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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外星月晦暗,室内一灯如豆
灯是江南最为常见的鱼油灯,明灭跳动之间,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传来。
灯下有一纸素简,灯前有一个少年。
少年一如他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已经许久未动,他的眼睛竟似已凝固在素简上那首兰花体书就的小诗上:
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话凡夫。非同覆水应收得,只问仙郎有意无?
“喵……呜……”,良久,良久,一只夜猫的凄叫声惊醒了沉思的少年,缓缓伸出手去拿起素简,喃喃念诵之间,一声轻叹悠悠而出,“阿霞,你究竟在那里?”。
少年自然便是唐离,诗会后的第三天中午,当他一如往日回到赁房处的小院时,却不再听到那熟悉而温馨的“叮当”声,随后这几日,林霞竟似人间蒸发了一般,了无踪影,剩下的便只有这一纸书简。
再次凝注书简,这仅仅是试探?还是逼宫?这个问题,唐离想了许久,却始终难以定论。
“只问仙郎有意无?”,这七字之重,重逾千斤!
客居寂寞,加之与林霞脾性相投,两人又是日日相处,唐离后世今生第一次意义上的初恋来的离奇而猛烈。
唐离毫不怀疑自己现在对林霞的感情,但是仅仅相处四月,就突然接到这样婉转逼婚的诗简,却依然让他一时方寸大乱。
结婚!怎么结?且不说他心中毫无心理准备,便是真有此心,以他现在的状态和条件,又该怎么结?
身处道学,却突然要结婚,母亲的反对且不说;钱物匮乏也不说;单是郑家该如何交代?
郑怜卿自始至终未曾对自己流露过半点感情,当日自己辞别金州她也不曾前来送行,在唐离以为,昔日他对这位白衣女子的心动,不过是一场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的梦!从这点来说,他对这个可怜女子虽然抱有深深的遗憾,却不曾愧疚!
然而,对送他前来道学的郑使君及郑老夫人,倘若自己一次科场未上,便已另娶新妇……仅仅是想想,唐离已经彻底否定了这个大胆的想法。
倘若自己真如此作为,毫无疑问是在郑老夫人母子的脸上狠狠的掴了一巴掌,甚至不用多想,唐离也知道视声名重于生命的郑氏该如何作为,自己改变身份的努力先且不说,但母亲和蝈蝈,身处金州的她们又将遭遇怎样的生活?
考不取是自己能力不够;但未曾上考场即已另纳新妇,却是背信弃义,唐离不想,也实在不能这么做。
但是,眼前这张素简,又该如何回复才好?前时那封解说其中关节的回书并没能劝回林霞,甚至连答书也没有!倘若自己不答应婚事,她是否就再也不会回来……想着想着,唐离的眉头又已皱做一处。
…………………………
这是一间雅致的闺楼,楼中的帘幕与沙帐都是上品细容,雕花的梳妆小几上,两支红色的蜡烛轻轻摇曳,将小楼照的透亮的同时,也为闺房中增添了几分富贵与温暖之意。
室外星月晦暗,室内,却正有一个淡黄衫子的少女懒懒慵扶着梳妆小几,看着无言垂泪的红烛愣愣出神,呆呆的眼眸中,希望的明亮与失望的灰淡交替出现,一如她那焦躁而恐惧的心。
“喵……呜……”,良久,良久,一只夜猫的凄叫声惊醒了发愣中的黄衫女子,摇摇头,她正欲起身时,却听门口处“吱呀”一声,走进个容貌风韵都极似狐狸的女子来。
一见是她,黄衣女子猛的起身上前,满怀希望的问道:“狐狸姐姐,他回信了吗?”。
答案照例仍是摇头,黄衫女子见状,适才还是明亮无比的眸子瞬间黯淡下来,人也开始摇摇晃晃,似是站不住了一般。
眼中一抹痛苦的神色闪过,狐狸抢上前去搀住,面做愤恨道:“姐姐刚谴小厮去看过,阿霞你那房中并无回书,而对面唐离房中,念诵经书的声音却是老远都能听见,妹妹,他……他……竟然全不将你放在心上。”
身穿黄衣的林霞闻言,脚下愈发的不稳,纵然是被狐狸扶着坐于胡凳,却似全身都没了骨头一般,软做一团。
轻抚着林霞的黑发,脸色被帘幕阴影遮蔽的狐狸轻叹声中幽幽道:“多情女子负心郎,自古如是,三天了,妹妹,你就听姐姐一句劝,忘了他,忘了他吧!”。
“忘了他,忘了他……”,林霞身子软做一团的身子猛的一硬,口中无意识的喃喃自语,片刻之后,才见她蓦然起身,嘶声道:“不会,阿离不会的,我要去问他,我一定要去问他。”
“莫非你连姐姐的话都不信了?”,狐狸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止住了林霞前冲的脚步,茫然扭头看去时,却见这个素来笑颜如花的女子此时眼中已是泪痕宛然。
“阿霞,你我六岁同进本城教坊习艺,十年来情同手足,姐姐何时可曾骗过你?”,见林霞光面上犹自迟疑,狐狸凄然一笑道:“妹妹,你且坐下,听完姐姐这话,若是还执意要去,姐姐绝不拦你。”
“姐……”,见狐狸如此,林霞张口说了这一个字后,下面的话终于没有再说,却依言收了脚步,复又坐下。
随手拖过一只锦凳,狐狸傍着林霞坐了,注目梳妆小几上摇曳的红烛,幽幽声道:“妹妹可曾记得福娘这个名字?”。
“福娘!十五年前的那个‘玉观音’?”。
“正是,国朝百年,若论襄州声色之盛,实以福娘第一,这位前辈身材曼妙,慧俊婉转,调笑无双,更以其肤理玉色,是以得花名为‘玉观音’,当其极盛之日,可谓艳压一道,不说江南,便是帝京中也有人慕名千里而来,跟妹妹极其相似的是,这位前辈不仅也是隶身贱籍,而且也如同妹妹般,曾经死心塌地的欢喜过一个贫家少年士子”,便只这最后两句话,立时引来林霞的追问。
轻轻抚着林霞流泻的黑发,狐狸缓缓苦笑道:“前辈那时也该是妹妹这般年纪,而他欢喜的那个贫家士子,也如同唐离般俊秀多才!当日两人也是一见倾心,相处时日既久,福娘陷身其中,竟有了从良相嫁之意。”
“然后呢?”,由福娘想到自己,林霞追问的愈发热切。
“等了许久也不见那士子开言,福娘终于忍不住送过一封便简相问!”,这一次,狐狸却不等林霞催问,已是脆声清吟道:“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话凡夫。非同覆水应收得,只问仙郎有意无?”。
“啊,原来这首诗竟是福娘前辈所作!”,至此,林霞已经彻底沉入了这旧事之中,恍然自己就是福娘,而那士子则化作了唐离,一声讶叹之后,她半是急迫,半是忐忑的问道:“那……那士子又是怎么回答的?”
一声冷哼,狐狸的面色突然变的冰寒,片刻后却又是凄然一笑道:“‘甚知幽旨,但非举子所宜,何如?’,这便是那士子回答福娘前辈的话了!”。
“啊!”,以手掩口,林霞面色急变。
“郎君负心、女子痴情!可叹福娘纵然艳冠江南,却终究如妹妹般是个舍不下!听了那士子的话,竟然啜泣求恳道:‘某幸未系教坊籍,郎君若有意,赎身之费,妾当自办。’”,语至此初,狐狸的声音越发寒幽,“当其时也,福娘声名正盛,等闲人物欲见一面而不可得,但堂棠‘玉观音’拜伏于地求肯那士子,换来的却不过是一首和诗。”
耳中听着狐狸的诉说,林霞的脸色也越发的苍白,手中的汗巾子也是越绞越紧。
“韶妙如何有远图?未能相为信非失。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低沉吟出这手诗来,狐狸言语一顿,一声长叹后,才又幽幽开言道:“枉福娘姐姐才色无双,只因身为歌妓,便得这士子如此轻贱,‘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女儿家一日身为歌妓,便是你如何守身如玉,在那些士子们眼中,也是如同泥中莲子,狎玩可以,但要想明媒正娶的被‘移入家园’,却是再也休想了。昔日你浓我浓,情深意浓,但一日听到婚嫁二字,却都色变急急拂袖而去。那士子如是,今日唐离又何尝不如是?”。
“不,阿离不会的”,突然而起的一声叫喊穿透窗扉,划破暗夜,听来分外凄厉。
“他若不会,为何三天不见一份回书;他若不会,你都走失三日,他为何还能安心诵经?”,口中边说,狐狸一把抓住林霞的肩膀,厉声道:“妹妹,醒醒吧!那唐离与这世间无数薄幸男子决无差别,现在他不知道妹妹你隶身贱籍已是如此,若是改日知道你骗她更将如何?再说,他既无钱又无势,纵然有心与你相好,又拿什么来为你脱籍,为你赎身?”。
“他会考中进士,他欢喜我,他一定会为我脱籍的?”,一把挣开狐狸,面色苍白的林霞如受伤的母兽般,吼着说出这句话来。
嘿嘿一声冷笑,退后两步的狐狸寒声道:“今科乡贡生名额绝无唐离,他凭什么中进士?十五岁,你死心塌地的小郎君现在只是十五岁,男人心、天上云,纵然有一日他能赴京中的进士,见惯繁华之后,还能记得你这一个襄州歌女?他会放弃王公亲贵家的小姐,冒自污声名的危险来娶你,林霞,你醒醒吧!”。
这句话如同一支利箭,堪堪击中林霞心中最为柔软的角落,面色惨白,眼神无光,虽然口中犹自呓语连连:“他会的,他一定会的”,但声音终究是越来越小……。
见她如此,眼中的愧疚之色愈浓,悄然走上前去一把拥住林霞,狐狸也是怆然道:“福娘遭那士子拒绝,最终郁郁而死,妹妹,姐姐实在不忍看你落得个如此结局!自六岁与你相识,我便知你心性柔弱,这些年为保住你那清白身子,你强扭着性子做泼做强,已经撑的太辛苦,今天就哭出来吧!忘了过去,忘了唐离,好生哭一场就是!”。
无言静默,良久之后,才听一声呜咽蓦然而起,这哭声是如此的绝望,又如此的悲痛,到最后,连狐狸也被激的心酸不已,相随而泣……
…………………………
看着自己绣榻上倦极而眠的林霞,狐狸已经这样站了许久,直到门外轻轻的踏脚声将她惊醒。
缓步走出闺楼,入眼处,狐狸见到的便是那个永远白衣胜雪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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