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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李林甫静养小院左侧的一排偏房,近日以来,首辅大人的汤药茶水、饮食起居都是由此供给。只是如今在这排偏房中侍侯的却不是府中那些下人,而是那些往日尊贵无比的少爷夫人及小姐姑爷们。
所谓百行孝为先,唐朝定鼎之初,高祖及太宗便接连下诏,确立以孝为治理天下之本。这一国本在玄宗朝更是得到了极大的强化。当今陛下分别于开元十年及天宝二年两次亲自注解《孝经》,颁布天下道州县学及国子监,随后更明发诏书令大唐属民,无论良贱每家必须藏《孝经》一册。而当此之时,不孝也以其“亏损名教,毁裂冠冕”被列为“十恶”重罪。
以孝治国即为国本,又得当今天子亲自推行,遂使行孝之风推行于开元、天宝间。表现在家事上,纵然勋贵之家仆役成百上千,家中长者若有疾患,也必须由晚辈躬身药石而不能假于奴婢之手,否则即使不用纠察官办,也必是自毁声誉,若为官身一旦沾上如此风评,则终身再难有仕进之望。
李腾蛟做为嫁出去的小姐,本来并不用在此轮值,只是她父女情深,是以自李林甫患病以来,除了晚上回家休息,白天几乎是日日在此。做女儿的如此孝顺父母,身为孝子的唐离自然不会反对,所以他每日来探问过岳父大人的病情后,便照例会来看看李腾蛟。
今天轮值的是李腾蛟的二哥、三哥两家,唐离刚进厢房,就见往日好穿黄裙的三嫂正坐着一个小杌子照看身前的炉火,而二哥那众多的妻妾则在灶头婆子的指点下手忙脚乱的备办饮食,这灶头婆子如同一侧坐镇的那个老医正一样,是只动口不动手的。
见礼时唐离见这些亲眷们都是面色凝重,他以为这是担心李林甫病情的缘故,是以也并不在意,见礼后转了一圈都没见到李腾蛟,才向身边人问道:“蛟儿去那里了?”。
谁知这三嫂闻言只是一声叹息却不答话,甚至连头都低了下去不肯与唐离对视,随后又连问了两个人都是如此,唐离的心一下吊了起来,快步走到二嫂身边急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蛟儿到底在那儿?”。
二嫂还不曾说话,就见旁边那边坐镇的老医正施施然站起身来拱手一礼道:“唐大人请了,尊夫人现在内房正欲割股疗亲”,这老医正说到这里,满脸庄重的叹道:“昔有闾阎割股疗亲而成千古佳话,今日如此至孝之举再现宰相府邸……”。
唐离开始时还没听清楚他的话,及至到第二遍听到“割股”二字才猛的反应过来,当下面色煞白的他一个箭步抢到那正摇头晃脑、满脸赞许之色的老医正身前揪住领口怒喝道:“你说什么!蛟儿若是有一点损伤,老子宰了你抵命。”
这一声喝完,惊怒已极的唐离才想起现在不是跟这老家伙纠缠的时候,一把丢开满脸煞白的老医正,转身就向厢房一侧的小门狂奔而去。
当此之时也顾不得许多,唐离一脚踹开房门,就见背过头去的李腾蛟手中那柄解刀正带起一溜寒芒向下疾挥而去。
“住手……”,语声未消,唐离已飞身扑了上去。
解刀落下,鲜红的血液流出,满头冷汗的李腾蛟转过身来看着唐离一片血迹模糊的手,“叮”的一声解刀落地的同时,她已带着哭腔道:“唐离,唐离……”。
一把推开李腾蛟,唐离左手按上伤口的同时,铁青着脸色道:“愚昧,谁让你这么做的?”。
自成亲以来李腾蛟见到的都是唐离的笑脸,何曾见过他如此盛怒?此时边整理着衣衫,边两眼紧紧盯着唐离的伤口低声道:“《孝经》上说,老医正也说……”。
“那老庸医的话也能听?”,说话之间,唐离刚才挡住刀势的右手依然血流不止,旁边站着侍侯的宝珠随手撕了裙衫一角就要上来包扎。
唐离现在是又气又怒,那容宝珠近身,随手将他一把推开,“夫人做出这等自残之事你还在一边看着,要你有什么用?”。
“唐大人一榜状元出身,说话还请稍存体面,庸医,谁是庸医?”,里边正闹的厉害,偏外边那老医正也搀和着走了进来,面色惨白的他气的全身哆嗦着走到唐离身边,径直将手中那本书卷递过,“老朽供职太医署已有三十四载,亲拟药方不下万余,每一方必是据药典而成。庸医!这是开元二十七年陈藏器所撰《本草拾遗》,唐大人请自看。”
唐离低头一瞥间就见到摊开的书页上用红笔勾勒出的那几个小字“人肉可治嬴疾”,想必这就是老医正下方时的根据所在。
“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个道理都不懂,枉你还敢任职太医署”,一瞥之后唐离再也不看这所谓的《本草拾遗》,迎着老医正愤怒的目光冷笑道:“你做三十四年医正,也不知枉死城下又增了多少冤魂。”
这老医正其实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人,在他看来所有的人都应该跟他一样对药典深信不疑,按照以前的经验来说也的确是如此,只没想到今天偏就遇上唐离,见祭出法宝无用,耳中又听着如此恶毒的话语,老医正抖颤着指了唐离许久,但口中就是“你……你……你……”的说不出话来,僵了片刻后他才猛的一拂宽大的袍袖转身而去的同时撩下一句话道:“你等着老朽的弹劾折子。”
面带冷笑的看着那老医正拂袖而去,唐离扭头间见房屋内外众人都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自己,心头一阵烦躁的同时也因手上失血而感头部隐隐有些发晕,自知不能久留,他寒着脸看了看李腾蛟后,转向宝珠道:“夫人若再做出这自残肢体之事,你就不用回府了”,一句说完,也不管众人反应,径直出房去了。
出了府门,那几个贴身护卫见少爷满手鲜血,忙扶着他上了马车去找郎中。
坐在轻轻晃动的马车里,直到将要到府时,唐离的心火才渐次平静下来,今天这场发火,一则是因为他身为穿越者气恼时人的愚昧,现在想来更重要的还在于李腾蛟对自己说都不说一声儿,居然就要做出这等自残肢体的事情来;当然还有一层气恼是来自于李腾蛟的那些家人,纵然割股疗亲真能治好李林甫的病,有那二哥、三哥及诸位嫂嫂在,怎么也轮不着李腾蛟这嫁出去的姑娘动手,这些人自己又不愿意做,李腾蛟要做时他们还不劝,这份心思还真是龌龊。
气渐渐平了下来之后,唐离又开始担心李腾蛟起来,这丫头心思纯真,与李林甫又是父女情深,既然刚才有了第一次,难保不会再整出一次来,毕竟他不能禁止她去行孝道服侍病重的李林甫。
到府下了车,却见宫中教坊司王主事正在门房里坐着等他,唐离随手召过一个婢女吩咐道:“你速去找二夫人,让她即刻谴两个伶俐丫头到相府贴身服侍大夫人”,那婢女应命而去已走了五步距离后,唐离又唤住她道:“话传清楚,贴身就是寸不不离,不管大夫人在干什么,她们都得跟着,这差事办好了我有重赏,若是有了什么差池,就不用再回来了。”
往日在府里唐离一直是一副温文和煦的样子,是以此时他稍一做厉色,就吓的那婢女脸上色变,福身为礼答应之后,她就小跑着向后院儿而去。
领着王主事到了正堂,上茶毕,关于手上的伤口唐离随意编了个理由敷衍了过去。
几句寒暄的客套话说完,王主事端起茶盏小呷了一口后,就从袖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册页递过,“大人上次交代着让宫中教坊司编排一个类似踏歌般的群舞,这是下官聚齐教坊‘立部’舞伎编就的新舞,还请大人过目。”
接过册页,唐离随手翻开看了看之后,笑着道:“说来这倒是我当初没说清楚,我让你编舞的意思倒不是为教坊司表演,而是想着教坊司能编出一套类似踏歌的舞蹈,让长安百姓去跳。踏歌之会王主事该看过吧!那舞好是好,可惜只有妇人、女子在跳,我意教坊司新编的这个舞能让长安百姓不分男女老幼都能参与其中”。
言语至此,唐离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后,又续言道:“朝廷为什么设立太乐署及宫中教坊司?往小了看自然是侍奉宫中声乐,承差大宴歌舞,而这些差事背后的目的除了歌舞升平彰显盛世气象之外,更重要在于借助声乐来导引民心、移风易俗,就连夫子也说过:‘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导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自本官接任太乐署以来,常困惑于该怎样达到这两个目的,正是上次参加了一次踏歌之会后才茅塞顿开,数万百姓自备灯盏自歌自舞,其灯火照亮了整个长安,那歌舞之声在灞桥上也能听见,还有那种歌舞比这百姓自发的踏歌更能彰显盛世气象、更能导引风俗?宫中教坊司暂且不提,但以本官看来,主管天下俗乐的太乐署要想更好完成自己的职责,出路还是在民间,还是要象踏歌这般能让百姓参与其中普天同庆才好。否则只是管管各地教坊司名册,朝廷又有何必要耗费俸禄养着这么个衙门?”。
唐离是在踏歌之会后才有了这些想法,原本这些想法还有些朦胧,但此时借着语言却使这种想法愈发的清晰起来,而他自己也为这种想法激动起来,以至于说话时语速越来越快,“如今这情形还真是古怪,一方面咱们教坊乐工费尽心机编排的歌舞从宫中到各道州都没人看,当然这也不怪人家,如今有资格看的都是些官员豪富,他们早已经看的厌烦;但另一方面,百姓们什么也看不着,就是庙里讲个老掉牙的俗讲故事都能吸引一堆人。咱们明明掌握着最丰富的资源,却还是不得不受穷,宫中教坊司还好些,你看看地方道州的乐工,练了一身本事为养活自己居然只能去做妓家,这正常吗?如今这种种,咱们太乐署真是上对不起朝廷、下对不起百姓,当然,最对不起的还是咱们自己。这种状况必须要改。宫中教坊司先不好动,但下面道州总可以吧。百姓既然需要,咱们为什么不能主动为他们表演?”
唐离这一连串儿的话简直把王主事给炸懵了,此时他所听到的一切都是前所未闻,在他的经验里太乐署就是管着宫中教坊司,伺候好宫城及朝廷大宴就是,至于地方教坊司,虽然名义上归属太乐署,但除了那些名册外,谁也没真正管过,反正他们的职责就是为地方官府宴饮承差。为百姓表演,那简直是他从来也没想过的事。脑中一盘糨糊的喏喏了半天,他才说出一句道:“地方教坊司本就穷,让他们为百姓表现,那钱……”。
“你道都是免费的?”,见王主事憋了半天憋出这么句话,唐离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真是守着金山喊穷,这事儿真要办成了,咱们太乐署就该是大唐有数的富衙门”,见王主事还是不开窍儿,唐离微微俯前身子补充了一句道:“别的不说,宫中教坊司放到别情楼的那几个乐工,如今最差的每月也能挣到十五贯。”
“十五贯,还是最差的?”,因为没到半年结算期,王主事并不知道这情况,此时一听顿时眼睛的溜圆,十五贯,这可是她们在宫中教坊司一年的支费。
“算了,这事儿还是等我再好好想想有了章程后咱们再议”,知道自己这些想法王主事短时间内肯定难以消化,唐离又拿起那册页道:“你现在做的就是咱们开门的第一步,也试验一下咱们太乐署到底能不能走出去。你现在编的这个舞还是太复杂,既然想让更多的人参与,这舞就必须简洁,告诉舞伎们,那些技艺性太强的动作一概不要,编舞的时要想着让人好学,检验的标准就是看五十岁的老人能不能很快学会,能不能跳的下来,对了,还有一点,节奏性必须要强,就跟踏歌那样,这样既能吸引人,又能造出气氛。等你们这编好了,先抽调长安、万年两县的教坊乐工来学,随后我再找京兆衙门帮着先在帝京推广下去。”
知道自己的脑子现在有些不够用,王主事索性也不再多想,但只将唐离的吩咐牢牢记住。
这些正事谈完,王主事正欲起身告辞,却见唐离微微压了压手示意他继续坐下后道:“王主事是太乐署的老人儿了,在主事任上多年可谓是兢兢业业,这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嘛!近来政事堂做人事调整,本官本属意由你接掌太乐署,只是报到吏部司后,李郎中虽也对你的考课大加赞赏,无奈王主事现有品级太低,骤迁三品有违朝廷规制而难核准。”
正九品主事做了十年,老王心中的那份酸楚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也,唐离适才刚一开口,心有所感的王主事虽然极力压制心中的波澜,但面上却是抑制不住的开始泛红,两只端放在膝盖上的手也不可控制的轻轻抖颤起来。
及至听到唐离说荐他接任太乐丞,王主事只觉脑门轰然一响,满身的血猛的一停随即倒涌了上来,额头开始沁出细密汗珠的同时,心跳的马上就要蹦出来。
如此的激动在听到唐离最后一句时,就如同千万柄冰剑刺身,王主事感到寒意彻骨的同时,整个人也如同从万丈高空上掉了下来,空荡荡的心晃晃悠悠落不到实处,虽然他知道这时候该说话,但嘴角肌肉痉挛的字都吐不清楚。
王主事这模样还真让唐离吓了一跳,当下也不再学所谓的“领导风范”,随即续道:“朝廷规制固然不能逾越,但赏功罚过也是吏部选人之本,经我太乐署一再坚持,吏部同意上报政事堂为本署再增正七品上阶副丞一人,李郎中与我倒有些交情,六品以下选人之权也操控在吏部司手中,他既然吐了口儿,此事也就**不离十了。此事王主事也宜早做准备,最起码这闻喜酒该早些备好才是!”,言至最后,唐离还笑着王主事拱了拱手,以示道贺之意。
山穷水复,王主事今天算是彻底的知道了什么叫冰火两重天,及至缓过气儿来的他向唐离拱手道谢,浊泪横流的同时,脸上的表情及语声就如同大病初愈一般……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李林甫在完成人事调整之后,终于放弃了坚持数十年的勤勉开始静养,只是这样一来,悠闲已久的另一位相公陈希烈陡然忙了起来,只是让他不爽的是,李林甫纵然病成这般模样,依然不肯请辞首辅之位而是将权力牢牢抓在手中,有什么重大之事也由不得他做主。
自玄宗倦政之后,执掌天下权柄几近二十年的首辅大人眼见着即将油尽灯枯,本就因人事调整而蜂议不绝的皇城愈发的躁动不堪,并且这种躁动迅速由帝京长安传遍大唐三百余内州及八百多个羁縻州,就算感觉最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李林甫这位铁碗权臣一旦逝去所代表的意义。
正是在这样的躁动不堪中,时令已到八月,在各地使节蜂涌前往京城的同时,千秋节——也即玄宗陛下的生日一天天临近,只是与往日不同的是,这些使节们到达的时间明显教以前要早,而且找各种理由亲身到京的官员明显比往年要多,最起码三大镇军中的两位,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及平卢节度使安禄山都是由本人亲身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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