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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前,钱惟昱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和父王钱弘佐曾经有过一番对未来形势的交流。(首发)那一次,他向父王恳请:如果有朝一日父王的身体真的撑不到自己成年,那么请允许自己“入质以为国立功”。
当时,钱弘佐的第一反应是绝对不允许,但是钱惟昱说了一番理论,把钱弘佐给劝服了。没有任何外人知道钱惟昱当时说的是什么其实,那不过是一番“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的理论罢了。
……
“父王,如果有朝一日……一旦山陵崩,而儿臣尚未成年、必须由七叔或者九叔即位的话。那么您以为,那一刻:儿臣是身在国内,将来的机会更多;还是身在国外,将来的机会更多?”
“应该都一样吧。”
“不,父王,完全不一样如果儿臣身在国内,但是王叔即位,那么列位臣工将来会怎么看儿臣?他们会想:当初在先王……的时候,我们没有拥立隐世子,而是拥立了当今大王;世子心中一定对我们怨恨有加,如果有朝一日隐世子真的重登大位,那么我们这些站错了队的人肯定没有好前程。
可是,如果那一刻,儿臣身在国外,那么列位臣工又会如何?他们没有这个机会去站队,也没有机会被逼到儿臣的对面,如果真的有朝一日儿臣可以归国,而王叔还没有成年子嗣的话。这些大臣就不会害怕儿臣因为当年站错队的事情心存芥蒂。儿臣也确实不可能去怨恨任何一个效忠于王叔的忠臣。
如此两相对比之下,父王您还觉得这都是一样的么?”
这番话,就是钱惟昱穿越过来的第一天下午对钱弘佐最后说的结束语。钱惟昱至今还记得父王眼中那种如同见到妖孽一样的眼神,但是随后是释然,是一种知道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这一辈子没啥可以担心的了。
如此洞悉人心的家伙,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巧言令色善于谋身的明哲之人吧。
如今,这个当初假设的日子终于到来了。钱弘佐自知自己的身体撑不过今年冬天了,到时候,钱惟昱也才不过12岁,在乱世中,这实在是太小了,于是,他只好启动这套不得以的方案。
……
7月的杭州城,正该是盛夏酷暑的时节。士民官吏,很少会在这个季节出游。
不过,今日在西湖边的青石板路面上,却有一队轿辇从南往北缓缓而行。百余骑士从旁策马护卫,额头肩膀的汗水涔涔而下,却个个束紧皮甲不敢懈怠。南国战马稀少,一次出行就有百骑扈从的,显然手笔非同寻常。
当先的一顶巨辇上,四角有金饰的狻猊雕塑立于其上,四面都是勾了明黄花纹的月白色底湖丝绸缎做的轿帘,既避过了用明黄底色绸缎的僭越,又不失雍容华贵。
显然,这顶巨辇当中坐的,便是当今吴越王钱弘佐了。这一年来,钱弘佐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很少出行了,但是今天是给自己的独生儿子送行的日子,少不得还是要赐宴出行的。轿辇里面炎热不透气,钱弘佐的身体又不能在辇里放冰桶,于是只好每行一段路让一旁的护卫往轿辇四壁上贴附的铜管子里灌冷水降温。
钱惟昱自从苏州战役的后半段开始随军出征,又离开了杭州两个多月,如今回来的时间还不长,这几日都是在宫中居住,对杭州城里的近况也不甚了然。
今天出行的时候,他原本还以为要坐自己的轿子,不过钱弘佐特命他一同随辇,让他略微有些诧异。或许是离别将近,或许是父王已经察觉到,有生之年再也看不到自己了,所以有些悲戚吧。
巨辇当中,钱弘佐坐在一侧,身边是仰妃端着汗巾茶水伺候,钱惟昱横坐在下手默然不语,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安慰父王,但是临到头来却不知道怎么说,平时的口才便捷似乎都消失了一般。
不过,换了任何人,也许都是这般吧。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自己的父王已经没多少寿命了,自己却不得不离开故国,不能送父王最后一程。为人子者,大不孝莫过于此啊。
巨辇内部颇为宽敞,坐了3个人还是很空旷。沉寂了片刻,钱弘佐示意仰妃打起了左边的轿帘,望着垂杨处处的湖岸,还有湖面上团团簇拥的荷叶,吸了一下鼻翼,似乎是在感受西湖的气息。
“一年了,只有去年秋天和前阵子开春的时候出来过。也许,这是寡人最后一次看西湖了吧。”
“父王……”
“不必说了,知道你要说什么。”钱弘佐略略挥了挥手,制止了钱惟昱继续说下去,不料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气息不调,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仰妃赶紧拿汗巾捂住,咳完的时候汗巾里俨然已经有不少血丝,
“将来的事情,隆道会安排好的,父王也不怕对不起列祖列宗的基业。今天不说这些了,父王命人在葛岭置下筵席,为你送行。数年之内,想来你也是见不到西湖风景了,今日就权当别过吧。”
一行人马从清波门沿着西湖东面的堤道一路北行,走了约摸5里路,到了宝石山下后再转向西面,沿着西湖北岸继续前行。五代时候,杭州城只在西湖东面,湖北岸已经是城外山野之地了,除了一些僧人占山建寺以外,只有一些招呼游人的酒家店肆和种茶种莲的庄园人家。
钱惟昱两世为人,却恍然发现,原来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还是第一次游湖至此呢。吴越王宫在城南,城南的万松岭南屏山等处他日常也是去得便给。而湖北面那些前世常来的游览所在,这辈子却是或因为事务繁忙、身在外地,抑或是虽然身在杭州,然父王病重,需要时时进孝不好出门游玩,至今还未来过。
白堤,断桥,这些唐人时候就有的古迹,如今还显得簇新如洗,断桥桥栏上缠绕的苔痕,让堤岸与湖光山色融为一体,浑然没有人造物嵌入天然之中的突兀。至于苏堤,如今还不存在,里外西湖浑然融为一体,让白堤一端的孤山显得更为孑然独立,古朴天成。
钱惟昱正在贪看穿越千年的隔世美景,轿子却在断桥这边折往葛岭山路上去了。山道艰难,那石阶都是山上寺庙的僧众在建寺的时候一点一点开凿石砌出来的,不过巨辇有十几人抬着,倒也上下自如,不觉颠簸。上了山后,林木愈是茂盛荫凉,浑不似7月余暑,倒真是“城市尚余三伏热,秋光线倒也人家”了。
上了葛岭,在抱朴院附近已经有打前站的择地铺开了席面,摆上了桌案杌子、毛毡地毯。钱弘佐在仰妃和钱惟昱的掺扶下踏出轿帘,马上有亲从都的侍卫上前稳住身形,把钱弘佐掺到主座上。
仰妃挂上面纱坐在钱弘佐身侧服侍,下面左首上席面便是钱惟昱,右手上则是钱弘、钱弘等于钱弘佐同辈的宗室中人。钱惟昱身边的,则是一些内牙军的将校和个别大臣。总的来说,今天只是给钱惟昱送行,不是朝会,列席的不过二十余人,一半多是宗室,还有几个有着使相头衔的重臣。
钱弘佐因为身体的原因,这年来饮食颇受制约,面前不过冰片虫草鸭、雪梨雪蛤羹、竹荪五味鸽等几味润肺温凉的荤腥,其余都是素菜羹汤。其余宗室诸人也只好随着大王,以清淡饮食为主了。
钱弘佐动筷之后,诸人各自依礼饮食。须臾钱弘佐喝完一小盏虫草鸭羹,也不顾“君子食不语”的礼法,开口对钱惟昱问道:“吾儿,可知今日为何选在此处送行么。”
钱惟昱听了之后,立刻停筷子行礼,自忖父王应该是久不曾游山,想着自己时日无多了,而且今生再也见不到自己,故而有此选择。但是这番话定然是不能说出来的,也就随口找理由猜测了一下。
钱弘佐也不置可否,转向另一边对钱弘、钱弘等几个弟弟等问道:“隆道、文德,你们以为如何?”
钱弘、钱弘自然也是不知道的,说了一些臆断的猜测,各自均不切题。
“你们可见到院外那片空地了么对,就是初阳台东面那个山头。寡人前日命人发内帑钱粮,请了前几年在旁边宝石山上修了报国千佛院的僧众匠首勘踏考究,拟建一九层宝塔。僧众匠首等人费时半月,如今已得图样。”
一边说着,钱弘佐身后的侍卫端上来一个长匣,打开之后,露出一副画卷,里面正是用工笔严谨修饰,画了一副宝塔的图样。
“此塔,寡人有意命名为‘保昱塔’,请大德高僧在一旁修院住持,祷告吾儿去唐国为质之行可以安然回返,诸位以为如何啊。”
钱惟昱听了大汗,这这这……后世宝石山上有保塔,那是他王叔钱弘二十多年后修的,当时正是南唐已被赵宋所灭、赵匡胤圣旨宣召钱弘去汴京觐见;钱弘内心不安,唯恐被扣押在汴京不得回返,才修了个“保塔”图个吉利。
如今,因为自己要初始南唐当人质,父王居然阴差阳错地提前三十年建议在宝石山上修个“保昱塔”,不知将来王叔钱弘会不会觉得别扭……钱惟昱不无恶趣地想道。
不过,钱惟昱怎么想不重要,大王发话问了,宗室诸人自然是没口子地称赞大王和富阳侯父慈子孝,夸奖钱惟昱深明大义、为国不计个人安危,将来必然如何如何……
钱惟昱自己都不知道这场饮宴的后半程是如何结束的,至少他自己是被父王的慈爱给感动了,难得地脑子一片空白。宴席散去之后,众人又去钱弘佐选址建塔的地方围观了一番,只见不过筹备了月余,现场已经有工匠在夯土立桩、削岩砌基,整座宝塔的基座尺寸已然可以略见大观。
从宝石山上下来之后,众人沿着城北一路行到武林门,几艘水师的楼船停在大运河码头边,是等着载钱惟昱和他的随行人员走大运河去苏州、随后折入长江、直航金陵的。
该告辞的言语礼节,早已四平八稳、完备到了不能更加完备的程度,钱惟昱也不多说什么,走上先头的一艘楼船,自打来到这个世界,他和吴越国的各种战船也算是结下了不解之缘,似乎走上甲板之后,就可以感受到浑身都冒出信心。
站在船头,看着撑篙桨橹齐摇,楼船已经渐渐离岸,众人还在岸上观望送行,钱惟昱站在船尾,用袍服的下摆在甲板上扫了一下,随后双膝跪地,对着钱弘佐磕了三个头。
“父王!请恕儿臣不孝,不能在您身边侍奉您终老了。”心中默默念完这句话,钱惟昱咬了咬牙,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就要走上一条不得不暂且装怂的隐忍之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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