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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六这天,在东海上逡巡了二十余日、视察完了大琉球和平湖的钱惟昱终于带着自己的船队回到了杭州,准备在杭州陪王叔过完年后就去苏州赴任。
年前的日子清闲而又无聊,钱惟昱在葛岭的庄园才动工一个月,不过是刚刚起了个底子,所以也没法把钱惟昱的亲兵扈从都驻扎进去。至于钱惟昱从蒋衮那里弄来的工匠材料开活字印刷坊的事情,因为保密的需要,在庄园建好之前钱惟昱也不打算在不够保密的地方贸然开工。
就这么百无聊赖的过了七八天,一直到了年关将近的时候,他总算是等来了一个好消息——每日去蒋家打探消息的亲兵前来报告,说是蒋衮的船队已经到了杭州。几十艘大福船直接停靠在候潮门外,贩运了数千石的占城稻回来。
钱惟昱闻讯大喜,立刻策马进城去蒋府了解情况,到的时候正赶上蒋衮安顿好一切回府。
蒋衮在府门前见到钱惟昱,自然是立刻让进府中招待。他眼见自己的女儿也跟着小王爷背后戴着面纱、骑着一头大青驴缓缓跟随,而小王爷也不因为坐骑迅疾当先快跑、而是鞍辔控制速度,心下不由得有三分窃喜——看来小王爷着实是怜香惜玉之人啊。
进了府中,分宾主坐定、上了茶点。当下蒋衮也不多客套,开门见山就说起了正事儿。
“小王爷真是先知先觉啊!卑职在交趾国探访了不过旬日,按照小王爷口授的占城稻形态、播种收获的季节、时令等特征,找当地人查访,总算是不辱使命。不过那物事在交趾国当地并不称作占城稻,想来是因为我中土之人因其出产于占城,方才如此取名的,幸好节气和生长期都不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蒋衮一边说着,一边命家中仆人拿上来两口粮袋,一口是已经碾了谷壳的白米,另一袋还是带着米糠的谷粒,分别抓出一把来让钱惟昱辨识。
钱惟昱只不过是听说过占城稻的大名,实物哪里有认得这么清楚?不过当下他也知道可以用排除法。因为在占城稻引入中国之前,中国的水稻似乎只能种粳米不能种籼米,占城稻的种植季节属于早稻,想来定然是属于籼米了。
于是钱惟昱又让蒋府的下人把平常的粳米和稻谷都拿一袋来对比,明显可以看出籼米和粳米之间的区别,当下也就不在疑惑,确认蒋衮弄到的确实是占城稻了。
“不知蒋舶主这次一共带回了多少占城稻?小王也好着人安排。”
“小王爷亲命,卑职怎敢不尽力——这次着实弄回了一万五千石占城稻,其中三千石运到了杭州,有一半是稻谷,一半是精米,这样既可以试种,又可以散给民间或官仓试吃,看看口味等方面和咱汉人常吃的稻米可有差异。另外一万两千石还留在明州,年后小王爷去苏州府上任之后,也好在苏州、明州等地推广试种。
那交趾国气候终年潮润炎热,一年之间不分冬夏、可种植数遍占城稻。又雨水丰沛,无灌溉之苦,故而粮价颇低,斗米十几钱都可收得到。卑职想将来如是海船运力有暇的话,单单是从交趾购粮运到登莱之地、卖给朝廷商人的话,至少也可转手斗米四五十钱。不过刨掉运费和损耗的话,倒也过一倍的利润,只能说是粮价高企的荒年时节补贴用不错。”
“这个安排地不错,一亩水田所需稻种不过三升,一万两千石的稻种,足可种植四五十万亩的土地了。不过小王也曾听说稻种初次异地播种之后,数年之间也有可能会‘化橘为枳’,此后每年,还需蒋舶主再接再厉,每年多运几次占城稻来,也好便于选种育种、弄出适合两浙天时气候的新式占城稻种来。”
“此事卑职自然省得。”
蒋衮拍着胸脯打包票地满口答应,随后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让府上的下人又托了两个盖着绸布的盘子端上来,放在钱惟昱面前。
“卑职得知小王爷颇爱钻研海外奇物,尤其是于民生大有裨益的粮秣菜蔬、禽畜等物。此次去交趾寻占城稻的时候,也沿途留心、每到一处皆重金寻访华夏所无的物种,虽然不得其法,倒也颇寻得几样物件,还望小王爷鉴定可有用处。”
钱惟昱一听,心中顿时来了兴趣,一个人的见识终归是有限的。靠着他当初穿越之前那些知识积累,能够做到如今这一步已经颇为难得,剩下的难免都是挂一漏万。如今看蒋家的人被自己此前的几次利诱变得思维开阔起来、知道自行探索的好处了,不由得有些欣慰。
揭开绸布一看,第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几根红彤彤黄澄澄的细长果品,钱惟昱几乎是在看到的第一眼就喊出了那玩意的名字:“胡萝卜?”
胡萝卜这东西实在是不起眼,钱惟昱凭着前世的知识也不知道此物是什么年代传入中国的、如今有没有。现在细细想来,他来到这个世界四年了,好像确实没有吃到过胡萝卜。
他本人毕竟上辈子在语言上的素养就不错,这个时代又有不少原本的文化底蕴、这几年还客串了一把“新晋词人”。所以对于汉语构词的了解着实深厚。
在中国古代,不同朝代传入的作物,往往在命名的时候用的前缀字是不一样的,比如“胡萝卜”、“番茄”、“洋芋”等等前面的胡、番、洋等字眼。用了胡字,可以看出胡萝卜确实不是中国古已有之的东西,而且也不是后来明清两朝才传入的美洲作物,这样推算下来,历史上胡萝卜也许就是应该宋元两朝才传入的吧。
钱惟昱回忆了一下胡萝卜的价值,无非也就是可以作为一种高营养价值的蔬菜、补充到人们的饮食之中,胡萝卜素对于保护视力和增强人的夜视能力有点帮助。这么看来,这玩意儿可以局部种植、以后光供给给自己麾下的军队和士人食用。至于其营养价值,一来也没必要广为宣传了,二来贩售的利润也不大,就不往北朝推广了。
看完了胡萝卜之后,钱惟昱又揭开了第二个盘子,这时候他几乎感到一阵搞笑的崩溃:自己今天是不是和萝卜结缘太深了,刚看过蒋衮淘宝淘回来的胡萝卜,又看到了红红圆圆、水灵灵的红萝卜!
“怎么又是萝卜?”钱惟昱几乎是崩溃一样地脱口而出,但是旋即就发现有问题。
不对!红萝卜不是古已有之的么?自己在这个世界,也不知道吃过多少次萝卜了,如果真是萝卜,蒋衮怎么可能拿来献宝?存了这个念头之后,钱惟昱再看这个“萝卜”,就存了一些仔细审视的心思在里头。端详了一下,确实看出了这个果子和萝卜有些微的不同。
钱惟昱一直给人的感觉是对于外藩奇物有种“生而知之者”的天才,这一点蒋衮是早就知道了的,而且这几年来钱惟昱的表现也一再印证了这点。所以,刚才东西拿上来之后,蒋衮没有解说里面是什么,就是好让钱惟昱显摆一番,然后他再配合地恭维一番小王爷的学识。
结果,胡萝卜这玩意儿倒算是说对了——当然,其实这玩意儿目前在大食人那里,也不是叫“胡萝卜”;不过既然中土没有、汉语里还没造出相应的词,那么自然是小王爷说这玩意儿叫“胡萝卜”它就是胡萝卜了!
可惜,第二个东西被钱惟昱直接认成了萝卜,萝卜是华夏古已有之的,这个错误让蒋衮如何帮衬着圆谎?任是他人老成精在商海里摸爬滚打了二三十年,那也是做不到的啊。
当下正要尴尬,一直陪侍在钱惟昱身侧的蒋洁茹起身走到炉边,端起茶壶走到父亲身边,给蒋衮的盏子里续上煎出来的新茶水。却好像不小心碰了一下盏子,里面一些茶水泼了出来,蒋衮作势要擦,在桌上把茶水划拉地乱七八糟。
蒋洁茹赶紧拿过拂拭的云帚,把茶水擦去,不过茶水当中划出来的那两个字,在拂拭的时候已经记在心中。当下倒完茶水,蒋洁茹故作无事地回到钱惟昱身侧款款地坐下,假作再来看盘子里的奇果。
端详数息,蒋洁茹恍然大悟地轻呼道:“哎呀,小王爷,这不是您前几天对奴家提起的‘蜜菜’么?据说是……其味异常甘甜,定然可以如同竹蔗那般熬炼石蜜吧。”
天可怜见,蒋衮用茶水在桌上划拉地只有“蜜菜”两个字。后面都是蒋洁茹凭着机智临时口胡的,不过幸好说得倒也和事实*不离十了。
“蜜菜?我什么时候和小茹提起过蜜菜?哦,此物定然是甜菜了!上辈子虽然没见过甜菜,但是也知道那是一种北方不适合种甘蔗的地区用来制糖的作物,听说长得和萝卜类似,而且营养部分也是块根。”钱惟昱心中转了几个念头,在蒋洁茹的提示下总算是想明白了这玩意儿是甜菜。
化解了一段尴尬之后,蒋衮赶紧凑上来恰到好处地赞美了一顿小王爷的博学,随后把这几种作物的发现来源解说了一番。
原来,这些东西也不是南洋原产的,而是大食商人从极西之地带来的。大食人从波斯湾前来唐土贸易,中间路途不知几万里,自然也要沿途补给。胡萝卜和蜜菜等物,乃是大食人在麻逸国有少量种植,作为往返商旅的补给。
蒋衮也是知道钱惟昱对海外奇物比较感兴趣,这才沿途重金寻访,在途径麻逸国的时候从当地的大食商人那里购得这些作物。
……
解决了占城稻的事情之后,钱惟昱也没有多耽搁,当下安排了一下之后就打道回府了。出了蒋府,钱惟昱这才回想起来:自己明明没有和蒋洁茹提过蜜菜,她一个从未见过此物的女子却知道,显然刚才那父女二人是作弊了。
唉,这又是何苦呢,当时又没什么外人,最多在厅外回廊上有几个丫鬟,这种你知我知的面子把戏,又有什么意思?或许,这个时代的人在王亲国戚面前卑躬屈膝地惯了吧,入戏太深,哪怕只有几个人,哪怕是心知肚明了挽回面子的把戏,也不忘去做。
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有些东西,大家都不亲民,你表现得比其他宗室亲民,那就是怀有异心,既然要低调,腐朽就腐朽吧——这种效果,不正是钱惟昱表面上一直追求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