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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惟昱前世的历史知识里,他确实隐约记得南唐在趁着马楚内乱将其攻灭之后,在楚地的统治其实并不稳固。也确实出现了一些地方军阀扯旗造反,在湖南一带重新割据,驱逐了南唐的军力。
当然,这种在历史上昙花一现的小军阀,以钱惟昱上辈子不求甚解的求学态度,自然不可能知道得太详细,连对方自称“武平军节度使”这个节镇番号都没记住,只知道那个最终成事儿的军阀本人名叫周行逢。
在钱惟昱的记忆中,周行逢貌似是在南唐攻灭楚国后不到两年就扯旗造反,而且还成功割据了。但是因为在钱惟昱如今所在的时空,在之前那几年里,南唐和吴越实现了短暂地和睦,南唐也默认了吴越在闽地的发展,把大部分兵力抽调去对付楚国,所以南唐在楚国方向上的进取进度是比历史上要快一些的。
所以钱惟昱等了两年都没见楚地重新内乱,还以为是因为这个时空南唐一方在楚国投入的兵力太过雄厚、关注太过重视,以至于楚地那些桀骜不驯的旧军头全部被唐军给拍死、翻不起浪来了。谁知,就在他已经对那桩事情快要淡忘的时候,潭州的刘言、衡州的周行逢却跳了出来。
当下,钱惟昱对于这个消息自然是万分重视,从日本回来后,连此次日本和耽罗之行的巨大收获都没来得及和水丘昭券林仁肇等人说,就不得不快马加鞭赶回留守府听他们汇报周行逢事变的始末。
“刘言和周行逢是什么时候起兵的,如今形势如何,南唐那边,可有反应?”刚刚在留侯府的节堂内落座,钱惟昱就抛出了这个问题。
众将都看着水丘昭券,如今苏州的武将里面,资历数他最老,自然是要他来回答这个问题,当下水丘昭券也就当仁不让地侃侃而谈起来:
“回禀殿下,刘言和周行逢是九月初四日分别在潭州和衡州起兵反唐的,从时间上来看,两路人马应该是提前密约过了。刘言起兵之后,自称武平军节度使,并重新改名潭州府为长沙府,以示自己乃是为了恢复马楚;周行逢在衡州自称武平军留后。起兵之后两路人马数日之间已经席卷了楚地的潭、衡、永、邵、全、融、溪、锦八州地界,恢复了原本属于楚国三分之一的地盘。
消息传到我苏州,已经是十天之前的事情了,相信在金陵的李璟知道这个消息应该也只比我们早了一两天。我们在金陵的探子查到这几日李璟已经信使四出,像是在昭告岳州、江州、洪州诸处兵马向楚地调动戒备。但是金陵和淮南的兵马似乎还没有动员,可能是唐军调度迟缓,又加上害怕如今已是深秋,劳师远征转运不利、顿兵城下挫失锐气。”
钱惟昱听了一下,又觉得不太明朗,便对着旁边的录事说道:“拿地图来。”
马上有人奉上地图摊好,钱惟昱拿着炭条在上面圈圈画画,大致上把周行逢和刘言如今祸害的地盘大小给圈出来了。
“瞬息之间,席卷八州之地。看来这几年倒是高估了南唐在楚地的‘仁政’了。马楚亡国三四年了,居然还有那么多人心向故国。周行逢他们为什么会挑在这个时候起兵,有人探查过了么?当地楚人为什么不愿归附南唐,愿意响应,也有探子回报么?”
这个问题,水丘昭券却是没能答得上来,很显然,他是中规中矩的统兵将帅,对于天下大势的战略运筹并非所长。钱惟昱看了一圈他下面那几个将领,最终林仁肇见没有人回答,也就奓着胆子不顾尊卑僭越、出列答道:
“殿下,末将以为,周行逢、刘言的起兵时机之所以选在如今,应该和今年北汉刘崇已经被中原的大周皇帝郭威击退、溃回太原有关。自杨行密以来,两淮的大敌便是中原正朔。每逢中原战乱,淮南兵便会四处出击,当年吞并钟传的江西、后来进攻闽地、再后来进攻楚地,无不是借了中原五代改朝换代的时机一步步慢慢坐大。
如今大周建国,已有将近两年。而北汉刘崇经过第一年的抗争之后,似乎疲态已现,暂时无力南下了。属下以为,周行逢、刘言定然是看准了这个时机出兵的话,中原王朝可以帮助他们牵制住南唐部署在淮地与金陵的兵马,不敢轻易派往楚地,这才大胆起兵的。”
钱惟昱微微颔首,林仁肇没说出来之前,他还有些狐疑。这个狐疑并不是因为钱惟昱的分析能力不如林仁肇,而是因为他被自己上辈子学的历史知识给羁绊住了,所以反而思维不够发散。现在被林仁肇一提醒,他自己思忖一下,发现还果然就是那么一回事儿。
原本历史上的马楚到了951年才亡国,但是亡国仅仅一年周行逢就起兵击败了南唐大将边镐。那是依靠南唐在楚地根基不稳,重新打开的乱局,如今他们虽然马楚比历史上早了近两年亡国,而周行逢他们则比历史同期晚了一年多动手,但是其中的敌我关系道理是不变的——既然南唐比历史同期强大,而武平军比历史同期弱小,他们自然要隐忍到一个有强大外援可以援引的时间点,然后再动手了。
“林将军所言果然不错——那么,为何如今楚地之人,在楚国亡国多年之后,依然有那么多人响应作乱之人呢?”
“回禀殿下,此事如今仓促之间依然无法看清。不过听说那周行逢起事的口号之一却有一项:说是楚人用楚钱、易楚货。想来和此不无关系。”
钱惟昱一听后来了兴趣,让林仁肇详细说说这方面的细节,林仁肇不是“经济学家”,自然不知道那么多经济学道理,但是陈述一些已经发生的现象事实还是可以说清楚的。钱惟昱没花多大力气就把来龙去脉理顺了,然后用他自己的经济常识把这件事情解读出来了。
原来,当初楚王马希范死前,楚国从马殷到马希范两代都是通行的铁钱,而十国当中其他诸国——包括南唐——大多用的是铜钱。
或许有人会说,铁钱比铜钱贱价得多,而且容易生锈损耗,外国商人怎么肯用铁钱这种“劣币”呢?所以,当初马殷和马希范时期还有第二招经济刺激政策,那就楚地的“进出口贸易”免征关税、商税。通过这个刺激,抵消了铁钱带来的负面信用,吸引诸国来经商。
同时,因为马楚政府以政府信用对铁钱的价值进行背书担保,虽然铁钱拿出了楚地在别国很难得到承认,但是至少在楚地是可以以正常价格买到货的。这就导致了所有外国商人愿意来楚国挣铁钱、但是又不把铁钱带回国屯着;而是在楚地挣多少就花多少全部花掉,进楚国的货回本国卖。
后世但凡是稍微有点经济学常识的人,知道一点“货币乘数效应”理论的人,都可以体会这种逼人“赚到多少、花光多少,不许储蓄”的经济形态对于市场消费的繁荣有多大的刺激效果。所以在马希范死前,楚国的商业是非常发达的,虽然没有吴越这样的航海贸易,但是其茶叶等经济作物的种植量却一度是十国之冠。
这些盐、茶、酒、布的产出,就是为以拉动内需为主导的铁钱经济体系服务的。
但是南唐灭了楚国之后,楚地发生了一个什么样的变化呢?首先,南唐方面宣布铁钱作废;不过考虑到对楚地原本拿了马氏政权铁钱的普通老百姓的安抚,南唐很仁慈地允许以二十钱易一钱的比例,把铁钱兑换成南唐的铜钱之后,合法使用。
南唐这一招,从当时铜铁的金属材料成本来看,倒是算不得什么盘剥百姓——因为当时同等重量的铜本来就是同等重量的铁的几十倍价钱呢。但是问题是这么一来之后,原本所有铁钱都屯在楚地百姓手上,这些铁钱是被马楚政府的政府信用背书加持过购买力的。南唐戳破了这个泡沫,楚地百姓一下子就被剪羊毛剪回了解放前。
当然,如果仅仅是对存量财富的收割也就罢了,毕竟古代“家有存款”的都是有钱人,是少数派,光得罪少数派,天下还乱不起来。但是废除铁钱之后,带来的“国境内外价格双轨制”带来的楚地贸易保护被解除之后,则大大刺伤了整个湖南茶农、桑农……等等一系列广大百姓了。
原本楚国货靠着本国贸易和进出口贸易的“价格双轨制”,让出入超非常平稳,南唐统一了货币之后,因为南唐货物就相当于后世的“发达工业国家”的产品,质量比楚地的高,而楚地百姓商家又失去了打价格战的能力,别人卖货给你之后,揣着轻便的铜钱直接回家囤积了,不在你这里消费,久而久之,楚地就被榨干了。
念及此处,钱惟昱不得不摇头感慨——“世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人力资源的闲置”,说这句话的人,是一千年后一个叫罗瘸子的米国总统,钱惟昱前世是不怎么认同那瘸子的,但是他也知道,这句话说得确实不错。(而且,元首也是这么做的,只不过元首没说出这句话罢了)一旦一个国家有生产力,但是却因为结构性过剩找不到销路,那么这个政府距离崩溃也就不远了。
你李璟一个货币改革,把楚人都弄得民穷财尽,也难怪灭国四年之后,依然被周行逢振臂一呼,就重新拉起了八州地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