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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吴越国广陵郡王、领中吴军节度使、参见吾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钱惟昱长袖拖地、袍幅深曳,行礼完毕,依然没有抬头的迹象。虽然他很想看清楚柴荣的样貌,更想从这大殿中的众人里,找出赵匡胤,但是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摆出拘泥礼法的君子之态。
“爱卿平身。”柴荣透过十二旒冕,毫无表情地示意钱惟昱起身、抬起头来,试图看清钱惟昱的面容。两人相距三层陛阶、大约二十步远近,对于目力没有问题的人来说,这点距离不是问题。
“不过是个文弱小白脸罢了,长得倒是秀气。不过体格怎得如此高大峻拔,不似读书人……也罢,孔圣人都有九尺身材,高一些,也说明不了什么。不过如此年轻,便有如此学识造诣,当真不易。”
柴荣一边盯着钱惟昱的面容,在心中暗暗忖道。对于钱惟昱的年纪,他当然是深知的,只不过这个知识往往会被钱惟昱惊世骇俗的才华所拉走注意力、不被人注意到。只有看到对方容貌的那一刻,那张果真还少年意气、挥斥方遒的面庞,才能提醒人们认真注意他的实际年龄。
“锐气进取,魄力刚毅。”这是钱惟昱对柴荣容貌的第一印象。
尤其是柴荣深深的法令纹和棱角分明的八字胡。连八字胡这种东西,都能长得一折一拐如同钟王碑帖的笔迹那般棱角钢骨,定然是一个下定了决心之后九牛都拽不回来的人。这种人,最擅惊天豪赌,要么全胜,要么输得精光。如果用这种气魄去激励群臣,无疑也会起到截然相反的两种效果:老成者惴惴离心,少壮者奋迅精进。
钱惟昱顺眼往殿上武官丛中看去,一群方面阔口的赳赳武夫中,也有几个对钱惟昱比较好奇的。钱惟昱只见过李重进、记得对方面貌,此刻可以肯定李重进不在其中,其余诸人就一个都不认得了。他很想分辨出哪个是赵匡胤,可惜如今赵匡胤在大周禁军中的地位,前五名都还不一定排得上,钱惟昱又没看到哪个特别有帝王之相或者王霸之气侧漏的,只好做罢。
“爱卿此番入朝,倒是谦卑有度。卿之王叔,素来恭谨,朝贡不缺,此番遣卿前来,必然是有不凡之事要奏请了。”
“陛下圣明,昔年小邦入朝,皆以通儒院林学士为正使,盖因林学士学问闻于东南。我吴越用士,但以学问明达裁量,不忌出身之尊卑高下。今年以臣为使,不过因臣往昔年少、学问未成、今年方略有小成而已。不过,诸般机缘巧合之下,也着实有一些不情之请,需要陛下圣裁。”
这番话说得着实漂亮:前两年让林克己带使团来,那是因为林学士在钱惟昱年幼的时候,好歹也有些师生之谊、教导过钱惟昱学问。在去年《汉和字典》正式面试之前,钱惟昱虽然已经有几册《沧浪集》的诗词文集,但是那也只能算是当世才子,要说学问能到文坛泰斗,还是有些距离的。所以依然让林克己来,倒也没有任何瑕疵。
《汉和字典》问世之后,钱惟昱的文坛地位已经无可动摇,所以今年才由他亲自来,时间线上倒是恰好丝丝入扣。他说吴越国用人只论文才、屡屡以学问最佳之人出使中原、是对正朔的一种尊重。这个说法,一来巩固了柴荣和大周将相对于吴越文弱的印象,二来也非常合乎礼法,让人觉得吴越的恭谨实在已经到了近似泥古不化的程度了。
柴荣大喜之下,也是伸手难打笑脸人,既然人家给足了面子,他也要撑一撑天朝上国的面子:“爱卿尽管奏来,自有朕为你做主。”
“臣此番前来,所为三事,一来乃是照例年年岁币入贡,且听闻如今朝廷有收缴违禁铜佛、欲作它途。臣叔素崇佛法,大建珈蓝,还恳请陛下准我吴越商旅以等身重之铜钱易赎古佛,此其一也。
其次,近来有东海岛夷日本国高僧入唐求法、欲恢复大唐时遣唐使团旧制,然自唐末大乱、沧海阻隔、彼国之人与中原音讯已断绝百年,此番听闻中原初定、大周气象已达大唐全盛,这才前来探视情形。使团渡海至明州拜谒、正是臣治下所在,臣不敢隐匿,一并携来京师,请陛下处断,此其二也。
最后,岭南伪朝刘氏,僭称帝号已久。臣叔原本谨守本分,不敢僭越朝廷讨伐之职、妄拓辖土。然近日听闻刘晟杀尽兄弟、嬖于女色已极,故因秽疾暴毙;刘鋹小儿即位,倒行逆施,杀戮元老忠良、尽用宦官妇人秉政,且施宫腐之刑、残害岭南士子,凡中进士,尽数摧残其*,毒施人鬼、古今极矣!我吴越素重士大夫,以文教治地方,不忍见岭南士子遭此暴行,又不敢自专,唯有伏请陛下恩准臣叔出兵讨伐!”
三件事情,虽然都还只说了一个梗概,但是柴荣心中对于吴越日渐做大、是否有可能取代南唐成为南方大患这个问题,已经产生了动摇。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如今的吴越,依然是谦卑到了极致。对外用兵,讨伐消灭别的诸侯国、伪朝,如今这个世道根本没有人会请示中央朝廷的,但是吴越请示了——虽然柴荣怀疑,如果自己不准奏,吴越人还是会出兵的。
另外两件事情,无论是赎买铜佛,还是不敢隐匿海外过境的使团,都可以说明吴越人素无大志——北魏武帝、北周武帝灭佛而北朝兴盛、南梁武帝萧衍崇佛、致“南朝四百八十寺”而亡于侯景之乱。这些教训如今这个时代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崇佛的国家,会意志薄弱、血性颓废、钱粮不济,这些都是自然的道理。
钱惟昱又问答应对、解说了一番,柴荣都还没有表态,范质、魏仁浦、冯道等饱学文臣,却都已经听得心有戚戚然。虽然这不过是一个小邦藩王,但是若是天下君主能够如此重视读书人的话……这简直就是饱学文臣们梦寐的乌托邦世界啊。
饭要一口一口吃,议题要一个一个进行。钱惟昱先是呈上了礼单贡书,显示今年吴越又是入贡了金银价值三十万贯、相当于大周一年朝廷岁入的二十分之一,另有香药盐糖等货物无算。
随后,柴荣又走过场地让钱惟昱先把日本僧人召见的事情办了,再好腾出精力来谈正事儿。于是东大寺的宽信法师和延历寺的良源法师便上殿觐见。
柴荣对日本人不过是略有耳闻而已,对其国中制度,可谓是一无所知。略略问了一下两位高僧日本国内如今是何朝何代、谁人执政。却得知日本人根本没有哪朝哪代的概念,不由大惊,再仔细追问,宽信法师才正面回答道:“敝国国主自上古以来,便一姓传承,从无改朝换代之事,约摸可追溯至中土西周之时。臣下亦世官。”
柴荣听了,有感五代之纷乱、朝代之短命,喟然长叹:“此岛夷耳,乃世祚遐久,其臣亦继袭不绝,此盖古之道也。中国自唐季之乱,宇县分裂,梁唐晋汉四代享历尤促,大臣世胄,鲜能嗣续。朕虽德惭往圣,常夙夜寅畏,讲求治本,不敢暇逸。建无穷之业,垂可久之范,亦以为子孙之计,使大臣之后世袭禄位,此朕之心焉。”
这种时候,朝臣自然只有集体称颂柴荣圣德,别的还能干什么呢?
感慨完了日本国皇室的绵延国祚,柴荣又和日本高僧大略问了一下,这遣唐使断绝的百年来,日本国与中原交往几何、可有困难——柴荣这么问,一开始自然也带有几分对吴越国雄踞东海、阻断东海岛夷来朝的疑虑。但是这个问题钱惟昱早就给那些日本高僧准备过答案了。只见良源法师在柴荣面前,法相庄严地控诉说:
“梁、唐二朝,虽国使断绝,民间商贸依然往来不辍。吴越素与日本国相善。然石晋末年,契丹南下时,高句丽故地三国亦强弱易势。高丽伪王南下攻灭尊奉中原之新罗,因高丽向辽人称臣,故而大肆劫掠日本、吴越商旅。如今商贸往来不易,多赖吴越水师周济,才偶有成行。一时不查,便会被高丽海寇所趁。”
高丽对辽国称臣、新罗对南朝称臣这些故事,柴荣也是知道的。东海航海难度深浅,他却只能听日本人空口白话了。良源法师这番话入情入理,柴荣便不再疑虑,还口头谴责了一番高丽国,让钱惟昱回去转告钱弘俶,准了吴越人对高丽蛮夷的征伐之权。钱惟昱没想到普通一颗伏子,还能收获这么一个效果,心中也是不胜之喜,而且从这点可以看出来,中原皇帝对于那些蛮夷之地,无论吴越占了多少,都不会当回事儿,也不会产生警觉。
在日本高僧面前,看上去柴荣还是略有分寸的,没有提什么灭佛不灭佛的事情。可能这也是他把召见日本使臣的议题提前的原因之一,因为柴荣也不想和钱惟昱讨价还价谈以钱赎佛像的生意之后,再召见和尚,那实在是煞风景的事情。
“如爱卿所言,吴越国商旅,愿意以铜佛等身轻重、以新铸足额铜钱交易佛像?那所铸钱币形质几何?”
“回陛下。若是陛下恩准仿制,我吴越亦可仿铸‘周元通宝’,若是不允,则我吴越当自铸新币,总归以分量等重为限便是。如此一来,我吴越新铸铜佛之火耗、及陛下铸币之火耗,皆可免除,此法如能长期施行,天下靡费损耗,可减数十万贯。”
唐宋时候融化铜块铸币的“火耗”,普遍都还可以在10%以上波动,也就是说柴荣每年增铸六七十万贯新铜钱,或许火耗就要浪费掉八万贯。如果吴越人直接给成品钱换佛像去废物利用的话,相当于柴荣还可以每年多拿到八万贯,而吴越方面也没有损失,这就是一个双赢的条件了。
虽然条件很诱人,但是作为一件长期的买卖来说,柴荣还是对吴越一方吃下这么大一批货的能力表示怀疑:“如今吴越佛法大昌,会昌以来寺观旧观恢复得不错吧。吴越果真有如此之大的需求,要赎易铜佛么?”
“陛下有所不知,臣叔近年来身体微恙不适,且后宫均无动静,有高僧建言,如能求佛祖庇佑、观音送子,方能……臣自幼丧父,得叔父庇佑。此等事务,怎可不倾尽私囊相助、以全孝悌之节。如今臣叔拟扩建灵隐寺、欲增铸五百青铜罗汉、三殿大佛,具用青铜。另在西湖南侧雷峰筑西关砖塔、以八万四千经卷刻铜板收贮。由此算来,此等数项所需铜佛,便不下百万贯之重。”
“爱卿为钱弘俶……朕是说为吴越王求子?”柴荣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钱惟昱的眼神,试图从中找出一丝虚假和动摇。
可惜,柴荣是皇帝,却不是影帝。他没法从钱惟昱的眼中找到一丝言不由衷的迹象。吴越国当真已经到了兄友弟恭、叔慈侄孝的巅峰程度了么?当此乱世,居然还有侄儿为生不出儿子来的叔父求子的?
“废话,真是****。我不求,难道王叔就真会绝后不成。既然求不求都没差别,不如做了这个姿态也好。”钱惟昱面色道貌岸然、大义不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