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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山山巅,有一座并无悬挂金字匾额的小庙,庙外有一株参天老柏,郁郁葱葱,古意浓浓。
小庙内外灯火辉煌,挂起一盏盏灯笼,庙外有十数位仆役丫鬟模样的男女,三三两两扎堆,窃窃私语。
庙内有五六位男子正在饮酒,年龄从弱冠到不惑,喝酒喝得满脸红光,笑声朗朗,一只只开封的酒坛散乱满地,这些男人应当是正儿八经的士族出身,言谈不俗,抨击时政,纵横捭阖。期间还有男子喝到尽兴,干脆就袒胸露腹,高高举起酒杯,转身望向神龛里的那尊青娘娘泥塑像,大笑道:“你是神仙也好,鬼魅也罢,我都不怕,你只要敢显露真身,我就敢邀你共饮杯中酒!哈哈,青娘娘,你今夜如果真愿意走下神坛,以后传出去肯定一桩美谈,香火只会越来越鼎盛不衰,我先干为敬!”
浑身酒气的男人打着酒嗝,颤颤悠悠,仰头灌了口酒,大半洒落在身上和地面。
周围好友不断调侃打趣,更有酒壮色人胆,有人扬言说要将这位青娘娘神像抱下来,今夜就要抱着神像同眠,神人共春梦一场,这才算真正的美谈。这番大不敬的言语,惹来更大的欢畅笑声。
小庙内一声叹息,悄不可闻。
一阵微风飘拂,众人喝酒正酣,并无察觉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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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腰,练习剑炉的陈平安心神一动,低头望去,地面上有人拎着一根树枝姗姗而来,是名叫谢谢的卢氏遗民。
陈平安就要离开枝头,就看到少女抬头嫣然一笑,摇晃树枝,嗓音天然柔媚,“你不用下来,我们可以在上边聊天。”
只见少女开始轻灵奔跑,脚尖一点,高高跃起,踩在一棵大树上后,身形向后弹射而去,踩在了另外一棵树上,如此反复,身形不断拔高,数次踩踏,她就来到了陈平安所立大树附近的树枝上,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谢谢侧身坐在树枝上,晃着双脚,微笑道:“你是武人,我是练气士,咱们不太一样。在眼高于顶的练气士看来,习武之人,就是那种没有修道天赋的人,之所以练武,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无奈选择,由于你们武道分出九个境界,所以又被取笑为下九流,有点类似修士以清流自居,把武夫视为低贱胥吏,到最后双方两看相厌,都觉着碍眼。”
陈平安问道:“谢姑娘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她将手中树枝横放在腿上,开门见山道:“崔东山估计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逮着一座小庙就胡乱烧香,他私底下找到我,说只要能帮他在你面前讲几句好话,哪怕你依旧不答应收他做学生,也会送我一件宝贝。我当然眼馋他的那柄无主飞剑,崔东山不肯,只愿意在事成之后,送给我一支竹笛,他给我看了一眼笛子模样,是名副其实的鱼虫笛,曾是卢氏王朝的宫中秘藏,是一座山门最早与卢氏开国皇帝结盟的契约信物之一。我是女人嘛,当然喜欢世上一切漂亮养眼的东西。这不就来找你了。”
有人打搅,陈平安就不再练习立桩,跟她一样坐在树枝上,坐姿端正,与她对视,“谢姑娘你继续说,我在听。”
谢谢笑道:“已经说完了啊。之前聊纯粹武夫和山上修士的差异,不过是生怕冷场,想要抛砖引玉来着,说实话,崔东山一次次在你这边撞墙碰鼻子,我平时冷眼旁观,会觉得很解气,真轮到自己跟你谈事情,就头疼了,唯恐你什么都不听就拒绝我,那么即将到手的鱼虫笛子,可就要长翅膀飞走喽。”
陈平安点头道:“如果崔东山问起,我会证明谢姑娘你已经求过情。如果可以的话,谢姑娘能不能说一些关于武道的事情?”
少女眯眼打量着少年的脸庞,像是要一眼看穿这位少年的根脚,柔声道:“武学一事,我就是道听途说而已,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之所以晓得这些皮毛,还是因为练气士的下五境,养气炼气,其实仍是没能逃出皮肉筋骨体的范畴,这也是为何被称为‘下五境’的理由。”
她伸出一根手指,凌空指了指陈平安身上几处,“人身三百多座气府窍穴,相互接连,如山脉绵延。你们武道入门第一境的泥胚境,是找到那一口气,然后帮它找到最适合栖息温养的气府窍穴,天赋高低,在这里就能够体现出来了。这些,总该有人跟你说起过吧?”
陈平安正聚精会神听着少女的讲述,听到她的问话后,回答道:“之前大致听人说起过这些,但是我不介意再听几遍,所以谢姑娘你继续说,不用管我是不是听过。”
少女下意识轻轻拍打着树枝,微微扬起下巴,望向比陈平安更高的地方,“所谓的武道天才,一是极其年幼就能够找到那股气息。二是它选中的气府窍穴,不是什么生僻位置,而是一些关键穴位,先天就占据优势,就像有人占据了荒郊野岭的小土包,或是无人问津的乱葬岗,有人则占据了水陆要冲的红烛镇,还会有人直接占据了大骊京城,三者景象,自然是不一样的。三是这一口气本身的粗细,浓淡,长短,皆有高下之分。否则任你气府位于大骊京城,却没有本事挖掘潜力,就没有意义了,这么形容,你能不能理解?”
陈平安道:“还是能理解的。”
“之前崔东山所谓的那把本命飞剑,是说我们练气士当中的剑修,在本命窍穴之中温养出来的飞剑,与剑修神魂融为一体,本命飞剑出窍杀敌,即是实质之剑,返回窍穴,便化为虚无之物,很是玄妙。我师父曾经说过,其实人的气府窍穴,可以视为天底下的洞天福地,先天具有‘方寸’神通,于是后天苦修,一经打通其中关节,本命飞剑也好,其它法宝也罢,任你体型大如山峦,一样都可以容纳其中。”
“你们武道的第二境,就在于以本命窍穴作为起始点,开始向四周拓展道路,将一条条原本崎岖狭窄的经脉,变作宽敞的驿路官道,为何世间有那么多武学门类?就在于这开山开道的法门不一样,起始于何处,走哪条道路,如何走捷径,各家皆有密不外传的秘笈,比如武人练拳所开经脉,与刀枪剑戟是大不相同的。陈平安,我看得出来,你如今就在第二境打基础,难怪每天都要勤勤恳恳练拳走桩、站桩,以你的速度,我相信很快就可以跻身第三境。对了,我可以知道你的本命窍穴在哪里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可以。”
少女皱了皱鼻子,嘀咕道:“小气。”
不过她一想到大骊国师少年崔瀺的凄惨遭遇,少女立即觉得陈平安这样的性格,拒绝自己才是正常的。陈平安这样的脾气,说难听点,叫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好听的,则是心性坚韧、雷打不动。
陈平安突然问道:“谢姑娘为何说我很快就可以到达第三境?”
谢谢脱口而出道:“你们习武之人只凭一口气,归根结底是以伤害体魄的代价,来换取杀力,只要想着益寿延年,就必须要早早跻身第六境才行啊,能够每天滋润魂魄神意,反哺身躯,要是在二三境界耽搁太久了,那一口先天真气就会越来越衰竭,每次与人厮杀,身受重伤,就是一次元气奔泻,所以练拳把自己练死的蠢人,世上不计其数。便是豪阀世族的练武之人,能够名贵药材浸泡体魄,以此疗伤,仍是治标不治本,无法真正裨益一个人的魂魄。虽说武学不高,不得证道长生,可一旦走到武学顶点,跻身第九境甚至是传说中的真正止境,第十境,那么活个一两两百岁,还是不难的。”
陈平安反驳道:“这样说不全对,天资好的人,可以求快,像我这种资质差的,越着急越容易出错,还不如踏踏实实一步一步来,一步不走错,那么每一步就都有用,何况我习武不是为了追求那些很高的境界,就只是……强健体魄而已。”
陈平安话到嘴边,变了一个含蓄的说法。其实准确说来,陈平安是在用练拳来吊命。
被蔡金简以歹毒手法,暗中打烂了长生桥后,除了修行之路阻塞断绝,唇亡齿寒,陈平安这副体魄也不好受。之后棋墩山一役,折损严重,好不容易增加出来的那点寿命,一扫而空,好在之后一路南下,靠着每日大量的走桩站桩,陈平安又积攒下一些家底,已经能够清晰感受到身体的好转,如同一栋破屋子四面漏风的身躯,缝缝补补,终究还是有用的。
少女笑道:“习武进展快慢,因人而异吧。你如果觉得稳扎稳打更好,我想也没有问题。”
谢谢作为练气士,对于习武之事,本就是一知半解,很多时候会习惯将修行套用在练武上,虽然她的眼界比朱河更高,但是诸多细微,肯定不如身为五境武夫朱河,来得准确透彻。更何况朱河被福禄街李氏老祖亲口称赞为“明师”,评价远在名师之上,足可见朱河的厉害。不过朱河受限于偏居一隅的小镇李氏底蕴,与山下江湖绝大多数武人一样,坚信第九境的武道宗师,已经走到了尽头,所以把第九境誉为止境。
而事实上九境之上,还有第十境,这九十之间,一境之差,很大,比第六境跟第九境的差距,还要更大。
武学武学,不跟大道沾边,哪怕肉身淬炼得比佛家金刚不败还坚固,仍是很难有大的成就,最少这寿命短暂,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天大瓶颈,想要打破,是痴人说梦,无一人可以例外。
正因为此,在练气士看来,山下的习武之人,才会矮他们一大截,一辈子就是在山脚那边小打小闹,最多来我们山腰逛一圈,就是他们的止境了。这一辈子能有什么大出息大气候?反观上五境的修道之人,哪一个不是长寿无疆、有望大道?
武学武学,若是不跟大道沾边,哪怕肉身淬炼得比佛家金刚不败还坚固,仍是很难有大出息,百年即老朽不堪,撑死了两百年岁,然后依旧是无足轻重的枯骨一副。
陈平安好奇问道:“谢谢姑娘,你们练气士,作为逍遥自在的山上神仙,也需要跟习武之人一样,锻炼体魄?”
当初在小镇上,宁姚提醒过他,云霞山蔡金简、老龙城苻南华这些人,哪怕在小镇被术法禁绝的规矩束缚,可是体魄坚韧的程度,远超俗人,一拳打死他陈平安很轻松,而他陈平安如果不是打在要害,就很难击杀对方。
听到逍遥自在四个字后,少女扯了扯嘴角,灵动双眸之中满是苦涩,藏好这点灰心情绪后,耐心解释道:“养气炼气才是最重要的,体魄只能算是顺手为之,嗯,这么说也不太妥当,怎么说呢,一只瓷碗,装不下十斤酒,但是价值连城的方寸物,瓷碗大小,却能够装载百斤千斤的酒,我们练气士就是要牵引天地元气来浇筑、砥砺身躯体魄的皮肉筋骨血,把那只瓷碗铸造得牢固一些。练气士的皮囊如果太过纤柔脆弱,肯定会坏了长生大事。”
说完这些,少女就没有聊下去的心气了,开始沉默,借着月色,扭头望向横山之外的风光。
陈平安不去打搅少女的思绪。
交浅言深这四个字,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陈平安,当然说不出来,可是这个道理,当然懂得。
所以他如今体内窍穴和气息游走的景象,陈平安绝不会向外人透露半个字。
阿良传授的剑气运转十八停,更是守口如瓶。
事实上,体内如火龙游走的那股气机,一改先前犹豫不决的局面,终于选择了两座气府作为栖息之地,一上一下,其中一座“府邸”,正是棋墩山亲手斩杀白蟒,那缕剑气消失后的窍穴所在,剑气离去,那股气机如获至宝,迅速入驻其中,停留时间远远多于下丹田附近的那座窍穴。
然后陈平安配合杨老头早年传授的吐纳法子,尽量让每一次走桩立桩的呼吸,尽量走过、经过、或者靠近那十八停经过各大窍穴。
陈平安的每一次练拳,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到。
但是陈平安近乎执拗的呼吸方式,旁人就未必能够看出其中的巨大努力了。
姚老头生前有一番话,能够让泥瓶巷少年死死记住一辈子。
该是你的,就拿好别丢。不该是你的,想都别想。
以前陈平安一穷二白,想的更多的,是后边那句。如今有了些家底,并且开始有所追求,那么前一句话,就开始派上用场了。
我陈平安要把每一件能做好的事情,做到最好!
他经常这么默默告诉自己。
草鞋少年这一路南下,草鞋换了一双又一双,哪怕见过了很多新鲜风光,可那些最早知道的道理,大的小的,反正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一个都没丢。
仿佛是从小穷怕了,在别人眼中可能很空洞无用的言语道理,在两手空空的泥瓶巷少年这边,反而尤为值钱,随着岁月的推移,只会愈发值钱。为人处世的时候,会想它们,四下无人的时候,也喜欢拿出来嚼一嚼。
儒家蒙学经典之一的《大礼》有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之前有一天李宝瓶给陈平安解释这一段圣人教诲,平时从不露面的白衣少年,走出马车,默默来到两人身边,听完之后,又默默离开。
不过当时小姑娘照本宣科,讲得笼统刻板,陈平安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两人很快就跳过此节。
此时,少女冷不丁出声道:“不用管我,陈平安你先走好了。”
陈平安点头道:“崔东山说这座横山,极有可能存在精魅,这么晚了,谢姑娘你自己小心一些。”
少女笑道:“我现在虽然是下五境的小修士,但是生死关头的自保手段,还是有一点的,不用担心。”
陈平安顺着树干滑到地面后,以撼山谱的走桩缓缓前行,张弛有度。
原本很简单的外家拳架,硬生生给少年练出一点行云流水的内家气象。
少女握住树枝,轻轻拍打膝盖。
白衣少年神出鬼没地站在附近高枝上,正是陈平安原先剑炉立桩的地方,他脚下的树枝轻轻晃荡,少年身形随之高低起伏。
崔瀺面朝大山之外,随手一挥,一支竹笛旋转飞向少女谢谢,后者伸手接住,低头望去,眼神复杂。
谢谢问道:“一路走来,将近两旬时光,如果连国师大人都能没看透陈平安的心性?按照你的吩咐,让我跟陈平安瞎聊,允许我想到什么说什么,可是这能聊出什么来?”
白衣少年眺望远方,轻声道:“陈平安看到我的时候,整个人的精气神,会本能地收缩起来,就像一座关隘,看到狼烟示警,就要闭关戒严。平时他和李宝瓶三人交往,相对会真情流露一些,可是还不够,需要有人跟他聊一些有分量的家常话。”
谢谢试探性问道:“国师大人想要确定陈平安的真正底线,在哪里?”
少年答非所问,满脸痛苦神色,“老头子在我神魂上,烙印下了一些文字。我暂时只知道,,它们会极端放大我的某种情绪,发乎情,看似自然而然,回头看来真是让人惊悚。如果不是杨老头提醒了我,我可能至今都觉得理所当然。”
少女笑道:“是要国师学会以诚待人?”
崔瀺没有转头,脸色冷漠道:“小丫头,我劝你别说风凉话,我的忍耐是有底线的。他陈平安,我是奈何不得,要不然他早死上一百次了。至于你这种只能随波逐流的小家伙,死了都没人立碑上坟的可怜虫,我现在如果真的想碾死你,就是一脚的事情。”
少女默然。
崔瀺一手负后,一手拧转手腕,“于禄比你聪明讨喜太多了。”
少女再不敢胡乱说话。
可能是这一路走得太过安稳,身边这位少年皮囊的大骊国师,言行举止又太过荒诞,才让她心生轻视而不自知。
少年眼神迷茫,自言自语道:“道法高,佛法远,规矩大。可谓各自的立教根本了,其余诸子百家,怎么跟这三家争?又如何能够立教?难道就真没有一点点机会了?真要我学齐静春,从老头子的学问门户里头,硬生生靠着见识学问,独立出来?可问题在于,当初我就这么做了,甚至觉得找对了道路,可老头子你一巴掌就给我拍死了。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你倒是说啊!”
少年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满脸泪水。
此时此景,落在一旁少女谢谢的眼中,再没有半点滑稽可笑的意思了,反而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什么也没听到。
少年流着泪水转过头,笑道:“小婊子,你又欠我一条命了,记住,以后都要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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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平安返回牛皮帐篷那边,顿时有些头大。
队伍中多出一张陌生面孔。
她一袭白裙,肌肤胜雪,嘴唇乌青,气质幽幽,不似活人。
女子坐在篝火旁,正在跟林守一下棋。而那尊面容模糊的阴神,就盘腿坐在一旁,盯着棋盘上的局势。
李宝瓶也蹲在一旁,小姑娘可没有观棋不语的觉悟,不管是林守一还是陌生女子,谁落子她都要点评一二。
唯独于禄守着那辆马车,没有靠近篝火这边。
陈平安有些发愣,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槐快步跑到陈平安身边,小声道:“这位姐姐,很光明磊落的,一见面就坦白自己是来自山顶青娘娘庙的鬼魅,因为生前最喜欢下棋,加上现在小庙那边,聚集了一大堆探幽寻奇、饮酒作乐的文人雅士,她被吵得心烦意乱,就往山下散步,刚好看到林守一在那里复盘之后,就忍不住想要对弈一局,她愿意拿出一部孤本棋谱,赠送给林守一,作为酬谢。阴神前辈一番盘问之后,觉得问题不大,就答应她了。”
陈平安下棋没有悟性,加上因为怕出错,还喜欢下得慢,所以林守一有了谢谢和于禄两位棋友之后,就不爱找陈平安手谈了。陈平安清楚自己不是下棋的料,也就不去精深研习了,倒是林守一,经常在休息的时候,独自打谱,枯寂得像是得道老僧,一看就是家学熏陶出来的。
陈平安走到篝火旁,没有靠近棋局,添了一把柴禾,但是哪怕是正在对局的林守一,也抬起头望向陈平安,冷峻少年的脸色带着些歉意,毕竟跟随他们一起远游的阴神,在嫁衣女鬼那场风波之后,给他们详细解释过,不被朝廷纳入山河谱牒的一切各路香火神灵,修为再高,口碑再好,都只能被划入鬼魅阴物一类,比他这种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你们继续。”
女鬼下棋极为入神忘我,双指捻住一枚黑子,抵住下巴,眉头紧皱。
显而易见,女鬼的棋力不会太高,要不然不至于被林守一稳占上风。
陈平安独自坐在距离篝火稍远的地方,偷偷瞥了眼阴神那边,后者微笑点头,示意不用担心,这位女子掀不起风波。
陈平安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尊阴神本该在大骊野夫关外,就会跟他们分别,然后原路返回龙泉县城。但是他临时改变主意,说再送一送,不为杨老头的命令吩咐,只为一点私心。
陈平安不明就里,看阴神的态度十分坚持,就答应下来。
陈平安又开始练习剑炉。
等到少年睁眼后,发现阴神就坐在身边,背对着下棋观棋的那些人和鬼,他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问道:“有事吗?”
阴物嗯了一声,缓缓道:“我马上就要回去了,先跟你道个别。”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阴物突然喊了一声陈平安。
在少年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猛然瞪大眼睛,看到一张略微熟悉的脸庞,露出一张真实脸庞的阴神,赶紧伸出手指,做了噤声的手势,很快就又恢复之前容貌模糊晃荡的古怪景象,阴神以秘术在少年心湖响起心声,柔声道:“小平安,谢谢你这么多年帮我照看着小粲,我很感激,你还将那条泥鳅送给了小粲,我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报答你,真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把这条命交给你,但是我做不到……”
陈平安眼眶有些泛红,然后咧嘴笑起来。
心善的少年由衷为顾粲感到高兴。
可怎么也忍不住,他自己有些伤心。
阴神伸出拳头,作势捶了心口一下,笑道:“陈平安,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你会走到最高最远的地方!”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这尊阴神的身影已经悄然逝去。
这一年,陈平安十四岁。
少年崔瀺十五岁。林守一十二岁,李宝瓶九岁,李槐七岁。于禄十四岁。谢谢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