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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妈妈很懂得年轻人的心思,觉得自己一个老婆子坐在这里,过于碍事,很快吃完饭,打算把空间留给他俩单独相处。
可是,萧伊庭却对她说,“蒋妈妈,清禾很久没见您了,有许多话要对您说的,您不忙的话陪陪她,我先上楼去了。阙”
却是他,将时间和空间留给她俩。
她目送他离开,没有挽留。他的心思,她该是明白的,亦如他此刻也明白她一样。她一生之中所缺失的,就是亲情,他千方百计把房子买回来,千方百计找到蒋妈妈,就是想弥补她这些缺失,把时间留给她,也是想把她所缺失的填满……
只是,他上楼时的时候,许是她由下而上仰视他的原因,他的身影看起来分外高大,灯光的投射,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那一瞬间,她脑中的画面再一次发生了叠合,此刻和过去很多时刻爸爸上楼时画面的叠合…孤…
空阔幽深的大宅,和他暗色背影相衬,给三十岁的他的身影,赋予了岁月的厚重感,也是在这一个瞬间,她强烈的感觉到,这个总在嬉笑撒娇的男孩,其实真的已经长大了,甚至因为他的智慧,成熟得超过了他的年龄……
在楼下跟蒋妈妈说了几个小时的话才上楼去。
没有他的引领,她自己一个人把楼上每一个房间都走了一遍,意料中的复原,每一间房都和从前一样,包括爸爸妈妈的卧室,包括,书房。
而他,正坐在书房里,捧着一本书,清冽的灯光照在他身上,照在他白皙的脸庞,不知道看到书里什么内容,轻轻一笑。
听闻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笑容扩大,冲她招手,“来来来!狂妄的小家伙!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
原来是在笑她……
她走近一看,他拿着的是一本红楼梦赏析书,当初,她只看了一部分,觉得此书作者的观点与自己所想诸多不符,就没再看下去。
而他所笑,不过是指着她划出的一段话,她在旁边注了四个字:此言差矣……
他将她顺手搂至他腿上坐着,笑话她,“小小年纪就质疑红学家的话,真是胆儿不小,让我看看,这小脸皮有多不害臊!”说着,还用一只手摸她的脸。
她不以为然,拿着那本书继续翻,“这有什么呀?一千个人心中自然有一千个贾宝玉,一千个林妹妹,一千个花袭人,那会儿年纪小,对每一个人的文化背景看得不那么透彻,只凭着自己的想当然来看这个故事,还非要孩子气地给故事里人物分好坏,现在再看,的确是当初自己太幼稚,这红学家说的话,倒是不无道理。就像看待二哥你,不同的年纪也有不同的看法……”
“哦?”他来了兴致,管它什么红楼梦贾宝玉,他的妹妹怎么看他,才是他最关心的,“那你说说,现在的你看我和从前的你看我,有什么不一样。”
她想了想,陷入回忆里,“从前吧……我老想,怎么会有这么不懂事的男生?作为男子,难道不应该是伟岸睿智博远沉稳的吗?尤其出生在萧伯伯家庭里的男生,应该和萧伯伯一样稳重宽厚温润又不失豪气,怎么会是这样的呢?让人好失望……”
某人的眼睛里已经开始不悦了……
“后来,见到大哥了,才明白,原来萧伯伯最优良的基因都给了大哥,所以留给二哥的就所剩无几了……”
某人已经阴霾密布……
“可是……”她停了停,抿唇而笑。
“可是什么?”如果她不说出个让他满意的可是来,他非给她好看不可!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才是我的二哥呀,独一无二的二哥,无论他是幼稚的调皮的懒惰的小气的,还是现在成功的优秀的人人仰视的,他都是我的二哥,我只要这个二哥……”
他绷紧的脸渐渐松缓,拥着她,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我也是找到蒋妈妈才知道,我的妹妹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过去,妹妹,二哥以前不够好,连你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二哥会改,妹妹,我们一直这样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了……”
她总是那么不喜不恶,淡然自处,所以,他也忽视了她的喜好,全然没去想,一个花季里的女孩怎会没有喜好?怎会对什么都逆来顺受?没错,妹妹说得很对,从前的他,有太多的不好,只会任性,只会发脾气,只会拿她当出气筒,虽然,这一切都是在表明他对她的在乎,虽然妹妹也从没生过他的气,可是,他总归是不够好的……
再也不会分开了……
她听着这人世间最动听的誓言,泪眼婆娑。答应过他不再哭的,她莞尔一笑,合上眼,将那些湿润掩饰,脸颊贴上他的,重复着他的话,承诺着他,“再也……不分开了……”
这一次,她一定能做到……
他心中略安,妹妹说的话,一向比承诺更保险,说到必然做到,可每一次,仍然喜爱听她这样的重复,让他可以更加安心,毕竟,这十二年里,六年分合,几乎掏尽了他的心力……
“来,让我看看从前的封小荷是怎么在这间书房里看书练字的?有没有作弊被爸爸打手板?”他看见她睫毛边上的湿润,换了个话题。
“……”她盯着他,想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他知道多少。
他呼了呼气,带着口哨的哨音,双手交叉在脑后,很惬意的样子,“我怎么听说,有人小时候不好好写字,爸爸要回来检查了,临阵突击,两本大字一个小时不到就完成了呢?啊……是什么方法这么好啊?我从前怎么没想到?早点认识你就好了,把这法子教给我啊!”
“……”叶清禾顿晓,他已然知道她过去的旧事了……蒋妈妈和他说得太多了……
没错,那一回她确实懒怠练字,爸爸眼看要回来检查,她只好临时抱佛脚,一张纸就写一个大大的字,占了满版,两本,一个小时不到就写完了……
“还有背书啊……”他眼中闪着坏笑,“是谁想出来的好法子,背书的时候在爸爸后面的墙上挂面镜子……”
“……”这他也知道啊……
她微凉的手捂住了他的唇,“不许再说……”
眼波流转间,羞意欲滴。
他看得心中大动,在她手心里啄了啄,笑叹,“这样的妹妹,竟然是我的老师哦,妹妹老师,还有哪些好法宝都告诉我呗,我给你写下来,作为我们萧家传家宝传给子孙后代,让他们少受点老师的折磨啊……”
“……”这家伙还越说越来劲了……
“还有这里!这里!”他指着墙纸上一处涂鸦,画着一只小乌龟,旁边还写着一行字:说话不算话!爸爸变大乌龟!
“……”她差点被噎着。
那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干的傻事儿了,话说这墙纸不是才新帖上去的吗?这乌龟和字都是他弄上去的?这个复原太过分了!有必要这样提醒她小时候的丑事吗?
他看着她的窘样哈哈大笑,“妹妹!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我近三十年恋爱记录,最后等来的人是你,原来我们是天生一对啊!话说我怎么你比我更皮呢?你可是皮的鼻祖啊!打死我也没这个胆在墙上画乌龟骂我爸!”
“不许再说!”她终于羞恼了。
他却笑得更大声,抱着她,前俯后仰,很喜欢此刻的感觉,一生最遗憾之事,就是她的前十六年都与他无关,所以,在穆川出现以后,他的反应才如此激烈,而今,他终于渐渐地融进她的生命里了,与其说,这所房子,是重建了她的回忆和过去,不如说,是圆了他自己的一个梦……
“妹妹,等我们回北京了,如果我爸再骂我,你也在他书房里画个乌龟骂骂他吧,算是给我报仇了,怎样?我爸疼你,绝不会动你一个指头的!”他笑着出个坏主意,想象着老爹被这幅画气得跳脚的模样,笑得愈加欢乐。
“讨厌!你再说!再说我不理你了!”明知他是在故意拿她取乐,她还是无措了。这是她第一次,毫无办法的,用撒娇的方法来威胁他。
那娇嗔的模样,他看在眼里,心都醉了……
只是,出坏主意的萧大律师,永远也想不到,自然会有人在萧家的书房里画小乌龟的,只不过,此人不是清禾,骂的对象也不是萧城兴,被气得跳脚的人更不是萧城兴,而是,他自己……
“给我说说,说说我岳父当年是怎么说话不算话了?”他搂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她的脸颊、眼睛。
“不说!”她已经拒绝谈论这个话题了!还逗她!
“说啊!你不说我说了!我怎么听说,是有人和我岳父有约定,如果考了双百分我岳父就答应她一天三顿都带她去南街巷尾的婆婆小店里去吃红豆汤圆和手磨黑芝麻糊,说是比蒋妈妈做的好吃……”
“……”有吗?她自己真的都忘记是为什么画这个小乌龟上去了,
可是,她哪有那么贪吃?
“原来,你还是一直馋嘴猫……”他笑。
这一回,她任由他笑了,贴着他的肩膀,暗夜的灯光里,她自己唇边也绽开一朵花儿来。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排排新旧交杂的书,那些泛黄的旧书,她认得,原就是她家从前的,里面好些还有着她和爸爸标注过的痕迹。
“你上哪把这些书找到的?”她问。
“在这房子的车库里。”他说,“发现的时候我也很惊喜,还是很感激之前那个房主,没有把这些书全部扔弃,只是堆放在车库里了,不过,我想,爸爸这么爱书的人,应该还有珍本孤本,却再也找不到了,不知被哪个识货的给弄走了,我只好找了些新的,才把这书房填满,可应该始终比不上爸爸之前的珍藏,妹妹,不要怪我……”
她怎么会怪他?
如今做到这一切,已是不易,典藏固然难得,可若有识货之人,那也算不曾明珠暗投,而她的明珠,就只眼前这一颗呢,她怎舍得怪他?
没有用言语来诉说此刻她心中汹涌的情感,只是捧起了他的脸,轻轻地贴了上去,贴着他的唇,缓缓碰触舔舐,惹得他呼吸渐乱,与她合抱,这吻,便在夏夜的荷风里愈加缠绵悱恻……
萧伯伯总是说,他的人生因为有了她而逆转,遇上她是他三生有幸。然而,她和他的相遇,到底是谁的幸运?她倒是觉得,她才是有幸的那一个……
只是亲吻,仿似一生的时间很长,很长,他们可以用这样悠缓的节奏细细地品味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天……
吻过之后,便是深深的拥抱,彼此嵌入彼此的气息和身体,伴着窗外的夏虫呢哝,说着这座院里,这间书房里发生的故事,说到累了,停了一停,再度缠绵拥吻,而后再说……
最后,是她累极,就这么在他怀中睡着。
放心放意地入梦,无所顾忌的睡颜,像个孩子,而类似于这般的事,只在童年的时候,发生在她和父亲之间,因为,只有在父亲面前,她才能这般什么都不用害怕,什么都不用顾虑,后来……后来,更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了吧……
至少,她从前是这么认为的……
那一晚,她做了好些梦,梦到的全是童年的时光,父母犹在,家园依然,她无忧无虑地成长,唯一和真实的童年不同的是,她的身边始终有一个人存在——她的二哥……
她在荷花池边玩闹的时候,她咯咯地笑着,朝着楼上的窗户大喊“二哥下来”;
她因贪玩而背不了课文的时候,爸爸要打她手心,她也是哭着喊着,“二哥,二哥……”;
晚上肚子饿了,她牵着他的手摇晃撒娇,“二哥,去给我买红豆汤圆来吃……”
……
这样的梦里,他的出现却是一点也突兀,就好像,他自始至终,一直存在于她的生命里,从不曾缺失过一样……
醒来,她一度茫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更不知自己所处是何时光。
环视周围,一桌一椅,一灯一画,一砚一笔,显然还是她闺房的模样,就连书桌上搁着的那几本,也是她常读的书……
她真的混沌了……今夕究竟何夕?
莫非,她仍然是十六岁的清禾?这十二年的时光全是她的南柯一梦?
那么,父亲尚在,母亲亦未曾远去?
她心头一喜,随之,却揪心的痛,那二哥呢?二哥也是她梦里的幻象?
她握着心口,疯了般光着脚跑出房间,书房、客房,每一个房间她都找了个遍,每一个房间都是空空如也……偏偏地,父母卧室的衣架上,还挂着一件父亲平常在家穿的外套,一模一样的颜色……
她愈加混沌了……
“爸爸!妈妈!”她光着脚奔跑着大喊。
没有人回答……
“妈妈!爸爸!蒋妈妈!”她跑下楼,一口气跑进厨房,厨房里的早餐散发着她熟悉的味道,是从前每天早晨都会闻到的味道……
只是,却仍然没有人……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堵得痛,好像一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
很想哭,很想。
<忍着眼泪,她扑到沙发上打电话,她脑子里记得一个号码,很清晰。
她拨了出去,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人接……
她越来越不相信自己,也越来越迷糊,立刻拨打了另一个号码,那边传来萧城兴一声沉稳的,“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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