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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哀无处吟蓼莪(二)
直到午后,穆清方才醒来。阿柳取来的药,她不愿吃,痴痴木木地坐着,看似神智尚未归位。小院中所有的家仆都被抽调到前头去帮手,剩了阿柳随侍,催醒不得她,阿柳也无奈,只得先替她换上缌麻素服,她也只是如同玩偶一样,任意摆弄。
直至天黑,前面若隐若现的传来道士吹打念唱的声音,阿柳又催了一回,“醒醒罢,阿郎和夫人都已经去了,好歹养育了一场,也该到前头去哭一哭。”
穆清转过脸,灯火的光照在她脸上,更显双目空洞,好像是直直透过阿柳的脸,看向后面。“阿柳,你看我穿的是什么?阿爹阿母自小将我带到身边,给予教养,日日体己细致呵护了十载有余,如今叫我怎有脸面着缌麻素服去送他们?你又怎知,那前头,可有我哭的位置。”
阿柳再无话可劝,一时主仆两人对着灯火相顾无言,各自五内翻腾。阿柳心内焦急如焚,不知何时庾立才能回来,更期盼他能尽快携穆清远远离了这场巨大的伤心,安安稳稳,毫发无伤地过下去。穆清脑中杂乱,一时间忆起往昔同阿爹阿母的点滴,一时间想到迷乱无序的将来,一阵剧痛一阵恐慌。
门外人影晃过,剥剥响了两声,穆清呆滞不动,恍如未闻。阿柳起身出去应门,半响却没有声响,直到一双干燥带着暖意的手,握住了她微凉的手,她才有了意识抬头去看,却不是庾立,来的竟是穿了一身米白常服的杜如晦。
“我让阿柳去正院先替你奠了。”他淡淡地说,仍然将她的手拢在自己掌中,俯身验看她的面色。
只这一句,那厚厚的包裹着她的心的冰壳应声崩裂,瞬时化成了水,又成了眼泪,冲出了眼眶。她顾不得仪态形容,把手从他的掌中抽出,仰头看着他,紧紧抓住他的衣袍,好像抓住能让她在不断的沉溺中,挣出水面,呼吸一口救命的空气的浮木。杜如晦从胸中深深的叹出一口气,隐约觉得有些疼痛,伸手揽了她的后脑,让她的脸埋进刚才叹气隐痛所在。
到了此刻,穆清不再如往常一般总在杜如晦面前努力控制情绪,她甚至连自己的眼泪都没有办法控制,如潮涌出。杜如晦抚着她的后脑,轻声说:“觉得委屈悲切,就好好哭一场罢,你在我这里,任何肆意都使得。”
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最终将她心里的冰壳摧毁,她凄然恸哭起来,声音不高,却摧心肝撕心肺一样的悲凉。她的手始终紧紧抓着他的衣袍,随着哭声不住颤抖。不知哭了多久,仿佛把这一世的眼泪都流尽了,直哭到她天旋地转,无力支撑自己的重量,无论是身还是心魂,皆倚靠在杜如晦的胸膛中,仿佛自己已不存在。
因她年幼,两位兄长从不与她亲和,自幼便只有庾立同她嬉闹顽笑在一处,他一味呵护关爱,依顺,穆清只觉那是兄长与幼妹之间的亲密,理所当然地贪享了十载。陆夫人提过好多次,说庾立将来必是她的依靠,她却不曾将心思放在他那里过,更是不能将他同依靠二字沾边。而此时杜如晦手掌和胸口传递的坚定,并着衣袍上弥散的柔和气息,都让她深深沉陷其中,觉得无比踏实安心,外界的一切侵扰忧烦都被他隔断开。
漪竹院中除开阿柳外,所有人都去前院忙碌,这时候无人来往,屋门半开着并不关实。故阿柳从前院回来时,见到这一幕,惊雷在她脑中劈过,她睁大眼睛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不知该不该进屋,踌躇了几番,还是离了屋的沿廊,在院中找了一处自坐了。坐了片刻,愈发觉得不妥当,实是坐不住,只得再到屋门口,扣起手指敲了敲门。
穆清直起身,见是阿柳回来,赶忙止了游丝般的抽泣。经过这一场痛哭,自是从巨大的悲伤中回过了七八分神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禁赧然红了脸。杜如晦倒是神态自若,并不觉有甚不妥,自自然然地伸手替她将垂散在脸颊边的碎发掖到耳后,回头看了一眼阿柳阴沉失措的面色,问道:“前院可有什么事吗?”
“是有一些与七娘有关的说辞,阿柳正要去请庾阿郎过来商量,天色已晚,杜先生若还在此流连或有不便。”阿柳沉声说了,草草行了个礼。
穆清知她心中有忿,有意拿捏着,分明是要撵杜如晦走。既是将她看作亲姊妹一般,又朝夕相处着,那有些心事,不若早些知会了她,是万不该瞒着的。念及此,她出声拦了阿柳,“不必去寻庾师兄,有什么话,就此说了吧,恰好杜先生也在,可替我斟酌几分。”
阿柳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到底是个明白人,很快明白了穆清的用意,虽有些怄气,也只得将所要禀之事一一细说了。“我去前院代奠,走了近道,穿过土坡下的山石洞,刚走到洞口,便听见头顶上有说话声,驻足听了,原是两个婆在土坡上的凉亭里躲懒闲聊。因那亭正是建在石洞口上方,故亭中人说话,在洞口能听得分明。”
阿柳算得口齿思绪都清晰的,历历落落,清清楚楚的把那石洞口所闻之话都倾倒了。原来那几个婆嚼的话,竟扯出了一件旧事,正是一直以来大郎二郎冷待她的缘故。
顾大郎好玄,颇有专研,交好玄名家袁天罡,那袁天罡授了盐官令一职,正往上任的上,过余杭,由大郎款待了几日,早晚在一处谈论参详。彼时穆清四岁,一日两个仆妇抱了她和二娘,在大郎府中顽耍,正逢大郎与袁天罡在院中散步。偶见了这两位小娘,大郎便邀他详看二娘面相。不料,他竟指着穆清说,此女有贵相,却不显露,日后气势养成,只怕是手握大权贵的,顾家盛衰但凭她主。又端看了二娘片刻,沉吟为难,大郎一再催促之下,方才讲了,二娘与她相刑相克,刑克之剧,必有一方亡故了才罢。若要避刑克,或分开养,或远嫁了,离得远远才好。
袁天罡的相看向来不错的,大郎深信不疑,因此心中郁结,他是余杭顾一脉的宗,顾家如何能易主到了一个吴郡顾的庶出后代手中,他的女儿又如何会生出与她你死我亡的命格,为此大郎一向厌恶提防着她。如今父母故去,他便与二郎商议,虽阿爹在世时提及过要开谱牒,将穆清以他幼女的身份,载入余杭顾的族谱,但究竟不是遗命,现族中掌事由阿爹转成了他,这些自是他说了算的。议定等丧仪过后,要将这府中所有的家仆奴婢,或安置到另两府,或发卖了事,便就关了府门。穆清仍是吴郡顾的庶孙女,不受年热孝停嫁娶婚庆的限制,只随了庾立赴任去便罢,算是出阁了。
阿柳一口气讲完,穆清默了好久,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说:“我断不会随庾师兄走。”
“既如此,你可有想过日后何往?可替自己打算过?”杜如晦急切地问,心中隐隐等着她说一个答案,希望她说跟他走,同时又不希望她这么说。他想将她带在身边护着,却怕往后的血雨腥风里保不住自己的性命,更无从护她周全。这不是他的个性,想他向来决断果毅,何时这样矛盾寡断过。
面对他的急问,穆清踌躇起来,仰起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剪水双瞳中又盈了一汪薄薄的泪水。杜如晦突然直问道:“可愿随我去?自此交付于我?”
听闻这一句,穆清连月来的踌躇犹豫倒一下去得干净,心中简简单单,只剩了一句话,并不羞怯惧怕,几乎不加思虑的肯定道:“愿相随。”
“七娘!”阿柳惊呼,如遭雷霆。
穆清心中却愈发清明起来,以往缠绑在她周身,叫她无法动弹行进的那团乱麻线,忽就崩裂退散了,四周清朗,眼前只留了一条道可走,道尽头有什么她看不见,但道是明晰的,她愿意押上自己的一生作注,去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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