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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楼中。
沈殊盘坐于榻上。
阵法屏蔽外界的一切动静, 无风无声。叶云澜所书的那叠突破元婴期的心得窍门被静静放在桌面上。
闭修行的第一步,是入静。
沈殊紧闭双目,放在双膝上的手微有些颤, 太阳穴中青筋凸。
他想要尽快突破元婴,去见师尊。
可愈是想, 愈是难令得心神安定。
脑海中的魑魅魍魉在寂静的环境里尖啸得愈发骇人, 令他头疼欲裂。
扭曲的黑暗蔓延在整间房中,每一寸阳光所不可及的地方, 都有东西蠢蠢欲动。
他从不曾将这些邪恶、污秽、不详的东西告诉自师尊。
就如同他从未告诉对方,他的双手,从来不曾干净。
自生起,因为身上的异样, 他就被亲族所厌弃,当怪物在地窖中。
他甚至不知道, 时候围聚在地窖口上方,向他丢掷碎石菜叶和老鼠死尸的那些人里, 究竟谁才是他的父母。
来,他们都死。
他站在血泊里,失控的力量如同飘絮一样浮动着, 令他身上脸上,视野中,全都是血。
力量爆发虚弱的他, 被炼魂宗弟子抓走炼制成魔傀,放进蛇窟中开膛破肚, 又被刘庆带回天宗,被药庐弟子们当狗一样驱使。
来,他们也都死。
带他入蛇窟的那两个炼魂宗弟子被他设计引入蛇堆中吞没, 尸骨无存。
药庐弟子一个接一个地遭遇不测,刘庆发疯走火入魔,全都是他的杰。
这些,他全都没有告诉叶云澜。
所当神魂中现异样时,他也没有告诉对方。
叶云澜希望他能脱离魔傀的身份,去好好做一个的道修,那他就去做。
道门的功法讲究静中思动,顺其自然,无为而无所不为,其实与他心性不合。
冥冥中,他有感知,如果他去修前得到的那篇九转天魔决,修为提升速度应是如今数十百倍。
但叶云澜不喜欢。
那他就不修。
沈殊握紧自己双拳,令自己不再颤抖。
太阳穴跳动的青筋绷紧如弓弦,他全神贯注压制着心中戾气,努力从神魂欲裂的痛苦里寻得一丝清明。
许久,他终于入静。
……
修真无岁月。
时间涓滴流淌去。
竹楼中,沈殊身体如同石雕一动不动盘坐着,肩上已经积一层薄尘。
体内灵气自发运行,积聚于心窍,有什么东西仿佛呼欲,却依然是差些许。
修为已经满溢,唯独欠缺一个契机。
只是,突破元婴的契机在哪里?
在他的刻意压制中,诸般念头已经被压抑到极点,神识清晰,道境空明,这些年所学的功法心诀、剑术招式皆不断从他的脑海中浮现,巨细无靡。
元婴由心而生,依照本心显现。
习剑者寄心于剑,修术者钟于术,而此成婴,则被称为剑婴、术婴,乃是道修里最为常见的三种元婴二。
而除此外,一第三种元婴则是修行者自身的映照。修行者不囿于剑或者术,或为力量、为长生、为他物而凝就元婴,形态各异。
而他本心,又该是何模样?
茫茫寻觅思考,忽然电光火石间,叶云澜给他那叠突破元婴的纸张中,几行字划心头。
本心即本我,人在而心在。
它不来不去,就在那里。
顺其自然,自可观。
——原来如此。
沈殊放开对念头的压制。
于是,他脑海中那些功法心诀、剑术招式皆如潮水一般褪去,取而代的,是一抹抹身影——
他到秘境烈火熊熊中,有人如白鸥飞掠而来,将他抱起护在怀中;到竹楼窗台中,有人低眸垂目,素手抚琴;到花圃空地中,有人倾身握住他手,教他剑法动;到夜色烛光里,有人手执着书卷,坐在床边,陪他入眠……
诸般身影,皆为一人。
沈殊盘坐榻上,紧绷如雕像的面容渐渐松融几分,显几分灵动态。
——早就该明白,他的本心,就是叶云澜。
他修仙,不为天,不为地,不为力量,不为长生,只是为他的师尊。
元婴婴魂从心口浮现时,他的身体仿佛超脱一层束缚,神识飘飞,隐隐约似能触碰到天地中难明言的道。
他内视心府,见一尊玉人。
其周身仙灵气满溢,面容如高天雪,盘膝端坐在他心府中,闭合双目,似在静修。
沈殊心念微动,那元婴便睁开眼,微仰头,仿佛是在望他。
不沈殊知晓,元婴本身无自己神魂与自我意识,纯粹是他的本心所凝,是他“仙道”的具象,虽能随他意识操控,但也非有形生命。
他着心府里端坐的莹白身影,乌发柔软及膝,堪堪遮住要紧处,忙心念转动,令其披上一层灵气所化的衣物。
一时开始苦恼,若若叶云澜问他元婴形态,该如何回答。
沈殊思索着,正想从入定中脱离,忽然,被压制许久的戾气却开始疯狂反噬,神魂里原本平息的暗流也开始汹涌——
沈殊闷哼一声,忽感觉心口处有暗火烧灼,世界变得倒立惶惑。
不及思索,在不断扭曲旋转的世界中,他坠入黑暗。
……
滴答。
他听到水声。
指尖动动,想要起身,却感觉浑身如被车马碾,骨骼碎裂,筋脉俱断。
饥饿……干渴……疼痛……
眼皮努力睁开,到却是一片黑暗惶惑,无尽高处,没有尽头。
这是连天光也无法照耀的地方。
这是……哪里?
凄厉的风声里夹杂着厉鬼呼号,还有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音。
他忽然到一双泛着幽幽血光的眼,正贪婪地盯着他,长长的舌头伸,黑暗中隐约显露的形体,扭曲不似人形。
滴答。
是涎水从怪物口中掉下的声音。
怪物嗅着空气中血腥味靠近,庞大形体靠他越来越近,身上缠绕这黑色魔气。
他想起身,却动弹不得。
怪物伸长长的舌头在他伤口舔舔,涎水落在上面,皮肉发“滋滋”的被腐蚀声。
他瞳孔涣散放大,忽然泛一点狠戾的猩红。
——他不能死!
他还要离开这里,去找一个……很要的人。
去找……谁?
未及多想,缠卷在周身的黑暗已经骤然发动袭击,穿透魔物的心脏处。
怪物猝不及防,发一声尖利的嚎叫,庞大的身躯倒在他身边。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放松,很快便有新的怪物一步步走近。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六双血红的眼睛在黑暗里浮现。
与此同时,还有十数个泛着绿色幽光的鬼魂飞来,在他横躺的躯体周围呼啸飞舞,虎视眈眈。
他用心念操纵着黑暗的力量迎击。
然而这些怪物和幽魂却仿佛没有穷尽。
被他身上活人血腥味吸引来的魔物和幽魂越来越多,他渐渐力不从心。
他咬紧牙。
他不能——不能死!
他还要去,去找一个人……
干渴和饥饿令头脑眩晕,再这样下去,他支撑不多久。
有什么东西,可……
艰难侧头,猩红的眼睛望向一旁流淌着血液的魔物尸体。
……
他的身体,仿佛天生就是魔物的容器。
每吞噬一个幽魂亦或魔物,体内的力量就会壮大一分,与同时,便有一份不属于他的神魂意念流淌进他脑海中。
他身上的伤渐渐痊愈。
他开始可站起来,在黑暗中走动。
他越来越强大。
幽魂被他抓在手里抓散,只留一颗化血红魂石,如零食一样被他扔进口中,嚼脆响。
无数魔物的血肉被他身边缭绕蜿蜒的黑影包裹吞噬,化成血肉精华融进他的身体。
他踩着魔物的血前行。
无数不属于他的神魂意念和记忆融进他脑海,数十上百,数百上千,成千上万……
最,究竟吞噬多少,他已记不清。
踩在脚底薄薄的血,深至脚踝,最变成一条浩浩汤汤的血河。
血河中有无数怪物尸骸和幽灵残魂哀嚎,他立于一叶黑色孤舟上,飘荡在黑暗深渊底。
他伸手在河中一抓,一只幽魂神魂破散,变成魂石,他将魂石扔进嘴里。
魂石化开在嘴中,残魂尖锐的神念和记忆钻进他神魂,却未能让他皱半分眉头。
他脑子里的残魂记忆太多,再多一点,也无干系。
他在残魂记忆里到一个熟悉的人。
是他自己。
血肉模糊的人躺在黑暗中,犹如尸体横陈,旁边是虎视眈眈的无数怪物幽魂。
画面中自己赤红着双眼,口中喃喃着。
“要……离开……”
他慢慢嚼着口中魂石,复一遍,“离开?”
“是,我要离开这里……”
他仿佛忽然才想起来般自语。
“不离开这里……要做什么?”
……
他带着青铜鬼面,端坐于高座上。
炬火燃烧两侧,青色火焰森森。
低头俯瞰,无数人向他跪伏,身躯颤抖。偌大的青铜殿宇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他手肘支着座椅扶手,掌心撑脸,道:“们……很怕我么?”
所有人诚惶诚恐地伏身于地,“属下怎敢!”
一人颤声道:“大人修为盖世,只用半月光阴,便将魔域二十宗门尽数收归麾下,我等深为拜服,只愿为大人不辞万死,效犬马劳。”
“是极!大人横空世,一统魔门,此为惊世壮举,已称得上一代魔道巨擘,当为我等所仰望!”
“大人能,必统率魔门万军,震慑道门,成就千秋伟业,此乃我魔门千年幸事!”
他饶有兴致地听着这些人违心的夸赞言,感受着这些人周围逸散的恶念和恐惧,觉得有点意思。
比魔渊底下那些只知道杀戮吞噬的魔物幽魂有意思多。
夸赞声仍在此起彼伏。
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敢抬头直视他。
待到声音平息,他道。
“如今我正式接管魔门,尔等可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有一事,”一人战战兢兢地开口道,“如今大人已经是魔道主,我等却还不知……大人名讳?”
“名讳?”
他想想,记忆中的名字仿佛已经与他隔十分遥远,遥远到他懒得再耗费气力在无数神魂记忆残片中搜寻。
于是道。
“我来自魔渊,可号令群魔,为魔道尊……”
青色森然的火焰,映照他黑衣高大的身影,还有他脸上狰狞鬼面。
他撑着脸,漫不经心道。
“今日起,尔等便唤我为魔尊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