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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若游丝的云姨轻闭双眼休息,为了等他们两人前来,她一直在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何尽欢心里其实存在同样的疑问,只是,云姨弥留之际来追究,还有多大的意义?
人死如灯灭,万事皆成空,不是么?
不知道是体力难继,还是不愿意作答,云姨久久没有说话,直到秦纵遥轻轻摇了摇手,她才再度睁开眼睛。
大概是回光返照,云姨的眼睛显得比之前有神采,她费力抬手,摸了摸秦纵遥的脸,摇头道:
“没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大少爷,云姨临走前有两……个……心愿,请一定答应我,可以吗?”
见他点头首肯,云姨有气无力的笑像浮在脸面一般虚乏,得到安慰的神情很是安详:
“第一个,请大少爷原谅大小姐。”
大小姐指的是木采清,何尽欢感觉到秦纵遥的身体陡然僵硬。
然而,在云姨殷殷切切的等待里,他最终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第二,大少爷,我想单独与何小姐聊几句,好不好?”
“好。”
秦纵遥没有丝毫迟疑,站起来,像亲吻慈母一般碰了碰云姨的额头,无言看了看何尽欢,轻步出门。
门关上的一刻,云姨朝何尽欢努努嘴,示意枕头下有东西。轻轻把手探进去,摸到一张纸,抽出来看,是张对折的蓝色正方形小便笺,上面一串工整的数字,看样子,似乎是国际电话号码。心中揣测着是木采清的联系方式,她坐到床沿握住云姨的手,轻声询问:“云姨,你想让我联系纵遥的母亲,你想见她吗?”
“我……”
刹那光亮终究无法长久维持,云姨呼吸越来越弱,声音亦然:
“我等……不到……大小姐了。给你号码,是想让你……你和大少爷结婚时……”
“纵遥和我结婚那天,通知她,对吗?”
云姨终生未嫁,无儿无女,临到死,还惦记着她伺候过的大小姐,看着长大的大少爷。
难怪纵遥说她是位骨子里极为老派传统、值得尊敬的老人,可不是么?
“对。”
“我答应你。”
尽管结婚目前看起来还遥远,还是重重点头,云姨的心思她理解,儿子结婚,母亲无论如何有知情权。
她之所以不让秦纵遥来做这件事,是怕他郁结难纾,心里为难。
看得出来,方才秦纵遥那一记点头,颇为勉强。
“谢……谢你。”
最后的心愿已了,云姨看着眼前唇红齿白的女孩,虚弱的笑着,笑着,眼睛慢慢阖上的一刻,手臂随之跌落。
“云姨,云姨!”
何尽欢大叫,门外守着的秦纵遥箭步冲进来,梁泽紧随其后,其它人亦鱼贯进来。
探了探脖颈处的脉搏,又翻了翻眼皮,梁泽叹息道:
“再做电击没有任何意义,让她安心的去吧。”
秦纵遥立在床头,宛如雕塑。
注意到一颗眼泪在他的眼角将落未落,何尽欢起身,对一干人道:
“梁医生,于叔,还有大家,我们先出去吧,让纵遥最后陪陪云姨。”
——*——*——
忽大忽小的夜雨淋湿医院前头的花草树木,一支蓬勃的枝桠低伸进檐,几朵明黄色鸡蛋花躺在地面。于大维要回老宅向秦道远汇报,领着于佩率先回去,神色一直相当平静的秦慕清和杜晚妆随后离开,临走前,何尽欢注意到杜晚妆看了一眼自己,杏眼盈盈,欲说还休。这个周五的万事过得实在耗费精神,她没心思也没神气再去猜测那抹眼神的含义,请徐唐把秦纵遥的车开去停车场后,独自走到走廊尽头,背靠圆柱而坐。
生离死别,人世间最大的痛楚莫过于此。
她无法不记起父母离开的立冬那天,万念俱灰,侵骨噬髓。
对纵遥来说,失去云姨的痛大概不会亚于自己吧。
“尽欢。”
低唤从身后传来,回头,是脱下手术服,换了宝蓝色短袖衬衣和深咖色休闲裤的梁泽。
双手插在西裤口袋,倦色淡笼面容的他格外儒雅清逸,眼神亦是温存的,蓄满关切。
“嗨。”
“抱歉……”
昔日弯弯如月、闪闪似星的眉眼间流动着显而易见的哀伤,梁泽微微心疼。按理说,不应该的,身为医生,他早见惯生死,病人去世后家属各种激烈反应也不是没遇到过,每次,他都相当清楚自己已经拼劲全力,所以并无太大情绪波动,可是,这一刻,有点遗憾没有抢救回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不用道歉,我相信你尽了力。”何尽欢勉强莞尔,“你还给纵遥道了歉,身为医生,做得实在够了。”
月色般温和的笑意在唇角蔓延开,梁泽低头看向地面的鸡蛋花,疏朗有致的五官间划过一缕黯然:
“除开生死,有时想想,人生并无大事。他能给我鞠那一躬,我的道歉更加应该。”
那天问梁翘要来目前有关秦纵遥最详细的个人档案后,晚上回去,迫不及待查看,可是,越看越觉得自己并无胜算。虽然并不影响他维持之前对秦纵遥“桀骜冷情”的印象,只是,内心深处不由生出几分佩服——佩服视为对手的人,不是什么好征兆。之前道歉,任谁都看得出来秦纵遥神色骇人,他也做好承受任何言语和脸色的准备,没想到,秦纵遥反过来给自己鞠躬,那一瞬间,他明白无误感觉到秦纵遥内心深处传递出的柔情——
同为男人,换做自己,会为一个家里的老佣给可能是情敌的人鞠躬致谢吗?
“云姨对纵遥非常重要。其实,他只是外表清冷。”
说到最后一个字,樱红色唇角自然而然卷起浅笑,分明是一种替自己人婉约辩护的懂得。
梁泽的眼神又暗了几分,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梁医生……”
“叫我梁泽吧。尽欢,我们应该算朋友,对不对?”
想起秦纵遥的质疑,何尽欢思忖着主刀的他可能有所解答:
“梁泽,我有个问题想请教,还请你不要告诉别人,可以吗?”
瞧出她蹙眉疑惑的样子,梁泽点点头,道:
“你是想问,云姨的颅内肿瘤为什么会突然裂开,对吗?”
“对。”他的反应果然迅速,何尽欢不禁想起那天秦纵遥对他的判断:
“我们前不久在老宅吃饭,云姨精神相当不错,而且没有提到头痛之类的问题,会不会……”
走到间隔约莫一米的另一根圆柱前靠背坐下,梁泽看向仍旧不停的细雨,眼前回放着从徐唐请自己手术、走进手术室到走出来的所有画面,被打湿的鸡蛋花树呈现出苍老凝重的湿绿,知道他在思考,何尽欢耐心的等待着,视梁泽为值得相交的朋友的想法又厚重一分:他没有随随便便给予一个答案,足可证明其君子之风。
良久,梁泽收回看向右方的眼神,认真道:
“尽欢,这个问题,我没法给你一个准确定论,只能这样说:从所掌握的医学角度来说,病人的肿瘤确实不算大,位置也不算特别难处理,并且,各项数据显示,病人也没有其它任何身体上的隐疾,如果发现得早,我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把握手术成功。问题是,我到手术室看到的的确是裂开状态。至于导致其裂开的原因,无法判断,医学不讲究推理。情绪刺激,身体受到撞击,甚至没有任何原因,这些全部存在可能。”
“谢谢。”
道谢的声音落下,暗哑又低沉的男音随即接上:
“那么,请问梁医生,云姨身上,是否有遭受过暴力的痕迹,譬如撞痕,挫伤等?”
秦纵遥立在暗影里,面容萧冷,让人情不自禁想起隆冬时节万物凋零的萧索枯败。
梁泽和何尽欢一同站起,他摇头,实事求是道:
“没有。我们检查过,身体没有可见创伤。”
“谢谢你。”
晦暗眸光中迸出刀锋般的锐利,秦纵遥没有再吭声,转身迈开大步。
匆匆跟梁泽道别,何尽欢追上去,蹬蹬蹬的脚步声每一下都落在梁泽心头,目送两道背影消失,他握拳垂向圆柱,叹息悠长。
——*——*——
天黑路滑,心情复杂,梁泽回到和父母妹妹同住的别墅差不多快十二点。
还以为可能又像以前做夜间手术一样,迎接自己的是满室漆黑,唯有玄关处一盏小灯,谁知今天反常的灯火通明。
“阿泽,快去洗手换衣服,妈妈炖了燕窝,给你盛一碗。”
身穿棕色光滑真丝睡裙的母亲蔡芷在他推门而入的一刻迎上来,满脸满眼的心疼,她是苏州人,一口吴侬软语,软糯悦耳。
“谢谢妈妈。”
开了空调,父亲梁安国在睡衣外套了件黑色菱形对襟线衫,正和妹妹梁翘在共看一份不薄不厚的纸质文件。
听到声音,两人双双抬头,素来不太支持儿子当医生的梁安国皱起眉头,问道:
“这么晚?”
“一台紧急手术。”梁泽好脾气的对父亲笑笑,他的长相和性格多随母亲,反倒是妹妹脾性更像父亲。
“没救回来?”及肩烫发随意绑成一个小小的尾巴在脑后,身穿短袖长裤居家服的梁翘盘起双腿,饶有兴致的样子。
“嗯。”
妹妹自幼聪明过人,行事作风不乏男性英气,梁泽并不奇怪她能从感觉到自己的手术失败。
接过母亲端来的燕窝正要落座,梁翘挥手制止,道:
“哥,你先去洗澡换衣服,爸爸和我有事要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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