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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王声声唤花蕊落红点点散珠帘
“宣新晋王秀宫人徐氏入殿面圣!”等了约莫两三个时辰,承乾殿内终于传来召见之令,芊娘跟着内侍尚宫一道送妙心走入孟昶帝喜临之迎春阁。
“青城徐氏拜见圣主陛下!”妙心向蜀王见礼。蜀王侧脸一瞥,淡淡地道:“其余人等先行退下。”“是!”芊娘等这便算完结了首任,匆匆退去。
见四下无人,孟昶君趋行至妙心跟前,双手扶住妙心双臂,轻声道:“此便是妙心姑娘?”妙心低头道:“回禀圣上,民女小号妙心。”
孟昶喜悦道:“快抬头起让朕好生瞧瞧。”妙心解意,缓缓抬眉,欲视含怯,欲说含羞。
“果然天成!”孟昶不住地赞叹,遂邀妙心掀帘而至内室,双双立于一款条幅小像前。画中之人着鹅黄轻衫,侧脸以示,手托梅花调色盘,神往画中之画、画中之人与画中之事,衬以盛放之粉色芙蓉,整幅小像形神皆俱,虚实相生,大美天成。
妙心见此画既惊又喜,脉脉含情道:“作画如同孕子,画作乃成,便似婴孩呱呱坠地,此后托于谁手、长于何人,娘亲并不得知。妙心此前听芊娘所言,此画连同其余四幅皆为一雅好之人高金赏了去,本以为此生无缘相见,却不想今日相逢。得蒙圣主不弃,妙心万分感激。”
孟昶感叹道:“生在帝王家,多有不得已,唯有此一事,乃叫朕得意。”
妙心谨慎问道:“不知妙心可有幸观之其余?”
孟昶笑道:“这事便要随天意、从人愿,有缘得见必是能得见之。”妙心不解道:“恕贫女愚钝,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孟昶赔礼道:“妙心切莫多怪,是朕未道明。”遂近身于妙心道:“那日元宵观灯,朕心有戚戚,遂派人购置民间所呼‘五仙’之图。一日宴饮诸王,朕展之于此,哪知于阗尉迟国主流连番红女一幅,朕顺水赠之。大理段世子亦钟情蝴蝶女一幅,朕亦与之。大汉刘王子不服,怪朕有私心不将妙心之像相赠,朕便许其任选其余一幅是为安抚,遂取之牡丹。而孔雀女一幅卒赠大楚马王弟。至此,‘五仙’之图便只剩眼前一妙心小像矣。”
妙心大悟道:“圣恩浩荡,仅存妙心相伴,日后必加倍感恩。”孟昶道:“毋须‘加倍’,朕能蔽天下之人独赏妙心之美,此生亦足矣。”
妙心含泪道:“前日入选王秀,位列末位,胸中甚为忐忑,窃想圣主不悦,不敢妄自亲近。今日幸得圣主垂怜,乃见温柔敦厚之极,通情达理之至,妙心三生有幸。”
孟昶拭其泪,叹息道:“让卿劳神心累,是朕之过错!卿有所不知,朕虽乃一国之君,不如意者却常有。昨日事亦是无可奈何之举,先是口传谕旨:凡‘五仙’入试,报之何位则应,试之何名则隐。后又遣人特意将卿之名姓置于最末,是为避人眼目。幸贼人眼拙,依名次而夺取,朕方才得与卿相见。”
妙心安慰道:“原是如此!圣君休要劳神,贼人逆天而行,天必谴之;就地掘坟,地必怒之;横行于世,人必唾之。圣君有容,忍之一时,待万事皆备,妙心愿与群臣一道助君除之。”
孟昶见眼前之神女不光样貌出众,心地善且解意,欣喜道:“朕得之卿,乃上天所赐,有幸,有幸!由此推之,朕得天之所眷,大业可图矣!”遂将妙心拥入怀中,深吸而怜之。
此时,烛火摇曳,珠帘半卷。正当妙心承欢于承乾殿,妙思已从昏睡中苏醒过来。
澄怀殿味道斋里花香四溢,有浓得化不开之感。
“你是?”妙思双手触碰着段思英近在咫尺的清俊脸庞,确认眼前男子正是幻境中温柔呵护之人,胸中掀起阵阵波澜。
“妙思姑娘此前所服何药?”思英趁其清醒遂直言相问,以便对症而治。
妙思认真道:“非药,只当膳食使。犹记得前些日于七宝楼膳房得尝百花糕,传为蜀中方士集采名山大川之百花而制,甜而不腻、沁人心脾、满口生香、回味无穷。方士离去,日夜思念其味,遂效仿而取百花萃露,制‘百花凝’备以入膳。”
“百花凝?冬春时节,齐备百花可不是件易事。”思英道。
妙思点头:“幸得方士留下烘焙好之各式花瓣、叶片、枝条、果干,我便混其入水至沸腾,净瓶以收,冷凝则成百花纯露,日饮愈甘。”
思英疑惑道:“这样听来姑娘并非有意饮鸩,为何却呈服毒之状?且不知所谓‘百花’皆有何类?”
妙思一一道来:“花瓣类,有娇艳之黄花杜鹃;叶片类,有芳香之金银花叶;果实类,有甘甜之洋金花果;花种类,有馥郁之米囊花子;根茎类,有葱翠之滴水莲梗。”听于此,思英大悟道:“姑娘误毒深矣!竟不知此类花叶根茎皆为毒物?”妙思摇头道:“不知!仅凭方士遗留之花名罢了!”
段思英一边叹息一边细解道:“洋金花又名醉人草,全株皆有毒,果实尤甚,食之状散瞳、谵语、迷幻、抽搐;米囊花广植大理,至艳至恶,勾魂摄魄,若沾染上瘾,久食必早夭。仅此两属毒株已是重症之素,况渗之滴水莲、黄花杜鹃类,则甚矣。而姑娘提及金银花云云,本是无毒,只恐因形同断肠草,错以相认。如此,姑娘娇柔之躯确是被这‘百花凝’侵邪入体。幸‘五石散’至阳相克,将姑娘体内至阴之毒散出,方得宁醒。望姑娘此后切莫擅自服食凝露,善待玉体。”
妙思含泪道:“多谢公子相救,只可惜毒已入骨、药已成瘾,不服恐亦不能生!”思英道:“姑娘不怕,我这里恰有足量之‘五石散’,或可全解姑娘之毒。”
妙思道:“我听闻民间有吸食‘五石散’成瘾者,怕是刚解此毒又染之彼毒,无穷尽矣。且说话间,我只觉体内又起阴冷之唤,不时便要死也。”妙思说着,嘴唇已从殷红骤转惨白,抽搐之状渐起,呼吸渐喘。
段思英搓其掌心,宽慰道:“‘五石散’虽为剧毒之药,但我已寻得淡弱之法。请姑娘闭目,让我为你施药。”
妙思似睡非醒地问:“思英,该如何解?”
段思英一手扶着妙思,一手伸进药盒舀出一指甲盖的剂量,吸之,吐之。妙思双手搭放在段思英身上,贪婪地吸吮着救命的纯阳之气。渐渐,两人的呼吸融为了一体。
此时,夜已微醺,珠帘半卷。值当妙思与段思英两人吞吐之际,妙音正匆匆赶往良玉殿。原来,日里妙音送李圣天回鸾,却见其胸口箭伤包裹处渗出黑血,妙音乃知李圣天并非怕人诽谤而不敢去找刘王子要人,而是因其伤口溃肿难忍,怕在外人面前泄露了实情,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此间,妙音再次潜入御药堂,为其偷来解毒止血之药,仔细地为其涂抹。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中伤我堂堂一国之主?”妙音义愤道。
李圣天气息尚弱,却不禁笑出声来:“姑娘真正之国主不应是蜀主孟昶,何时又成了我于阗子民?若是,倒要设宴好好迎接一番。”
妙音没好气地道:“人都快死了,还有心情玩笑!”
“姑娘莫要动气,我暂且还死不了!”李圣天学着妙音口吻调侃着。
妙音认真道:“箭头有毒!怕是贼人定要置你于死地,还是速速离开,尽早回你的地盘吧!”李圣天笑道:“若是回返,岂不正合了贼子心意!”
“此话怎讲?”妙音好奇地问。李圣天却偏不肯透露,敷衍道:“姑娘还是尽少知之为好,不然此后受了牵连,便是我的不是了。”妙音可不是就此罢休的主,半瓶药粉狠狠地撒在伤口上,痛得李圣天大叫了一声。
妙音语气强硬道:“本姑娘不怕牵连,但我最讨厌别人说一半留一半!”李圣天只好求饶,低声道:“非我不言,亦只是猜测。”妙音道:“只管猜来!”
李圣天指了指敞露的伤口,玩笑道:“我若是死了,姑娘可有弑君之罪!”妙音不语,沉住气为其包扎,只等李圣天将实情相告。
李圣天微笑道:“箭头有毒不假,但毒性尚微,不足以致命。”妙音重重地点头,似有所悟地分析道:“观之箭伤于胸口以上、肩胛以下,亦不足以致命。乍一看好似偏离,实际正中射手标的。”
李圣天换了个姿势,依旧淡淡地笑着,又指了指墙上挂着的断箭,示意妙音取来,道:“姑娘聪颖,能否从这断箭里看出些蹊跷?”
妙音观之,并未看出不妥,闭目而感,方从箭头一侧隐约觉出有突起之图纹,喜道:“是火!火之图样。”
李圣天点头赞道:“我亦揣之多时,乃发现此暗纹,遂有猜测。”妙音得意道:“箭头无钩无槽,且留有暗示,想必这箭之主人与你认识!莫非你也欠了别人的银子,仇家找上门来敲打,却又怕真伤了你还不了债务,只能如此吓唬你罢!”
李圣天顺承道:“您是讨债的,在下只是个欠债的,比不得姑娘!”妙音听出话中奚落,不饶人道:“那我问欠债的,倒底是谁来向你讨债,又是谁敢在这皇城里玩这把火?”李圣天道:“这我可不知。”
“不知?不是说有猜测吗?怎么又开始绕圈子!”妙音由着性子跨到李圣天身上,将断箭抵住其脖颈,任性道:“快说!真是急死我了!”
李圣天叹了口气,被妙音逼问地挣扎了起来,忽然“唉哟”地大叫一声,刚被包扎好的伤口竟又迸裂开,只见鲜血汩汩地往外渗,染红了一整块布条。妙音见自己闯了祸,手足无措地翻检着止血的药粉,一不小心将桌上清洗之热水盆打翻,泼洒了李圣天一身。妙音又急急忙忙地用丝帕擦拭着李圣天的身体,嘴里不停地念到:“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正当妙音双手欲碰触染血的红布,李圣天一个翻身把妙音扑倒在塌上,胸口上盖着的血色布条竟脱落了下来,露出里层洁白的一片。
“好哇,你骗我!”妙音挣扎着说。李圣天依旧用身体压着,紧紧地握住妙音双臂,于其耳畔道:“我就骗你,怎么了?”
妙音越是挣扎,李圣天原始的控制欲便愈强,忽然间,两人体温骤然上升,李圣天连声道:“好香!”
此时,月影西斜,珠帘半卷。当妙音与李圣天耳鬓厮磨之际,符儿隐于万主殿内焦急地等待着妙思的消息。
“不知二姐姐醒来了没?”符儿自言自语道,不时地起身向殿外张望。刘城墙一会子差人端来一盒瓜子,边嚼边问:“柔柔嗑瓜子不?”
符儿没好气道:“嗑多了上火,少吃为好!”
刘城墙没来由地喜道:“柔柔如此关怀本王身体!此后再也不吃了。”
一会子又唤人送来一套皮影匣子,里边躺放着花花绿绿的小人像,刘城墙挑出一对儿男女模样的小人,躲到珠帘后头自说自话地道:“柔柔,柔柔,我不是王子,我是你的牛郎!牛郎,牛郎,我不是柔柔,我是你的织女!你我一千年相遇,又一千年分离,今日再见,可有知心话语?”见符儿并不理睬,遂举着小人儿蹦跳至符儿跟前,如孩童般蹲下道:“可有知心话语?”
符儿心里本就着急,怎奈这刘城墙连续好几个时辰都在耳旁如蚊虫般嗡鸣不已,符儿厌恶地摆手一挥,哪晓得刘城墙腿脚不稳,摔了个四仰八叉。
刘城墙本就笨拙,倒地后竟如四脚朝天的龟鳖,如何也翻不过身,这倒逗得符儿“噗嗤噗嗤”笑个不停。刘城墙急道:“柔柔别光顾着笑,倒是拉本王一把!”符儿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欲拉其起身,不料竟被一并翻滚在地,两人着实相互嬉笑了一回。
刘城墙索性趴在地上,赖着不起来,嘴里念到:“柔柔,快给本王揉揉,本王腰都快断了!”符儿顽皮地如敲鼓般在刘城墙厚厚的后腰上扎实地锤了几下,痛得刘王子哇哇大叫道:“是揉揉,是揉揉,不是敲敲打打!”符儿笑道:“我不正是柔柔吗?”遂又在刘城墙背上用力“揉”了几下,刘城墙连声求饶:“不要了,不要揉了!”
打闹之际,符儿突然觉得全身酥软,侧脸发烫,神眼迷离。紧接着眼前出现一阵幻象,如马骑灯般闪过脑际,画面愈快,呼吸愈促,颤抖愈剧。终于,符儿屏住呼吸,仿佛再一次见到荣哥儿远去的身影,伴随着的却是放水仪式上滔滔汩汩的堰河水涌入窄窄的河道,逼近飞沙堰,直奔宝瓶口,如野马脱缰般汹涌而来。
“啊呀--疼死了!”刘城墙匐在地上叫喊着,符儿晃了晃脑袋,试着起身,腿脚却瘫软无力,一个踉跄又摔坐其后,手上拼命地拽了一把半卷的珠帘。可惜那一串串晶莹剔透的联珠,如撒豆般一颗一颗地滚落在地,四散开来。
刘城墙好不容易坐立而起,下意识地摸了摸疼痛的肩背,大喊大叫道:“柔柔你好狠心,本王哪里做错了,竟抓得我满背是血!”
符儿正恍惚,听其这么一喊才知道自己方才迷离之际竟做了这般荒唐事,遂急忙起身,一溜烟儿地跑出了殿外,只剩下刘城墙不知情状地空喊着:“柔柔,哪里去?”
木鱼子曰: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当华美的珠串被人用心捆绑时,何曾想过那根温情脉脉的柔韧细丝终究有断掉的一天。而这些本就散落的个体终究也会还原其本来的样子,满地乱滚,随遇而安。也许某天,其中的一颗或是几颗又会被别的人拾起,佩戴脖颈,或点缀王冠,以另一种大美的姿态珠联成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