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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水稻一年两熟。第一季三月播种,六月收割。第二季,七月播种,十月收割。地点不同,也会相差几日。前前后后,约莫就在那段时日。
盛夏六月,正是石头村水稻成熟的季节,风景独好。大磨山、钟石山、龟峰山,三山相连。山坡都开垦成梯田,田田相接,成绵延起伏的波浪螺旋。
层层递进,级级爬升,像三个巨大的田螺,壳背上纹路清晰,图案可人。水稻成熟时,又为田螺披上金黄的外衣,微风吹过,稻浪起伏,簌簌发响,煞是好看。
三个田螺中最大的一个处在中间,就是钟石山。钟石山腰的田地,尽属于保长陈蛋。以陈蛋的房子为中界线,把山腰上下的田地称为厝后和厝脚。厝后良田八十亩,厝脚良田八十亩。
这些良田是陈蛋这么些年来置下的财产。厝前厝后的十亩地留给自家种,其他全租给佃户,年底一并收租。
现在,这田地的格局发生了变化。厝后最顶端的二十亩地被彭家划走,厝脚最底部的二十亩田地被连胜利的部队拿走。陈蛋家的地像一块肥肉一样,被夹在两片面饼中间。
梯田的灌溉大都自上而下。最顶端的田地就是水的源头。如果上面的田地尽都把水拦了,下面的田就不是肥肉了,会变成肉干。但眼下,不会出现这个问题。水稻已经到收割季节,水都必须放干,更不需要水源。
眼下最难办的是陈蛋的心情。从学堂回家后,陈蛋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两夜。其中一天一夜用来缓解疼痛,一天一夜用来思考人生。
疼痛,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有两种变化。一种是痛死,一种就是恢复。经过一天一夜的休息,脊椎骨的疼痛渐渐消去。心理上的阴影却很难驱散。
陈蛋本来什么都没有,后来阴差阳错弄出一个石头村,莫名其妙当了保长,直到现在衣食无忧日子不愁,按时髦的话说就是屌丝变成高富帅。
人的档次一旦上去了,就很难下得来。陈蛋成为石头村最有权最有钱的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逐渐习惯了别人仰视的眼光,也习惯了俯视众生的感觉。
这次,陈家的高度被严重削弱,出去怎么见人?万一到处都是嘲笑的眼光怎么办?万一别人不再叫他保长怎么办?万一被人当面挖苦怎么办?一系列的问题,都没有答案。还能怎么样呢?如果不想死,只能活下去。
两天两夜过去之后,陈蛋从床上爬起来,两腿发软,一屁股摔倒在地。看来,两天没吃饭还是有一定的影响。既然决定要继续活下去,就得吃饭。陈蛋喊了张莲花几声,没有人应。
张莲花比陈蛋想得开,既然恶不过人家,那就算算去。本来得赔掉一半田地,现在只赔去四分之一,也算是赚到,为什么还要不开心呢?
给自己找到借口后,张莲花全身轻松,全然不管别人怎么看,找黑铁、兰轩张罗着请了短工,把自家的十亩地先收割了。这两天,忙里忙外,又要照顾死猪一样的陈蛋,心里多少也有几分激气。
回家时,见陈蛋已经坐起来,心里的气就都消了,煮了一碗面线鸡蛋放在他面前。陈蛋正饿得慌,三两下囫囵吃了,整个人顿时精神许多,问起外面的情况。
张莲花轻松道:“没什么变化,都还是老样子。就是村里多了几个扛枪的士兵来来去去。都是一群鬼人,看到后生女孩就吹口哨。搞得那几个姑娘家都不敢出门。”
陈蛋问道:“没人议论我?”
张莲花笑道:“这会儿大家都忙着收割稻谷,谁能有空去管你。你以为你是谁啊?”
陈蛋又问:“那两块地被拿走了吧?”
张莲花叹了口气道:“能不拿走嘛。连上面的稻子都割了去咯。”
陈蛋问:“种那田地的几户人家怎么办?”
张莲花苦笑道:“不知道怎么办啊。等着你起来解决这个问题呢。”
陈蛋一听,脑袋又大了。被拿走的两块地都是佃户在种,好不容易辛苦劳作几个月,眼巴巴等着田里的稻谷下锅,这会儿突然被人割去,日子还怎么过?陈蛋毫无头绪,问:“那两块地谁家在种?”
张莲花道:“本来都是水清在种。三四年前,水清的女儿春菊招了一个外乡人入赘,就跟水清分家了。现在,厝后的是春菊家在种,厝脚还是水清。”
陈蛋问:“那他两家现在怎么样?”
张莲花叹道:“还能怎么样?都坐在家里哭呢。他们是下人,也不敢去跟人争。又知道你刚被人打了,不好意思来找你理论。只能在家生闷气了。”
陈蛋沉默不语。张莲花自顾自说起来:“都是可怜人啊。水清自从进咱家当长工,到后来自立门户当佃户,就没过过好日子。生了四个儿子,就死了四个儿子,到头来只剩下大女儿春菊。好不容易招进来一个倒插门女婿,又好吃懒做,里里外外全靠春菊一个女人家盯着。现在遇到这样的事,那个夭寿肯定又要打骂春菊了。”
陈蛋叹气问道:“那个后生家叫做什么?一时都不记得。”
张莲花埋怨道:“你是被打傻了是吗?前几天你不还跟人家二五二六地喝烧酒,连人家的名字都不记得。是个外姓人,叫郑进财,一点财都没进,只会破财。”
陈蛋一拍脑袋道:“哦,你说进财啊,我熟,那就是个随便就能把脑袋砍下来给别人当椅子坐的夭寿仔。我估摸着他打完老婆就能来家里闹腾。”
话音刚落,郑进财果然满身酒气冲了进来,大吼:“臭鸭蛋,你给我滚出来。”
陈蛋,顾名思义就是陈旧的蛋,陈旧的蛋就能变成臭蛋。这个天怒人怨外号,平时没人敢当面叫,只是在背后议论的时候说说。
郑进财向来不管不顾,特别是几杯番薯酒下肚后,更是无法无天,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神仙魔鬼,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陈蛋跟他喝过几次酒,多少了解他的个性,也不跟他计较,笑道:“怎么现在才来?”
郑进财站在原地摇晃,舌头发直道:“臭鸭蛋,兄弟人知道你最近不好过。我家那个老女人,动不动就要来找你理论。使她老母的,被我修理了好几回。但是,兄弟啊,我家实在是要过不下去了。两个孩子张着嘴巴哇哇乱叫,真他老母的烦。不过,兄弟,就算是这样,我某人也不会找你开口。我今天来,就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死。你要是死了,我就来哭两嗓子。你要是没死,就跟兄弟人走。”
陈蛋以为郑进财要来闹事,没想到能说出一番义薄云天的话来。虽然是醉话,但是,在这样人情淡薄的时刻,听了也令人动容。
陈蛋笑道:“没死,不是好好的坐在这里嘛。我是谁啊?怎么能这么简单就死了。”
郑进财呵呵笑道:“就是。我阿爹还在家里唉声叹气,说什么这次东家准完蛋了。我跟他打赌,要是东家完蛋,我就把脑袋砍下来给他当椅子坐。你看你看,还是我赢了吧。”
陈蛋想着李水清的关心,心里更加愧疚,叹道:“是我不该啊。”
郑进财突然骂道:“你不该个鸟啊。是他老母的连胜利太欺负人。还有那个鸟彭钦定,狐假虎威,仗势欺人。走走走,你跟我走,去跟连胜利拼个你死我活。不然不能算是个男人。”说着,上前拉住陈蛋往外拽。
张莲花骂道:“你是在起疯啊?人家那里长枪短炮都有,你还没进门就被嘣了。”
陈蛋甩开郑进财的手,喝道:“好了,别借着酒劲瞎胡闹。好好回家去休息,我过一阵去看你们,保证不会让你们饿死。行了吧?”
郑进财呵呵笑道:“还是,还是兄弟人讲义气。行,你这样待我。我也不能白当你的兄弟。我这就去把连胜利那小子灭了,看他还威风个鸟。”说着,摇摇晃晃往外走。
陈蛋喊道:“你别起酒疯啊。学堂里都是带枪的士兵,别开玩笑。”
郑进财头也不回,边走边说道:“那我就先把他们的枪给缴了。哈哈哈哈。”
张莲花怕郑进财真的生事,催促陈蛋去留他。陈蛋笑道:“这个夭寿仔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你以为他真的敢去学堂?借他十个胆子他都不敢。不用管他,你忙你的去。”
张莲花信了陈桦的话,进去做家务。陈蛋坐在椅子上继续思考人生,顺便思考下一步要怎么办?
天,很快就黑了。村里的鸡鸡鸭鸭都进窝睡觉。男人也没什么娱乐节目,全都在床上玩老婆。唯一没有睡的,只有狗,还趴在大门口,瞪着两个大眼睛看星星。
不对,还有学堂门前的两个士兵,扛着枪像两尊雕塑一样立在门口站岗。
不对不对,还有一个人影在向学堂靠近,摇摇晃晃,踉踉跄跄。是郑进财?
从陈蛋回去后,郑进财又在家喝了大半斤番薯酒,边喝边想着在陈蛋家说的话。
酒壮怂人胆。大半斤白酒下肚后,郑进财的胆子就肥了,自认为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三两下就能把两十二个士兵撂倒。
干他老母的,敢在我的地盘上横行,看我这么缴了你们的破枪。想罢,掀了桌子就出去。李春菊拦他不住,又不知道他要去哪里疯,只能由他去。
第二天一早,村里又像炸开一锅粥。
十二个士兵分头去敲各家各户的门,喝令立即到学堂集合,谁没去的格杀勿论。
陈蛋发现了一个细节,就是出来的士兵都没有带枪。怎么回事?难道进财那个夭寿仔真的把部队的枪都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