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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离开后,日月失踪,宇宙停电,全世界都熄了灯,我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1
透明的玻璃橱柜里,草莓慕斯、乳酪樱桃蛋糕、葡式蛋挞、抹茶提拉米苏、蓝莓芝士蛋糕、可可松饼,各式糕点一字排开,小小的蛋糕房里,氤氲着醉人的果香和奶油香。
有客人来,轻轻地敲了敲橱窗:“玖玥,给我一杯抹茶星冰乐。”
是熟客,熟悉的声音,温和,低沉,不急不躁。
从收银台后探出一个小小的美人,她微笑地走向柜台,动作熟练地融化糖水,往杯子里加冰块、牛奶,搅拌,加抹茶粉,打奶油,很快,一杯抹茶星冰乐做好了。
如果不仔细观察,眼前的少女,与常人无二,并且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鹅蛋圆脸上,眉目楚楚。可细心的客人会从她略显迟缓的动作发现,她是个盲人。人们常常买了面包或蛋糕后,出门摇摇头叹叹气:“可惜了。”
“你的星冰乐,请慢用。”玖玥微笑地捧出星冰乐。
柜台前的少年接过杯子,赞道:“玖玥,你的星冰乐,比星巴克的还好!”
玖玥甜甜地笑了,回头问身边正在忙碌的女人:“是吗妈妈?星巴克很牛是不是?我做得比他们的还好?”
妈妈回过头,笑容嵌在隐隐约约的皱纹里:“是啊!我们玖玥的手艺最棒了。”妈妈说着,绑好手中的蛋糕盒,“我去送货了,你看店哦!”
“放心吧!”她愉快地应道。
她现在叫颜玖玥,随小姨父颜一鸣姓,管景兰小姨叫妈妈,他们收养了她。
蛋糕店里没几个客人,静悄悄地,少年端着杯子回到座位,玖玥知道,他正在一边喝着星冰乐,一边翻看妈妈为客人准备的报纸。
她两手交叉指着下巴,仿佛是在和空气聊天:“喂!小风,你为什么喜欢抹茶味的星冰乐、抹茶味的蛋糕啊?我好讨厌抹茶的味道啊,苦苦的。”那个喝星冰乐的少年,她只知道他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名叫小风。
小风抬起头道:“抹茶啊,我就喜欢那股苦苦的涩涩的味道,但又后味无穷啊!”
玖玥撇撇嘴:“好奇怪,还有人专门喜欢苦味。真是个怪人。”
“抹茶可是好东西,连古代的诗人也写诗赞美过,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哇哦!”玖玥发出一个惊喜的赞叹后,又很快恹恹地噘起嘴,“听不懂。”
小风笑了。
旋即,玖玥又不示弱地夸口:“不过,我小时候认识一个哥哥,很会背诗,卓然哥哥他肯定听得懂。”
“哦!”小风没有温度地“哦”了一声,又继续翻杂志。
“哦”是什么意思嘛!哼!被唬住了,不敢显摆了吧!玖玥得意地笑笑。
对面半天没有声音,她以为小风已经走了,于是摸索着走过去,准备收拾空杯子擦擦桌子,忽然,“哐啷”一声响,一个白色的裱花转盘被她胳膊撞倒,掉在了地上,一碎两半。
她蹲下去,手足无措,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双手伸过来捡拾碎片,和她的手碰到了一起。她知道,是小风的手。原来他没走呢!
“是那个白色裱花转盘吗?唉,我真笨,怎么办啊,妈妈明天早上有一个蛋糕订单,上次就被我撞坏了一个转盘,这个也坏掉了,怎么办啊?”她自责。
“再买一个就好了。”小风说。
“我只知道城东批发市场有一家店有卖,不知道现在有没有?”
“走啊,我陪你去。”
玖玥仰起脸,绽开一个信任的微笑,然后起身,从吧台里摸出钥匙,背起随身的包包,在小风的帮忙下,关了店门。他骑着自己的单车,载着她朝城东批发市场驶去。
批发市场很远,骑单车几乎要穿越大半个城市,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玖玥先打破沉默,问些诸如“小风,大学里好不好玩啊?”“你成绩好不好啊?”“老师凶不凶啊?”此类的闲话。
小风回答了,也会反问她:“你们学校呢?你成绩好不好?喜欢什么课?”
到达批发市场里的那家小店,老板有事要离开正在锁店门,卷闸门差一秒就关上了,玖玥和小风好言相求了半天,老板才不情愿地重又打开门,从灰扑扑的货架上取出玖玥要的东西。
回去的路上,因为解决了问题,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玖玥的话多起来:“好险啊!还好我们刚好赶到,要是晚到一秒,老板就走了。”
小风笑:“可别小看这一秒钟,一秒钟能干的事多着呢!”
“是吗?说说看!”
“一秒钟?一秒钟,一只蜜蜂可以挥动两百次翅膀,一秒钟,宇宙将陨落七十九颗星星,一秒钟,一朵飘落的樱花下坠五厘米。”
玖玥笑起来:“还真是呢!那,如果你生命中多出来一秒钟,你会用来做什么?”
小风被问得愣住,不知怎样回答,又狡黠地反问:“呃,这个,没想过。你呢?你生命中多出来一秒,你会用来做什么?”
玖玥亮晶晶的双眼,忽然黯淡了光彩,她说:“我希望十年前那个下午,能多出来一秒,我们的车子,在经过卓然哥哥的时候停一停,我会用那一秒,认真地,对他笑一笑,认真地,说一声再见。每一次离开,都应该认真告别,因为我们不知道,离开之后,会不会再见。”
小风的单车不知为何,忽然颠簸了一下,玖玥慌忙抓住了他的外套,他紧张地握紧了车把,故作轻松:“没事,没事,磕了一颗小石子。”
她轻轻地松开了抓着他后襟的手。她的话,让彼此陷入一种莫名感伤的气氛,两人之间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小风感到,那只柔软的小手,又犹豫不决地触碰到他的腰,像一只藤蔓植物的触角,试探着,触摸着。他的耳根灼烧起来,身体像一张弓一样紧绷起来。怎么办?这暧昧的示好,暗地的相邀,要不要接受?
他只犹豫了几秒钟,就决定腾出一只手,勇敢地握住身后那只停留在他腰部的少女的手,谁知握到的却是一只毛茸茸的带着暗器的物体。一阵猝不及防的锐痛忽然划过掌心,小风吃痛地叫了一声,注意力分散,还没反应过来,车子就失去平衡,一车两人翻倒在马路一侧的草坪里。
玖玥紧紧抱着装有裱花盘的纸盒子,确定东西没事,才想起揉揉自己摔痛的胳膊。一只狸花小猫探头探脑地从她随身的斜跨书包里跳出来,惊魂未定地瑟缩在玖玥身边,喵呜猫呜地叫着,表达着车祸后死里逃生的心情。
小风去扶玖玥,才看到了那只猫,想起刚才身后的那只手,忽然恍然大悟,他又气又好笑:“这只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玖玥一伸手,小猫就跳入她怀中,被她又轻轻放入书包:“乖乖哦!”然后回答,“是从这里冒出来的。它叫吉吉,很乖的。是我在学校偷偷养的,可是妈妈说把宠物带到店里不卫生,我就把它偷偷藏在包里。它很乖,对吧?”
小风尴尬地笑了,太糗了,刚才被一只调皮的猫爪调戏,他竟当成她的手,到底心里都在想什么啊?
他拉玖玥站起来,然后扶正自行车,女孩摸摸小猫的小脑袋,自顾说着:“小时候我还养过一只小土狗,也叫吉吉,后来离开家的时候忘记带走它,唉!不知道卓然哥哥有没有帮我照顾它,不知道它现在还好不好?所以啊,我给小猫也取名叫吉吉。说起来,它已经很老了,我想吉吉,特别想。”
小风怔住了,他看到一张让他无所适从的脸,一抹橙红的夕阳落在那张脸上,那眉毛、双眼、嘴唇,都写满了思念。他们之间那种淡然的舒适的关系,因为这张表情,而瞬间崩溃了。
他木木地答了一声:“哦!我们走吧!”
玖玥在他的帮助下跳上后座,他却迟迟未动。
走不了了,小风抬腿的刹那才发现,刚才摔倒混乱之际,裤子不知被什么锐物挂到,从后裆一直到臀部,扯开了一条大口子,灰色的底裤露出来,看上去像一个龇牙咧嘴的笑,非常滑稽。
“走啊!怎么了?”玖玥小声问。
小风窘迫极了,脸红脑胀,不知该怎样向九月解释,心里暗自侥幸多亏她看不到。他将玖玥又扶下来,谎称车子链条坏了。
情急之间,小风只好将外套脱下来系在腰上,问题解决了,两人又上了车。
扯破裤子的小风骑在车座上,如坐针毡般难受,车子也蹬得歪歪扭扭。回到蛋糕店刚刚落地,小风长嘘口气,谁知绑在腰上的外套忽然滑落,而玖玥妈妈也刚刚送蛋糕回来,撞见他们,惊诧地叫道:“你们去哪里了啊?咦!小风,你的裤子怎么了?扯掉那么大一块。”
那一刻小风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马上变成一溜烟逃离现场,他红着脸支吾道:“没怎么,没事,我、我陪玖玥买了个裱花盘,我走了啊!”
玖玥想到小风尴尬的样子,于是促狭地笑起来,那只猫咪也从书包里探出脑袋,惊奇地看着,发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叫声。
“我走了啊!”一阵车链哐啷声,小风羞赧地红着脸,迅速逃离了现场。
玖玥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让妈妈帮你缝缝啊!别走啊!哈哈哈,嘻嘻嘻!”
2
那天之后,小风再没有来过蛋糕店。
玖玥每个周末,总要先到蛋糕店给妈妈帮忙。她落寞地撑着下巴愣愣地冲着门外发呆,希望这时有人推门进来,然后轻轻地敲一敲玻璃橱柜,说:“玖玥,来一杯抹茶星冰乐。”
可那人始终没来。
她一边抚摸着小猫,一边幽幽地问妈妈:“妈,你说小风是不是生气了?气我那天笑他裤子扯破了。”
“不会吧!男孩子不会那么小气,也许是学校功课太忙了吧!”妈妈答道。
“就是很好笑嘛!是吧妈妈?哈哈哈!”说着玖玥又自顾笑起来。
妈妈望着没心没肺的玖玥,既觉欣慰,又觉心酸。这孩子从来不为自己的失明流露出一丝悲观绝望的情绪,永远都像其他那些健全的孩子一样,开开心心地傻乐,没心没肺地生活,这样,反而让做母亲的她更加愧疚。
隔了一会儿,玖玥又问:“那个小风,长什么样子?我猜他是高高瘦瘦的,眼睛很亮,手臂很长,对不对?”
妈妈笑着说:“对!高高瘦瘦,是个帅小伙哦!我们玖玥是不是喜欢他啊?”
“是啊!”话音刚落玖玥又连忙捂嘴,“才没有呢!”
但妈妈看到,有两团晕红,跳上了女儿的脸颊。她忽然惊觉,不知不觉间,孩子长大了,接她来暄城,却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他会不会毕业了?还是搬家了啊?像我从前一样,走了就总也没空回去。可是,他在店里定做了一块超大的巧克力,什么时候才来拿啊?”
玖玥把那块装着巧克力的盒子拿出来,放在面前,一直摸着盒子发呆。蛋糕店生意一直不是很好,妈妈就推出了一项巧克力DIY的项目,玖玥献计献策,别出心裁,把巧克力的尺寸都用X和XL这些尺码来标注,小风订作的那块,是XXXL号的,最大号。当时玖玥问他送给谁,他只说保密。玖玥不无羡慕道:“一定是送给女朋友的吧!好幸福啊!超大号的爱!”
妈妈喟然地叹口气:“他会来拿的。”她走过来,抚摸玖玥的额发,“玖玥,等忙完这阵子,妈妈带你回云涤镇看看,给爷爷上坟,看看你的卓然哥哥,看看你的吉吉!”
玖玥释然一笑,很懂事地想要帮妈妈减轻些愧疚,每每这时,她总是假装无所谓地说:“好啊!等忙完这阵子再说。”她从来不追问“忙完这阵子”到底是哪一天。
下雨了,店里没有客人,黄昏如夜晚一般暗昧,看样子也不会再来客人。妈妈盘点了货物,收拾了货架,然后,揽着玖玥的肩,神秘地说:“走!今天早点关门,回家,我有一样东西给你看。”
玖玥的情绪马上被调动起来,连忙起身穿外套,背书包,不小心又撞到桌椅,一边调皮地吐舌头一边吃痛地喊“哎哟”。
玖玥家仍住在十几年前的老旧小区,但绿化很好,母女俩都很喜欢这里,但爸爸颜一鸣却不满足。这套二居室的房子是他和景兰结婚时买的,那时他刚刚发迹,颇有些钱,并计划将来有了孩子再换一套更大的,婚后两人迟迟未孕,后来查出是他的问题,当时恰逢景兰得知玖玥的爷爷去世,她和颜一鸣商量后,将玖玥接了回来。
对玖玥,颜一鸣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玖玥很乖巧,景兰让她改口叫爸妈,她不问为什么,改口叫了,颜一鸣很高兴,带她到街上买雪糕吃。他满怀心酸又略有期待地接受了这种没有血缘的父女关系,他很爱景兰,他们还商量着为玖玥做眼角膜手术。
然而那时,他的生意因为投资失利,正在以不动声色的速度败退,玖玥到家里的第二年,他的厂子倒闭,股票被套血本无归,一家人的生活迅速朝着深不可测的低谷跌落。曾经意气风发的颜一鸣在遭遇不育的隐疾和生意的落败后,颓废了很久。在家做了几年全职太太的景兰,倒练就了一身烘焙的好手艺,于是东拼西凑,在小区附近开了一家小小的蛋糕店度日。
颜一鸣一直相信自己会东山再起,这几年,他常常东奔西走,寻找商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做些生意,但幸运之神不再光顾他,大多数时间,他窝在家里油光满面地对着一台旧电脑炒股,有时赚,有时赔,他的肚腩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坏,从前那个儒雅体贴的好男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打开门,爸爸果然如一堆泄气的面袋子似的坐在电脑前,面前烟雾缭绕,他正在抽烟。看到妻子和女儿回来,他只是翻翻眼皮,没有说话。
玖玥依然很大声地喊了一声:“爸!我们回来了。”
爸爸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眼神依然没有离开屏幕,像孩子一样问自己的妻子:“晚上吃什么啊?”
妈妈疲倦而宽容地笑笑:“等下,马上就好。”然后悄悄地拉玖玥的手,进了小屋。
小屋是玖玥的卧室,摆了一架很像钢琴却又不是钢琴的琴,妈妈插上电源,打开按钮,拉着玖玥的手,轻轻地按上去,键盘发出一声清脆的“咚”。
玖玥又惊又喜,捂住嘴巴:“是电子琴?”
“傻瓜!是电钢琴,比电子琴高级多了。”
玖玥摸索着琴凳坐下来,双手覆上琴键,弹了一曲卡农,曲调婉转低回,虽然有瑕疵,但不懂钢琴的妈妈根本听不出来,反而被真真切切地感动了。如果不是失明,如果从小能像别的小孩一样,送去钢琴培训班,有自己的钢琴,有专业的钢琴老师指导,玖玥会不会也可以像小区王奶奶的孙女那样,穿着漂亮的红裙子,扎起高高的马尾,坐在市音乐厅的舞台上,为台下的评委、老师、同学们演奏呢?一定可以吧!
妈妈心疼地摸摸玖玥的头发,说:“等妈妈挣了钱,给玖玥买真正的钢琴。”
“不用了,这已经很好啦!真的啊!和钢琴的声音一模一样,我以后就不用麻烦林雪初,总跑到她们学校的琴房练琴了。”
“叫你那个好朋友有空来家里玩啊!妈妈做红豆卷给你们吃。总听你提起她。”
“好啊!”
“景兰,晚上吃什么啊?饿死了。”爸爸在另外一间屋里大声发出抗议。
妈妈无奈地摇摇头,拍拍玖玥:“你弹吧!妈妈去做饭。”
玖玥却收回了手不弹了,站起身:“我给您帮忙。”
晚上吃饭的时候,爸爸也提起那架电钢琴,他鄙夷地瞥一眼,说:“猪鼻子插葱,装象,买个那破玩意儿糊弄孩子。玖玥,别着急,等爸爸挣钱了,给你买一架真正的钢琴。”
“嗯!好。”玖玥抬起头,给爸爸一个信任的满含期待的笑。
妈妈在蛋糕店忙碌了一天,又在厨房里烟熏火燎,心里颇有微词,口气很不友善:“那你买啊!”
只是这简单的几个字,却像一记重锤、一把利刃,那呼之欲出的嘲讽、昭然若揭的鄙夷,他怎么听不出?颜一鸣瞬时被激怒了,撂下碗筷,忽地站起来,脸色红涨:“买就买,你以为我买不起啊,不就一两万块钱的事吗?”
“那你买啊!”妈妈依然是淡淡的几个字,吞吐着积久的怨气。
“你什么意思啊?你瞧不起我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后悔了还来得及……”
“无理取闹!”
“谁无理取闹?”
两个人就这样唇枪舌剑起来。玖玥紧张局促地站起来,企图缓和气氛:“你们不要吵了,我不要钢琴,什么都不要,你们别吵了。”
爸爸也无心恋战,气咻咻地一摔门将自己关在房里,又开始投入到股市走势图里。
玖玥挨过去,轻轻地抱住妈妈的肩,她知道她此刻正在流泪,她知道他们明早就会和好,但此刻,妈妈需要女儿这样轻轻的充满千言万语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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