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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漫漫也害羞了:“哪有啊?我们没有啦!电视里看到,我只是好奇问问。”说着,她仰起脸,眼望天空,脸上闪着期冀的光,说,“听说,那种感觉,最开始,就像是雪花落在了你的唇上,雪是凉的,你的唇却一点点发烫了,好奇妙,后来,就好像含了一口甜甜的果冻,果冻在你的嘴里慢慢地融化,你整个人,仿佛也跟着慢慢融化了,最后,自己也消失了,你睁开眼睛,只看到他,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了他。”
玖玥听呆了,脸也渐渐发烫起来。
陆漫漫的文笔非常好,但玖玥觉得,这才是她写过的最美的文章,那甜蜜的果冻,让玖玥很想尝一尝哪!
就在两个女生的闺房私语过后的第一个周末,那个果冻般的吻,和玖玥不期而遇。
这天天寒地冻,卓然来接玖玥回家。为了不影响学业,林霆钧特意请求院方将玖玥的手术安排在寒假。做手术对玖玥而言,是人生中的一个大日子,在这个日子来临以前,她也有兴奋、忐忑、担忧、期待,各种情绪夹杂,那种复杂的情绪,需要有个人倾听,那个人,必须是卓然。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薄款羽绒服,眼睛布满血丝,眼袋严重,望着玖玥的眼神是哀凉无奈的。天并不算太冷,玖玥却撒娇似的搓着脸蛋,直嚷着:“好冷啊!”
他不声不响,将自己已经被体温暖热的大手套脱下来,戴在她的手上。手套戴在她手上大了好多,但很暖,她举起来调皮地晃了晃:“看,像不像鸭掌?”
可不是吗?天冷了,玖玥穿了一件嫩黄的羽绒服,映在淡青的雪地上明艳艳的,不正是一只笨笨的小鸭子吗?
卓然却笑不出来。
玖玥的笑也渐渐僵下来,低下头问道:“后天,我就要做手术了,听说,那个复杂的情况就是,我脑袋里有淤血,压迫了视神经,要做开颅手术,然后才可以做移植眼角膜的手术。”
“你,都知道了。”他吃惊于玖玥的冷静。
林霆钧已经清楚明白地告诉过卓然,大夫说,玖玥幼年摔伤脑部留下的淤血,已经钙化,非常罕见,如果不做手术,不仅会危机生命,也会影响眼角膜手术。
“你说,我会不会死啊?卓然,我好害怕,怕我还没能复明看你一眼,就这样死掉了,我好害怕。”
“别怕,钧哥说了,你的开颅手术,会由亨利医生的另一个同事亲自主刀,他也是美国资深的脑科专家,不会出任何差错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这些在亨利医生这样的专家眼里,只是小手术而已。”卓然安慰她。
她仰起脸,眼里忽然蓄满泪水,声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忧伤:“卓然哥哥,你说,我美吗?记住我今天的样子,或许,后天过后,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她的话,触动了卓然心底那根最敏感纤弱的神经。他捧起她被泪水和雪天潮气打湿的脸庞,心头忽然一阵绝望的酸痛,他忽然俯下身,吻了她。
她拥有了一个深吻,一个果冻般的吻,一个传说中让人窒息让人融化的吻。他吻得那样用力,那样疯狂,仿佛要将她揉碎了吞进肚里。喘息的瞬间,她想起陆漫漫的描述,她说得对,又不全对。卓然的吻,像那天她和陆漫漫在路上走着,突然从树顶兜头砸下的雪块,让人晕眩,又像那时在天涯镇迎面而来的海潮,仿佛随时将万物淹没。
他终于松开了她,声音是颤抖的,似乎是在为自己这个疯狂的吻做的注解:“不,我们永远不会分开的,病痛不能,死亡也不能。无论你在哪里,你都在我的视线之内,就像无论我在哪里,你都能看到我,对吗?”
被晕眩、窒息、羞涩包围的玖玥,渐渐回过神来,眼里渐渐泛起泪光,卓然的话,让她安心了许多,可不知为何,这诗一般模棱两可的话,仍让她感到莫名的恐慌,于是她再次确定道:“那天,你会来吧?”
“嗯!”他没有说“当然”或者“一定”,而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闷闷的“嗯”字。
果然,手术那天,卓然爽约了,他没有来。
相熟的亲友都来了,爸爸妈妈,林霆钧,陆漫漫,甚至,连楠楠也来为玖玥加油打气,病房的门口,还围满了媒体的记者,玖玥脑部的罕见手术和万钧企业的善举让媒体敏感的镜头再次聚焦在这里。玖玥穿着医院宽大的蓝色病号服,手捧着那个装着蒲公英的瓶子,焦灼地等待着。
“不要怕。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手术,医生经验丰富,不会有问题的。”林霆钧柔声安慰她。
“我不怕。你帮我看看,卓然怎么还没到?”
林霆钧朝门外看了看,无奈地说:“还没到。也许是路上堵车耽误了吧?”
玖玥又向妈妈求助:“妈,帮我给卓然打个电话吧!”
妈妈顺从地拿出玖玥的手机拨打了上面的电话,提示音显示对方已关机,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劝道:“不等他了,也许手机没电了。咱们别耽误了,医生每天的日程安排得很满的。”
失望浮上玖玥的脸,她小声而虚弱地说:“还是再等等吧!他会来的。”
楠楠见状,凑到床前,把她怀中一直抱着的哆啦A梦送到玖玥怀中:“玖玥姐姐,这是你送给我的机器猫,我今天把它借给你,它会给你力量哦!”这时,玖玥手上的瓶子引起了小女孩的无限好奇,她伸手摸了摸,问,“姐姐,这是什么啊?”
“这是姐姐最心爱的宝贝。”玖玥甜蜜地说。
楠楠不屑地瞅了瞅:“宝贝?很普通嘛!里面只有……”
还不等楠楠说完,玖玥连忙打断了她:“不要说,不要说!我要等眼睛能看到了,自己亲眼看一看。”
有两个记者趁着护士进门的空当挤了进来,围着玖玥连珠炮一样发问:“颜玖玥同学,请问这个瓶子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
“对林先生提供的帮助,你有什么想说的?”
“在手术之前,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
此情此景,和离开天涯镇那天如出一辙,蜂拥而上的记者,七嘴八舌地提问,让玖玥头皮发麻,不知所措。可那时,有一双宽厚的大手给她力量和温暖,所有的发难,所有的谴责,都有他挡在前面,现在,她却要独自面对。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所幸有适时赶来的医生和护士劝退了记者,玖玥轻舒了口气,手心里攥了一把汗。
值班的医生和护士来安排玖玥去手术室,她却忽然失控一般抓住妈妈的手,紧张地叫嚷起来:“妈!我不做手术了,我不想做手术了。”
妈妈耐心地安慰她:“别怕,不会有问题的。”
“不,现在这样就挺好,我已经适应了黑暗,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我不要手术,我不想剃掉头发打开头骨,我会死的。我不要复明了,我不要了。”她口不择言地喊着,一头撞进妈妈的怀里,颤抖地哭起来。
妈妈抱着她,不知如何鼓励她,只能空洞地说:“不会有事的。不要任性,走吧!医生一定等着急了。”
“玖玥!你听我说,这真的是一个小手术,等手术过后,你会像你身边所有正常的女生一样,学习,恋爱,工作,做你任何想做的事。走!我扶着你。”林霆钧耐心地伸出手。
恐惧和无助已淹没了她,她无法再像平时一样平和地思考,她恐惧地朝妈妈怀里缩了缩,失控地叫道:“我不管,我不管,我不做手术,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妈妈,再也回不去云涤镇,再也见不到卓然了。卓然,你这个大骗子。”
最后一句话,才是问题的根源吧!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爸爸不满地嘟囔:“这个卓然,真不靠谱,平时上蹿下跳甜言蜜语的,关键时刻,连人影也不见。”
“少说一句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玖玥的任性和哭闹中流逝,卓然始终没有来,谁也拿玖玥没有办法,主刀医生的手术排得很满,这次珍贵的手术机会,最终错过了。
第二天,亨利医生和那位脑科同事的学术交流期满,也将飞回美国,林霆钧连称可惜,却无可奈何。
回去的路上,玖玥在林霆钧的车上疲倦地睡着了。妈妈很无奈,像是寻求安慰,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样的手术,咱们这边的医生也可以做的吧!等我回家好好劝劝她,过两天再安排一次手术吧!”
林霆钧认真地开车,神情凝重,半天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对方是和自己说话,木木地答了声:“嗯!可以。”
车外的霓虹,像照进心底的一道道探照灯,每个人的表情,在光线中展露无遗,每个人的心事,也无处遁形。
3
又下雪了,这是一个令人沮丧到想哭的新年。街上的爆竹声此起彼伏,脚下红屑满地,凤凰传奇的歌在街道上飘扬,雪花里濡着食物的甜香,玖玥戴着卓然的那副大手套,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陆漫漫毫无怨言地陪在她的身边。
手套里,那个人的气味犹在,可那个人,却像从这个世界上忽然消失了一般。整整一个星期了,卓然的电话一直处于无法接听或关机状态,这令玖玥陷入一种抓狂的担忧和猜想中,她有一瞬间以为卓然在来医院的路上出了状况——是丢了手机,还是遇到可怕的车祸?她简直不敢想,从医院回家后,整晚睡不着,一遍一遍地拨打他的电话,眼泪像开锅的热水,汩汩地往外冒。
第二天,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她去了卓然家,是沈阿姨开的门,她依然语气热情地邀请玖玥进屋坐,玖玥站在门口,开口就问:“阿姨,卓然在家吗?他生病了吗?他还好吗?”
沈阿姨坦然平静地回答:“不在啊,可能去找同学玩了吧?我还以为和你在一起呢。男孩大了,可不听我这妈妈的话,昨晚就和同学喝酒到很晚才回来。”
这么说,他没有出车祸,没有生大病,他好端端的,只是躲着她,不想见她而已。玖玥木然地“哦”了一声,也忘了说再见,转身跌跌撞撞摸摸索索地往回走。一出电梯,她的泪就汹涌而至。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漫漫,你说,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不再爱我了?”
“呃!这!那也太快了点儿吧!食物变质,也是有个过程的,何况感情?”
玖玥听到这话,心里稍稍安慰了一些,自言自语道:“也是。”是啊!怎么可以上一秒说爱,下一秒就Say goodbye,怎么可以昨天还牵手,今天就分开。
“不过,有时候,这男人心,也像海底针啊!真让人摸不着头脑。”陆漫漫忽然话锋一转,落寞地说了句,“实话告诉你吧!我的陆修远,也人间蒸发了,已经好些天不和我联系了,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算判我一个死刑,至少也给个理由吧!食物变质,有个过程,人心变冷,你却不知道是在哪个瞬间。”
正在这时,玖玥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来了短信。是那个熟悉的号码,是他。短信只有短短一行:“愿你已放下,常驻光明中”。
她来不及细想,连忙拨过去,可他的手机,却依然是无法接通。
陆漫漫看着手机上那行字,眯着眼想了想:“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什么意思啊?”
“我想起来了,这是张国荣死后,王菲在他的追悼会上说过的一句话。”陆漫漫虽然不喜欢音乐,不追星,不爱聊明星八卦,但陆妈妈却是一位港台流行音乐的爱好者,说起明星八卦如数家珍,更是张国荣的疯狂粉丝,当年张国荣自杀身亡的消息传来,陆妈妈还很少女地落了几滴泪。耳濡目染,陆漫漫对这句话倒是有耳闻。
玖玥若有所思地暗忖着这句话的含义,嘴上却掩饰着心里那份沮丧和绝望,淡淡地岔开话题:“王菲说的呀!听起来好有文化的样子。”
陆漫漫却依然没眼色地煞有介事地分析道:“卓然也蛮有水平嘛!套用人家的话,一语双关,前面一句好像是暗示要和你分手,希望你放下这段感情,后面这句,不就是祝福你重获光明嘛!他以为你都做完眼角膜手术了吧?”
一语刚毕,陆漫漫心里已懊悔不迭,她看到,玖玥的脸色,像头顶的天,渐渐变了颜色。
又要下雪了。
她不甘心,不甘心一段感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无疾而终,她不相信,不相信卓然在这样的关头放弃了她。
年底了,每个人、每个单位都更加忙碌起来,父母似乎都无暇顾及到玖玥,爸爸已经去上班了,万钧集团虽然终止了他的装修合同,但又受董事长林霆钧特殊照顾,为他在企业某子公司安排了一个部门经理的职位,这一次,爸爸仿佛真的有了改变,认清了现实,年轻时被失败折损的雄心终于恢复了平静,愤愤不平怀才不遇的浊气褪去,他终于又变回妻子年轻时初识的那个眉目清朗脾性温柔的男人,他现在每天兢兢业业地上班,回家顺道帮妻子捎一把菜,吃完饭帮忙洗洗碗,坐在沙发上陪她看冗长的韩剧。玖玥对这些细微的改变,并不是浑然不觉,她甚至有些羡慕父母,他们走过了人生的风风雨雨、吵吵闹闹,仿佛已经到了电视机中的镜头一转的二十年后,可她和卓然呢?还没开始,就已结束。
现在,她除了在家练琴,就是每天到卓然家小区门口的街心花园里等,她要寻找一个答案。
大雪压枝,夹竹桃簌簌地抖落着碎雪,她孤独地坐在木制长椅上,眼神空茫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来来往往的人也偶尔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女孩,雪片濡湿了她的额发,寒风吹红了脸颊—她每天清晨出现,黄昏离开,不知她在等待着什么,也不知有什么值得她这样等待。
妈妈每天看着玖玥早晨打起精神出门,黄昏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言不发,饭也吃得很少,想劝劝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天,她终于等到了他。他拖着疲倦的步子,顶着两个黑眼圈,身上带着隔夜的酸臭,从她身边走过。
他看到了她,在离她五米之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才几天工夫,她就瘦成了这副模样,她还戴着他的那副大手套,可她在发抖,他能感觉到她的嘴唇在微微痉挛,牙齿在微微打战,她很冷吗?她难道看不到今天的太阳?那红彤彤的的大太阳,拨开云雾,一扫近日的阴霾,就像一枚热烘烘、滋滋响的煎蛋,她看不到吗?她感觉不到吗?他看到她的眼睛,黑漆漆的瞳仁,像两口笼了迷雾的深井,里面储了几世纪的严寒、迷茫、无助,她伸手去摸放在身边的奶茶,不小心打翻了它。她看不到,她依然什么都看不到。
他站在她身边,眼神中渐渐燃起了怒火,可他并没有停下来上前抱一抱她,哪怕是打个招呼,说一个字。他转过身,朝反方向跑去。
4
天快黑的时候,陆漫漫赶来,从长椅上拖走了玖玥。
“阿姨给我打电话,让我劝劝你。你脑子被门夹了啊?等了多少天了?别傻了,他这分明是躲着你,不想见你,你就是等到世界末日也没有用的。走!姐们儿心情不好,陪我happy去。”
她的一番话,说得玖玥心灰意冷。
“去哪啊?”玖玥问。
没想到,五音不全的陆漫漫,竟拉她去KTV唱歌。
“我爸那有两张优惠券,不用就作废了,去吧去吧!”
帝豪是市内一家有名的KTV。玖玥和陆漫漫到时,白婷、李浩宇等一帮同学早已到了,看来陆漫漫是有备而来,准备尽兴而归。白婷是个直肠子,陆漫漫没心没肺,两人之前那点儿小矛盾,早已握手言欢。
刚刚坐定,服务生送来了陆漫漫点的啤酒。
“还要喝酒啊?”玖玥吃惊。这种场合,她是第一次来,喝酒更是从未有过。
白婷爽朗地大喊着:“喝吧!怕啥!今天不醉不归。”说着就给玖玥倒了一杯递到手里。
陆漫漫已经跳过人群去点歌,音乐声很快淹没了喧嚣的吵闹声。她点的都是一些悲伤的老歌,Beyond的《冷雨夜》,张学友的《一千个伤心的理由》,刘德华的《冰雨》,女声反串那些老男人的歌,沙哑的嗓音被音乐润饰后,听起来颇有感觉。“冷雨夜我在你身边,盼望你会知,可知道我的心,比当初已改变……”她的粤语歌词唱起来更接近国语,有些滑稽,但让人闻之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