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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娘已经生好火,颛顼把小六拽到炉子边坐下,问船娘要了干净的帕子,先帮小六把头发擦干,“冷吗?喝几口酒。”
海棠赶紧端了酒给小六,小六喝了两口,身子立即暖和了,她挥着手说,“动手!动手!边烤边吃,还会觉得热呢!”
四人围着炉子坐好,开始烤河蚌,阿念刚开始还不敢动手,渐渐地也生了兴趣,学着小六撒调料。也不知道是刚捕捉的河蚌的确够鲜美,还是自己动手的原因,阿念只觉得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河蚌。
小六吃了一会儿河蚌,身上的衣服也差不多干了,她把三条腌制好的鱼拿了出来,用荷叶包好,放在一旁慢慢地烤着。
四人边吃边谈笑,不知不觉中,月亮已升到头顶。
湖面上,偶尔能碰到其他来游湖的船只,却都没有他们逍遥惬意,拥炉赏月,对酒而啖。
烤鱼的香味飘得很远,有人甚至闻香追来,垂涎欲滴地问道:“可愿出售?我们愿意出高价。”
不等小六回答,阿念已经拒绝,“我们自己也才刚够吃。”
颛顼对小六道:“不怪人家嘴馋,你这烤鱼也不知用了什么调料,竟然连我和阿念这种吃鱼早吃腻了的人也馋。”
小六嘻嘻一笑,“独家秘方,概不外传。”这倒真不是小六吹牛,她脑中记着无数天下人梦寐以求的药草和药方,可她对医术不求甚解,反而把每种草药是什么味道记得一清二楚,常常把药草当调料用。时间长了,真被她摸索出了很多极好的味道,所以她烹制的食物,火候不见得好,味道却的确是独一无二。
湖上忽然起雾了,雾霭缭绕,船儿犹如在雾海中穿行。船娘怕和别人的船撞上,多点了几盏灯,沿着船舷摆上。估计别的船也是如此,所以时不时能看到点点灯光在雾气中时隐时现,犹如星光一般在云海中闪烁。
微风送来一阵悠扬的琴音,随着风忽有忽无,在白茫茫的雾气中,琴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清晰时明媚悦耳,犹如十里桃花风中舞,模糊时呜呜咽咽,犹如一树梨花簌簌落。
月下听琴本就是雅事,水上雾中听琴,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只可惜,听着听着,只觉那抚琴的人正坐着船渐渐远去,琴音越来越低,小六和阿念都有些遗憾,小六叹道:“声渐不闻音渐消。”
颛顼道:“只要你想听,让她抚给你听又有何难?”
小六不解,“难道你想高声把人叫回来,我这个粗人都知道不行。”
阿念推了海棠一下,海棠忙打开随身带着的行囊,把白日里买的一管洞箫擦干净,递给颛顼。阿念对小六说:“父亲精通音律,据说尤善抚琴,他亲自教导哥哥音律,哥哥虽然不能和那位青丘公子涂山璟相比,却也不弱。”
颛顼将洞箫凑到唇畔,吹奏了起来,还是刚才的琴曲,只不过有不少变化。刚才的琴曲听得时断时续,听清楚的段落颛顼就依着原曲而奏,没有听清楚的地方,颛顼则自己现作曲,把曲子补充完整。原来的曲子和颛顼新作的曲子杂糅在一起,竟然天衣无缝,甚至比刚才的曲子更添几分随意洒脱。
小六这不懂音律的人都听得几乎要击节赞叹,那抚琴的人恐怕更是又惊又赞,让船调转了方向。琴音又传了过来,和洞箫声一起一合。两人的曲子既相似,又全然不同,两人既互相比试,又彼此追随,白茫茫的大雾完全变成了琴音和箫声的天地。他们时而冲上九霄翱翔,时而落入碧海遨游,渐渐地,琴音好似终于被箫声折服,随着箫声而奏,和谐共鸣、水乳交融。
阿念心里越来越不舒服,突然伸手拽住洞箫,箫声戛然而止,颛顼倒也没生气,只是温柔地看着阿念,“怎么了?”
突然失去了箫声,琴音幽幽而奏,徘徊低吟,好像在询问着吹箫的人。
阿念只觉心烦意乱,硬邦邦地说:“我不想听了。”
小六低下头,忍着笑,专心致志地吃她的螃蟹。
琴音徘徊了一会儿,迟迟不见箫声回应,好似生气了,用手猛划了一下琴,铿然一声琴弦断裂,琴音消失。
颛顼拿起一只螃蟹,细心地把蟹膏剔到蟹壳子里,滴了几滴姜醋汁,把蟹壳子放到阿念面前,阿念一下子又笑了出来,喜滋滋地小口吃着。
颛顼又拿了一只螃蟹,剥好蟹膏,要给小六,小六嘴里咬着螃蟹钳子,含含糊糊地说:“螃蟹要自己剔着吃才有味道。”
颛顼不爱吃螃蟹,于是把剥好的蟹膏放到阿念面前,阿念虽有些不乐意吃小六不要的东西,却没吭声。
小六拿了一条鱼给颛顼,“你尝尝。”
颛顼掀开荷叶,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阿念和海棠也赶忙去拿鱼,荷叶揭开的刹那,简直能香飘十里。海棠看只有三条鱼,不好意思吃,小六道:“你们别和我客气,我这还有好吃的醉虾呢!”
小六说着话,舀起一勺喝醉的虾倒在滚烫的石板上,嗞嗞声中,白色的雾气腾起,醉虾噼里啪啦地跳着,浓郁的酒香和鲜美的虾香四散开来。
从远处传来吆喝声,“喂,那边的船家,把你们烤炙的东西送一些来,若味道让我家小姐满意,必有重赏。”
不是第一个人对他们烤炙的东西感兴趣,可人家都是客客气气,好商好量,这个婢女却一副呼来喝去的口气。
阿念不满地说:“有钱了不起啊?不给!”
海棠也不是个省心的,居然高声回了过去:“我家小姐说‘有钱了不起啊?不给!’”
船驶了过来,竟然是下午见过的那只花骨朵新船。站在船边的婢女看到阿念他们的样子,知道误会了,没什么诚意地道歉:“湖上雾大,刚才没有看清,以为是船娘,语气随便了。麻烦你们把这烤鱼让了我,价钱随你们开。”
阿念想起下午的那位小姐,更加不悦了,瞅了海棠一眼。海棠明白她不屑直接和婢女对话,海棠站了起来,敛衽行礼,笑得温柔大方,“钱,我们暂时不缺,如果你们愿意拿东西来换,我们倒是愿意,只是不知道你们可有?”
那婢女打量了一番海棠,倨傲地说:“这大荒内我们没有的东西也不多,你尽管说吧!”
海棠笑得越发可亲,“太好的东西不敢要,听说圣地汤谷的扶桑木无火自热,我们想要一捆扶桑木,正好用来烤剩下的醉虾吃。”
小六用手半遮住脸无声地笑起来,大荒内的人提起扶桑神木都是以指长指宽来丈量,第一次听到人用捆来说扶桑神木。不过,放眼大荒,也只有阿念敢如此说。
婢女知道被海棠戏弄了,一下怒了,“你竟然敢戏弄我?”
海棠笑道:“是你让我尽管说,怎么能说我戏弄你?下次说话时先想想,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婢女气得脸通红,直接动了手,砸过来几个水球。海棠也没客气,挥挥手,把水球挡了回去。婢女被淋了个落汤鸡,哭丧着脸说:“有本事你们别跑!”一转身跑进了船舱。
不一会儿,小六他们下午见过的那位紫衣小姐和一个水红衣衫的美丽女子从船舱内走出来,水红衣衫的女子却不是陌生人,而是防风意映。
小六忙往船舱里缩了一下,躲在暗影中。颛顼往她身边坐下,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她,头未回地问:“你认识?”
小六低声对颛顼说:“水红衣衫的女子是防风意映。”玟小六的这张脸只有清水镇上的人认识,到清水镇上讨生活的人都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大都不会离开,所以小六从不担心有人会认识自己,可她没想到防风意映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那位紫衣小姐寒着脸,斥道:“你们好没道理,婢女来买点吃食,你们若不愿意,拒绝就行了,何必又戏弄又打骂?”
阿念站起来,“什么叫又戏弄又打骂?你怎么不问问是谁无礼在先,是谁说大话,又是谁先动的手?”
紫衣小姐认出了阿念,气道:“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不用问我也知道谁无礼。”
阿念大怒,“自己的船不好还不许人家说?你以为你是谁?我还偏说,一条破船!”
紫衣小姐气得想要动手,可好像有什么顾忌,强压着怒火,却又咽不下这口气,一时间脸色都变了。
防风意映柔声说道:“好妹妹,这事都怪我,我闻着香味随口说了一句,若不是为了满足我一时的口腹之欲,你何至于受小人之气?既然是我引起的,就由我来处理吧,回头你爹爹和兄长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防风意映转过了脸,对着阿念和海棠时,已经满面寒霜。她说道:“你们立即道歉,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阿念当年被大荒闻名的九命魔头和小六绑架了,都不见惧色,此时怎么可能会怕?她冷笑道:“好啊,我等着看你如何不客气。”
船夫和船娘见势不对,不敢惹事,跳下水逃了。
防风意映挥了下手,从她的袖中射出一排短箭,也不知是她射偏了,还是恰好有雾气挡了一下视线,大部分的箭居然是朝着颛顼去的。
颛顼知道她是防风意映后就用灵力罩着阿念和海棠,此时阿念和海棠没事,他又怕伤着小六,只勉强躲开了所有短箭。
还没来得及喘息,又是几排短箭过来,不过阿念和海棠已经反应过来,两人灵力都不弱,防风意映又不是真要射她们,两人自保没有问题。
不少短箭钉在了船身上,防风意映不愧是防风家数一数二的高手,这种威力不大的袖箭就震裂了船身,只听咔嚓声不绝于耳,整条船分崩离析,四人都掉进了水里。
小六心中暗喜,颛顼、阿念和海棠是在高辛长大,只要入了水,那可像是回了故乡,就算不把对方的船弄翻,水遁应该没问题。可是,她震惊地看到颛顼和阿念居然不会游水,而那个被海棠打成落汤鸡的婢女叫了一群婢女,正齐心合力地痛打落水的海棠,海棠被缠得无法去救阿念。
小六只能冒着防风意映的箭雨去救颛顼和阿念,颛顼虽然不会游水,却不慌乱,用灵力让自己的双腿木化,浮在水面。阿念却紧张慌乱地都忘记了自己有分水之能,已经呛了好几口水,眼见着就要沉下去。
颛顼对小六说:“不用管我,救阿念。”
小六只能先去救阿念,“你一切小心。”
阿念一碰到小六,立即像八爪鱼般地缠住小六,连男女之防都顾不上了。小六灵力低微,力气没阿念大,被阿念带着向湖底沉去,却恰好避开了两支射向她后心的箭。
小六狠狠地在阿念的后脖子上敲了下,把阿念打晕,带着阿念快速地逃离。一口气游到岸边,她趴在岸边,累得直喘气。
小六掐着阿念的人中,把阿念弄醒,“我要去救颛顼,你自己一个人能行吗?”
大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楚,好似四周都潜伏着怪物。阿念全身哆嗦,却坚强地点了点头,小六拍拍她的脸颊,“躲好,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出来。”
小六转身跳进湖里,去找颛顼。
虽然雾气弥漫,难以分辨方向,可小六碰到过比这恐怖得多的天气,她游回了他们落水的地方,可是湖面上竟然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小六不死心,一圈圈地游着,寻找着颛顼。
找了好久,没有找到颛顼,却看到海棠浮在水面上,昏迷不醒,左腿上中了一箭。小六再忍不住,也顾不上藏身了,扬声大叫:“哥哥、哥哥……”
小六拽着海棠,边游边叫,始终没有人回应。小六只能带着海棠回去找阿念。
阿念蜷缩着身子,躲在草丛中,白茫茫的大雾,让她变成了瞎子,夜枭凄厉的啼叫都让她恐惧。
当听到水声淅淅沥沥,她手蕴灵气,紧张地盯着前方。白雾中浮现出一个怪物的黑影,蹒跚地走向她,她正紧张得全身颤抖,怪物走近了,却原来是小六扛着海棠。阿念激动地冲出去,“小六。”
小六看到阿念眼角的泪痕,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露宿山野时,也是这般惊惶不安。她拍拍阿念的肩,赞道:“你很勇敢嘛!”
阿念不好意思,立即做出了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哥哥呢?海棠怎么了?”
小六把海棠放下,“后背被打了一掌,腿上有箭伤,有我在,死不了。”
小六喂海棠吃了颗药丸,想撕开海棠的裤子,阿念红了脸,“不能等到回去再医治吗?”
“这么大的雾,你知道怎么往回走吗?这一箭虽没射中要害,可我对这位防风小姐实在不敢低估,不早点医治,我怕海棠的腿会残了。”
“可是、可是你是男的!”
小六哧一声撕开了海棠的裤子,“大不了就娶她呗!”
阿念想想也是,却有点不甘,“哼!便宜了你!”
小六用力拔出箭,对阿念说:“赶紧把你的好药都拿出来。”
阿念先拿了个扶桑木瓶给小六,“里面是浸泡着扶桑花的汤谷水。”
小六把水倒在伤口上,水一点点把伤口上发黑的肉蚕食掉,露出鲜红的干净血肉。
阿念又拿了一个玉瓶,递给小六,“里面是用归墟水眼中的水和灵草炼制的流光飞舞丸。”
小六连着捏破了三颗药丸,药丸化作了几百滴紫蓝色的水滴,好似流萤一般绕着伤口飞舞,慢慢地融入伤口,伤口的血很快就止住了。
小六开始包扎伤口,“好了!”
阿念担忧地问:“哥哥呢?”
小六摇摇头,“不知道。我们只能尽快返回驿馆,让蓐收去查。”
小六背起了海棠,对阿念说:“走吧。”
阿念跟在小六身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大雾中,看不清路,湖边的路又十分泥泞,每一脚踩下去都不知道自己会踩到什么,精神紧绷,时间长了,阿念觉得很累。可灵力低微的小六背着一个人依旧走得很平稳,神情也十分镇定,好似不管多大的雾,都不能遮住她的眼。小六的平稳镇定感染了阿念,也让阿念很不好意思,她咬着牙,紧紧地跟着小六。即使觉得听到了蛇游走的声音,她也紧咬着唇,一声不发。
小六走到了一处坡地,冲着白雾叫起来:“船家,双倍价钱,去赤水城。”
竟然真有声音从白雾中传来,“好嘞,您等等。”一点灯光亮起。
小六带着阿念朝着灯光走去,果然看到有船停在岸边。
阿念上了船,心下一松,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到船上,惊讶地问小六:“你怎么知道这里停着艘船?”
小六一边轻轻放下海棠,一边说:“昨天傍晚,我们是逆着这条河去的湖上,我看到了船家停在这里生火做饭。”
阿念不相信地说:“扫一眼就记住了?你又不能预见我们会遇险。”
小六淡淡一笑,“如果时时生活在危险中,不记住就是死,记住却会多一分生机,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习惯,不去刻意记,也会留意。”
阿念盯了小六一眼,不说话了。
船夫和小六商量:“眼见着天就要亮了,太阳一出来,雾很快就会散去,不如等等再走。”
小六问:“你自小就生活在这里吗?”
“祖祖辈辈都生在赤水,死在赤水。”
“从这里往下是顺流,我看河流很平稳,不如我们慢慢地顺流飘着,等雾气散一些了,再加速。如果一个半时辰内赶到赤水城,我再加钱。”
船夫琢磨了一下,应道:“好嘞。”
船夫在船上多点了两盏灯,自己立在船头,谨慎地张望着。
船平稳地顺流而下,约摸半个时辰后,雾气开始消散,已经能看到几丈外,船夫开始摇橹加速。随着大雾的消散,船的速度越来越快,雾气还未完全消散,已经进了赤水城。
驿馆前就有河,在小六的指引下,船夫直接把船停到了驿馆前。
阿念未等船停稳,就跃上石阶,赶去拍门。小六把钱给了船夫,背起海棠,走上岸。
开门的侍从看到阿念和小六的狼狈样子,立即派人去叫蓐收。
蓐收已经起身,正在洗漱,听说海棠受伤了,顾不上再洗漱,立即冲了出来。看阿念完好无损地站着,他才松了口气,对阿念说:“只要你在,我就知道太平不了,只有事大事小,绝不可能没有事。”他对身后的婢女吩咐:“把海棠送回屋子,让医师去看看。”
阿念也顾不上和蓐收拌嘴,说道:“颛顼哥哥不见了。”
蓐收刚散开的眉头又聚拢到一起,“你仔仔细细把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阿念从他们傍晚遇见那个紫衣小姐讲起,一直讲到晚上再次相遇、爆发冲突。小六等阿念全部讲完后,才说道:“动手的女子叫防风意映。”
蓐收说:“竟然是她!”
阿念忙问:“她很有名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蓐收无奈地说:“青丘公子涂山璟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