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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沿着他的嘴角,流出来的不仅仅只是吐沫和酒液,还有一缕一缕细细的血丝。
我微笑着看着他,我说:“刘毛,还喝不喝?”
“……”
“哦,不说话了啊?不说话了就好,我们谈正事。这段时间,你在我店子里搞了那么多钱,你准备怎么赔给我啊?”
显然,我的问题让刘毛极度意外,他以为我今天只会打他一顿,没想到我还找他要钱。
他看着我,眼神闪烁,还是不说话。
“五千块!一分都少不得!今天就要!”
刘毛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我打他、折磨他,他都没有表现出如此的愤怒,但此刻,他居然脸色大变,毫不犹豫、飞速地回答道:“一分都没得!”
我拿起了身边的第三瓶啤酒。刘毛的眼神开始有些恍惚,对着酒瓶的鼻孔里面,不断有连串细小的气泡翻起,每鼓起一次气泡,都带出一股鲜红的血液而不是血丝。气泡好像在阻止着酒液的灌入,纵然我把酒瓶越竖越高,进入鼻孔的酒却依旧还是越来越少。
心里有些兴奋和期待,我知道这个片刻之前还在挑衅我的人,马上就要扛不住了,他将会如同当初我跪在悟空的面前一样趴在我的身前,心服口服地求饶,再也不敢丝毫冒犯我。我没有害怕,甚至都没有一点怜悯之心。
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飞快地拿走了我手上的酒瓶,剩下的半瓶酒在脱离我手的过程中,酒液洒在了我的裤脚。
“义色,搞不得哒,搞不得哒。还搞就要呛死了,你未必真想搞死人啊?”北条急促的呵斥声将我从亢奋的情绪中惊醒。
站在原地,呆了几秒之后,我走到一台游戏机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又一次示意牯牛取下了刘毛嘴里的抹布之后,我问他:“刘毛,赔不赔钱?”
“咳咳咳咳咳……”
咳嗽声中,我看见刘毛的嘴角,血液不断涌出,两排门牙都变成了血红,一眼看去,颇为瘆人。
我安静地等着,等着刘毛的回答。刘毛显然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的硬气,所有的力量像是被从身体里面抽空,他挣扎着坐起,背靠在墙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喘气、咳嗽。
慢慢,咳嗽声越来越小,终于,停了下来。
刘毛抬起了头,双眼里面的凶光,让我都心底一颤,他说:“义色,你有种,你就弄死我。钱,一分都没得!”
我的心剧烈一跳,感觉好像从上到下过了一阵电流般,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刘毛确实超过了我的想象,我真的没有想过,一个小小的涌马,居然会如此硬气。
那一瞬间,我心中产生了那么一丁点的后悔与害怕,只是,到了这一步,后悔、害怕已经完全没有用处了。刘毛的眼神已经让我明白,今天,我和他之间,必须要分出一个最终的输赢。他不服,我就再也不用在道上混;不把他办妥,将后患无穷。
“好好好,刘毛,我不要钱哒。”
我从板凳上面站了起来,转过身去:“牯牛,把嘴巴堵好。癫子,给我把后头的工具箱拿过来!”
向来沉稳的癫子闻言之后,都不免心中一震,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我,对视两秒,这才一言不发,走向了里屋雷震子睡觉的房间。
“三哥,算哒,好不好?三哥!”
我没有想到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雷震子居然开口说话了,声音颤抖,却也坚决。
我双眼一瞪,刚要说话,没有等我开口,北条的声音响了起来:“雷震子,这个时候,怪不得你三哥了。这个人不办,你三哥今后再也没得日子过!牯牛,你把雷震子带到里面去。”
刘毛的双手被捆死,固定在了一个木头凳子的上面。
手中那把尖嘴钳子轻微而有节奏地敲击着自己的大腿外侧,我几乎脸对脸地蹲在刘毛的面前,颇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坦白讲,我的心底有些失望。在这样的近距离之下,刘毛虽然已经躲开了我的目光,却还是始终都没有开口求我。
看来,现在的我身上确实没有可以让一个老流子感到畏惧的本钱。不过,这种局面,我一定会让它改变,我发誓。
刘毛有一双原本不错的手掌,指骨纤细修长,掌面宽厚多肉,只可惜指甲稍嫌过长,尖端修剪得参差不齐,如同狗啃,指缝中还隐隐可以看见一些乌黑的泥垢,食中两指间的皮肤都已经被烟熏成了焦黄。伸手摸去,皮肤粗糙,遍布老茧。这双手就如同刘毛这个人,硬气、精明,本来是个人才,却终难成大事。
伸手抓起了刘毛的右手,双手接触的那一瞬,我感受到了掌心里传来的明显一抖。毕竟刘毛也是人,他还是会害怕!嘴角一弯,我笑了起来:“刘毛,你答应给钱了就点点头告诉我一下。”
说完,我死死摁住了刘毛的食指,将它撸直、压平。右手中的尖嘴钳子钳口张开,小心翼翼地夹在了指甲盖的最前端,微微用力一试,确定钳口已经夹紧不会再滑脱之后,我尽量缓慢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啊……”
你吃过油淋活鱼吗?如果你吃过,那么你也一定见过当鲜活的鲤鱼被放置在锅底,一勺滚油泼上去之后,鱼体剧烈蜷缩、跳动的样子。
当时,刘毛的整个身体就是这个样子。在我尽量轻柔平稳的扯动之下,我看着一整片完整的指甲盖,慢慢地从指头上被一丝一丝地抽离,底下撕裂的细小肉片不断翻卷起来,大量的鲜血如同破堤洪水一般涌出。
当温热的血液流过我的手背,我突然就无端想起了刚与王丽分手之时,在日积月累的流言与白眼当中,那种刺骨锥心的感觉。
有些时候,当痛苦以缓慢的速度降临时,远远胜过雷霆一击,甚至可以直抵人心,经久不去。
“呕……”
背后传来了牯牛的干呕,以及他起身离开时带动凳子的响动。我的手却依旧是那样地平稳。原来,被掀起的指甲盖并不是透明的,它的背后粘连着一层纤细黏稠的血丝肉末,肮脏而邋遢。将指甲整整齐齐地摆放到手掌的旁边,我看着刘毛剧烈抖动的身体慢慢平静。然后,我抓住了他血肉模糊的食指前端,握在掌心用力一捏,问道:“给吗?”
“啊……”
刘毛满脸泪水,身体再次剧烈颤动了起来,挣扎的双脚踢得旁边一台游戏机身啪啪啪作响。可他,没有点头。
于是,松开食指,我拿起了第二根指头。
“嗯嗯嗯嗯嗯……呜呜呜……”当第二个指甲壳开始松动的时候,随着嘴里发出的一连串呜咽声,刘毛的脑袋如同触电般,上下剧烈摆动起来。
我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看着他说:“嗯,早说不就没事哒。”
说完,双手猛一用力,在刘毛的痛哼声中,那片已经松动的指甲被我拔了下来。
“这个当利息!癫子,给他松绑。”
“嗯嗯嗯嗯……”我没有想到,一直那么坚强的人,在松完绑,取下嘴里的抹布之后,居然会如同一个小孩,躺在地上,握住血流不止的右手,放声大哭。
那一刻,看着刘毛,我明白了一点。这个世界上,只要你够狠,就没有打不怕的人。
半个小时后,留下雷震子看店,我们其他人押着刘毛一起来到了他的家。
刘毛从一双破烂到不行的旧棉鞋里面取出了三千元钱,然后,他分别从一张海报后和一个腌咸菜的坛子里拿出了几个面额不等,各有几百元、上千元的存折。整个过程中,已经从剧烈伤痛里渐渐平复的刘毛,始终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不仅没有说话,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我本以为刘毛已经彻底崩溃了。其实,他没有。当他把最后一个存折递给我的时候,他看向了我,在他的眼睛里面,我看到了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然后,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义色,拿好,莫掉了。说不定,我偷的就是别个的救命钱。”
刘毛这句话,我当然能够领会其中的意思。这笔钱救不了别人的命,自然也救不了我的。
只是,当我从犀牛口的江边活下来之后,我就不再怕有目的地去死了,一点都不怕。那么,我又怎么还会惧怕死亡的威胁。何况,在两个小时之前,我就已经改变了自己的主意。现在,我根本就没有打算拿到钱了就完事。
看着刘毛,我又笑了起来。
我笑着将存折交给了身后的癫子,又笑着将手搭在了刘毛的肩膀上,再笑着问他:“刘毛,你是想要找我报仇吧?想弄死我吧?哈哈,是不是?”
看着我的样子,刘毛显得又惊又疑,肩膀微微抖动了两下,虽然没敢离开,却也没有答话。学着唐五的动作,我的手掌在刘毛的肩膀上拍了两拍,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不过,你没得机会哒!癫子牯牛,绑人!”
看着刘毛瞬间惨白的面容,我转身离开,身边,癫子、牯牛的身影一拥而上……
那一晚,我没有再动手,动手的人是北条。他动手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已经决定要了刘毛的命。经过这一晚的接触之后,我完全可以肯定,本质上刘毛和我没什么不同,我今天对他做的事,只要他有机会,必会更加残酷地还给我。
对这样的人,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养虎为患这个道理,我懂。所以,我绝对不能给自己留下后患。
但是,北条不这样想,他认为,反正他和黄皮之间的冲突已经不可避免,所以他要像当初我帮他扛事一般,非常义气地帮我扛下来。这也是今晚他始终跟着我的真实原因。而且,他作出了一个他自己认为更好的选择,他挑断了刘毛双手的手筋。不过,当时北条没有想到的是,不久之后,他就会为自己今天的这个选择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在北条动手的时候,牯牛又一次忍不住走开,越来越沉稳的癫子虽然没有走,可他的脸上却也出现了一种非常难受的表情。只有我,自始至终,我都抽着烟,冷眼旁观,毫无感觉。之前,我的情绪太过亢奋,没有闲暇思考。但是,那一刻,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残酷。而且,我也想到了自己能够变得如此残酷的原因:出道以来,我已经打过了无数次架,砍了很多回人。以前每每遇到这些事的时候,我都难免有些恐惧,无论我表现得如何勇猛,那种恐惧却一直在我的心底,实实在在。不过,这次完全不同了。以前是为了兄弟义气或者旁人的利益之类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而打架,这次是我第一次为了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而主动办人。这种被人侵犯之后的狂怒,以及狂怒过后如同噬心的仇恨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这种极度的仇恨之中没有掺杂丝毫的犹豫和宽容,唯一有的就是报复,千百倍的报复,一直报复到再也没有任何人敢拿走属于我的东西为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江湖之道,本来如此。我想,那一晚开始,我才真正入门。
没有再回头多看刘毛一眼,打开他家的大门,我抬头走了出去。走出门口,迎着漫天繁星,我搂住了身边的癫子,盯着他的双眼,一个字一个字地给他说了一句话:“从今往后,不管是我,还是你,我们都不会再给任何人下跪。”
那一刻,癫子的双眼突然张大,然后默默低下了头。
从那天之后,在雷震子、牯牛乃至癫子的目光当中,我意外地发现了一样东西——畏惧,对于我的畏惧。
慈不掌兵,义不理财,恩威并施,敬畏交加。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唐五的境界。
刘毛再也不可能去做一个靠偷人钱包为生的涌马,之后两三年,刘毛消失于江湖。
九五年之后,刘毛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开始吸毒。
九七年,吸毒成瘾的刘毛,贫困交加,以贩养吸,被捕,判决死刑。
九八年,刘毛被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