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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医生正在看造影,见他进来跟他点点头,打个招呼:“我拿不太准,所以让你过来看看。”
那带子明显不是本医院的,也常常有病人带带子带病历转院看病,所以聂宇晟也没多想,仔细看了看带子,倒过去又看了一遍,才说:“还是让病人再做一次造影吧,如果要排期手术的话。”
李医生说:“病人家长听说我们的造影比原来那个医院要贵一千多,有点不太乐意。”
聂宇晟又看了眼带子,明明是小孩子的心脏,现在的家长对孩子都恨不得赴汤蹈火,这种家长倒是罕见。于是问:“病人呢?”
“在外面候诊室,我让护士把他们叫进来。”
谈静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聂宇晟,一时之间都傻了,聂宇晟明显也没想到,所以也怔了一下。谈静有点慌乱地坐下来,换手让孩子坐在自己膝盖上。聂宇晟看了看病历,病历封面上的名字年龄什么都是由病人自己填,他认出谈静隽秀的字迹。写着:孙平,六岁,男。说是六岁的孩子,因为太瘦弱,看上去顶多有五岁的样子。头发稀稀疏疏,又黄又脆,所以剃得很短。不过长得跟谈静非常像,两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母子。孩子大约因为心脏供血不足,所以嘴唇发乌,有明显的紫绀症状。不过眼珠黝黑,一对宝石似的眸子,有点怯意地看着面前陌生的人,不一会儿就转过脸,小声叫:“妈妈。”
谈静哄着他:“乖,我们不打针。”
李医生扶了扶眼镜,说:“我们还是建议再做一次造影,现在看来血管的情况并不清晰。这造影还是一年前做的,拖到现在真不能拖了,再拖下去没手术的机会了。”
谈静嗫嚅:“我知道。”
“知道就别再拖了。”李医生说,“手术风险是有,但是治愈率也很可观。你回去跟孩子爸爸商量一下吧,越早手术效果越好,别再拖了。”
“好。”谈静低垂着眼睛,“谢谢您了。”
等他们一走,李医生就直摇头:“真作孽,一看就知道没钱做手术,再拖下去,这孩子完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来,“哟,这造影的带子怎么忘了拿走。”他急着叫护士,“小陈,快去把病人追回来,她忘记拿带子了。”
“我去吧。”聂宇晟随手抽走带子,径直出了诊室。他看了一眼电梯,转身朝楼梯走去。果然,谈静抱着孩子,正低头下楼梯。
“你带子忘了。”
谈静没做声,将孩子放在地上,然后接过带子塞进背着的包包里,重新抱起孩子。
“法洛四联症,肺动脉狭窄、室间隔缺损、主动脉骑跨和右心室肥厚,法洛四联症是最常见的先天性心脏病之一。唯一可选择的治疗方法为手术纠正畸形,不然活不过二十岁,你儿子肺动脉狭窄情况严重,很难活过十岁。”
谈静抬起眼睛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他站的地方比她高,他本来身高就比她高很多,所以只能看见她发顶,蓬松干枯的头发随便梳成马尾,用皮筋扎在她脑后。他不是没有想过总有一天会重新遇见她,他也想过她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平庸的妇人。现在就是这样,平庸的几近令人厌烦,曾经让他迷恋的象牙色肌肤黯淡得像旧塑料,头发早就失去了光泽,还有她紧紧抓着包带的手,指关节粗大,皮肤粗糙得远远超过她的年龄——原来她只戴九号的戒指,那样纤细柔软的手指,握在手里几乎让人心碎,现在这双手,几乎让他没法认出来。想必一个病弱的孩子,一个不体贴的丈夫,才会让她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他忽然生了一种痛快的戾气,几乎是冷笑,一字一句地说:“这就是报应!”
她有点定定地看着他,像是下意识似的,将孩子搂得很紧。她像是没有听见,又像是听见不敢信的样子,喃喃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儿子的病。”他伸手指着孩子泛着紫绀的脸,一字一句痛快地道出,“他这病,就是你的报应。”
他以为她会说点什么,甚至会破口大骂,他曾经见过有些女人骂街,那歇斯底里的样子令人生厌。如果她真的破口大骂,他一定会觉得痛快极了。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那双跟孩子一模一样点漆似的眸子,只是迅速地蒙上一层水雾,含着泪光,仍旧有点定定地看着他,就像是根本不认识他。这么多年,或许他们早已经相互厌憎,巴不得对方不再活下去吧。他有一种杀人之后的痛快,像是手术台上,利落地切除病灶,剥离肿瘤。她曾是他生命里的肿瘤,现在他终于可以将她剥离得干干净净。
她只用含着泪光的眼睛看着他短短的片刻,很快就低下头去,大约是怕他看见她哭。她一贯如此要强,她抱着孩子,转身就走了。
楼道里并不明亮,她一步步走到那暗沉的底下去,再看不见了。
快下班的时候,聂宇晟接到张秘书的电话,他说:“聂先生想约您一起吃晚饭。”
“我没空。”
张秘书脾气挺好,脾气不好也做不了聂东远的秘书,他笑着说:“您还是来见聂先生一面吧,他最近也挺忙的,推掉好多应酬,就想跟您吃顿饭。”
父子两个僵持也不止一年半载,起先聂宇晟还有点生气,到现在,连生气也懒得了。张秘书一再婉言相邀,他就去。约的地方当然是高端会所,从外头一路进去除了服务生几乎看不到旁人。进了包厢才看到聂东远一个人坐在桌子边,这些年来聂东远养尊处优,在自己的商业帝国里说一不二,任凭见了谁,都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可是看到儿子,还是显得很高兴:“怎么样?今天晚上咱们吃什么?”
“随便。”
聂东远把餐牌给服务生拿走,说:“安排一下。”
打发走了闲杂人等,他才端详儿子:“怎么又瘦了?”
“没有。”聂宇晟眼皮都没有抬,“有话就直说,我知道你时间宝贵。”
“你啊,再大也跟小孩子一样。”聂东远亲自替儿子斟上一杯茶,说道,“你都大半年没回家去了,跟爸爸生气,也不用这样吧?”
聂宇晟懒得答话,不停地拨弄自己的手机。
“你也知道,我血压高,血脂高,没准哪天眼睛一闭,就再也见不着你了。”聂东远好像十分伤感似的,“你就真的不肯原谅爸爸?”
“您从来不会做错事,不需要我原谅。”
聂东远笑了一声:“犟脾气!”
服务生在外边轻轻地敲门,父子两人都不再说话,一道道的菜上上来,微暖的灯光映着,色香味俱全。
“尝尝这个。”聂东远说,“你不是喜欢吃狮子头,还说家里的厨师做的都是大肉丸子?这里的师傅说是苏州人,所以我今天才让你到这里来,尝尝他手艺怎么样。”
聂宇晟默不做声,服务生早就将瓷盅端过来,红烧狮子头十分入味,但他也只是沾了沾牙就搁回碗里,根本没有半分食欲。忽然听到聂东远说:“你也该交个女朋友,都三十岁的人了,一天到晚忙着做手术。男人虽然应该以事业为重,可是总不能为了事业,连女朋友都不找一个。再这么下去,哪天我要是死了,都看不见你成家。”
“我对女人没兴趣。”聂宇晟无动于衷,“你就当我喜欢男人得了。”
“胡说!”聂东远一直按捺的脾气终于发作,将手中的细瓷小勺“铛”一声扔在了骨碟上,“你不就为了那个谈静吗?都七八年了还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你真是鬼迷心窍你!你这几年过的什么日子,你以为我不知道?那姓谈的丫头早就嫁人生孩子去了,你还在这儿当情圣,她到底哪一点儿配得上你啊?她哪一点儿值得你这样,啊?”
“跟她没关系。”
“跟她没关系?”聂东远冷笑起来,“你是我儿子,你眉毛一动我就知道你想什么。跟她没关系,你这七八年过得跟和尚似的,连看都不看旁的女人一眼?跟她没关系,你学什么心外科?跟她没关系,你能口口声声跟我说,你对女人没兴趣?我看你是被她下了蛊,我真是想知道,姓谈的那丫头哪里就值得你迷成这样?”
“真的跟她没关系。”聂宇晟却是一脸的厌倦,“你不用在这里乱猜疑,有合适的人我自然领回来给你看。”
聂东远又冷笑了一声:“这话从六七年前,你就说过了。你在国外没遇上合适的人,回国来,医院里,也没遇上合适的人。在你心里,全天下最合适你的就一个谈静。可惜她这会儿只怕早嫁了人,说不定连孩子都有好几岁了。”
聂宇晟慢慢地握紧拳头,聂东远扫了他一眼:“怎么?戳着你的痛处了?”
聂宇晟愤怒地紧闭着嘴,并不吭声。
“你死了那条心吧!”聂东远说,“天下好女人多的是,放开眼来挑一个,哪个不比她强。”
“我吃饱了。”聂宇晟将餐巾往桌上一扔,“我要回医院上夜班。”
一直开车走上四环,才发现车窗没有关,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两颊滚烫。他踩着油门,车子其实有巡航功能,可是浑浑噩噩,脑子中是一片空白。
有很多很多次,他都想过,如果一恍惚,会不会冲进对面车道,撞个粉身碎骨。
可是终究还是没有。在国外的时候,可以用课业麻痹自己,博士学位一念就是两个,做不完的试验,写不完的paper;回到国内来,可以用忙碌来麻痹自己,做不完的手术,排不完的会诊。可是见到谈静的那一刹那,所有的一切卷土重来,就像是海啸。隔得那样远,他也一眼认出来那是谈静。她穿着蛋糕店的制服,低着头在那里忙碌。生活将她磨砺成另外一个人,可是他仍旧一眼认出来,那是他的谈静。
是真的鬼迷心窍,才会走进去,那时候就像踩在云上,看着她,一分分地近了,更近了,近得触手可及。后来她抬起眼睛看他的时候,就像中间的这七八年,不曾过去。他心里一阵阵地发软,觉得自己都有点把持不住,想要伸手去碰触她的脸,看她是不是真的,真的就那样站在自己的面前。
她变了很多,可是又一点儿也没有变,就像是梦里的样子。
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再见了谈静,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想到最发狂的时候,就对自己说,不能再想了,可是这一天真的来临,却原来,亦不过如斯。
没有天崩地裂,没有排山倒海,原来她也只是一个活在世间的凡人。
原来,曾经那样深刻的爱,最后也只留下不可磨灭的仇恨。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那样刻薄的话,尤其对着一个无辜的孩子。
此刻才渐渐明白,原来是嫉妒。
嫉妒那个跟她结婚的男人。
嫉妒那个跟她生孩子的男人。
嫉妒得发了狂。
他几乎不能想像她跟别的人一起生活,他根本不能去想,只要这个念头一起,他就觉得自己要失控,有一种毁灭一切的冲动。这种冲动让他几乎同时也想毁掉自己,毁掉这个世界。
谈静。
谈静。
多么普通的两个字,可是刻在了心上,今生今世,再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