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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确保持着他放下她时的姿势,一动不动;但奶娘却抬起了头,正惊讶地望向她,显然也听到了她在说话。
唐天霄慌忙握了她的手,说道:“别怕,有我呢。我们呆会就出发回宫去,宫里还有很多的好大夫可以治你的病。”
可浅媚扑闪着眼睛,惨白的唇颤了颤,终于低低道:“我想自由自在的,不想死在宫里。”
唐天霄的脸色也惨白了。
他蓦地回首,问屋中随侍的侍女:“你们谁在皇后面前胡说八道了?”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侍女慌忙跪下,连连摇头。
倒是奶娘忽然想起,走到唐天霄跟前,低声道:“皇上,刚太医过来送药,送的不是药,是老参汤。”
断了药,却送来吊命的老参汤……
可浅媚不是傻子,又亲耳听庄碧岚说过她命不长久,自然晓得是怎么回事。
他的热泪滚落,又急急擦了,走到床边,抚着她的肩,柔声笑道:“浅媚,你别多心。你身子弱了些,因此要喝些参汤补补,才能喝药。你看着,到晚间,他们就把药送来了。”
可浅媚眸黑如夜,许久才转动了下,说道:“送我到荆山去吧。我想看一眼我和卓锐、衡一住过的小院子。我还想再看一回日出。”
唐天霄哽咽得半天开不了口,许久才道:“好,我带你去。我们还可以再看一眼……我们洞房那夜住的小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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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唐天霄的大队兵马均已驻扎荆山脚下,众多的营寨密簇簇地占了半边山麓,明黄的纛旗高高扬起。
人都道大周皇帝兴起,隆冬之日还在山下围场狩猎时,唐天霄正孤零零的一个人,穿着一身浅黄的素布衣衫,背着心爱的妻子,一步一步地走上荆山。
可浅媚裹在柔软的雪白裘衣里,安静地伏在他的背上。
她那清减的面庞苍白得近乎透明,双睫如舞倦了的蝴蝶,无力地垂落着,在面颊投下静默却美好的弧度。
唐天霄道:“浅媚,你在睡吗?”
可浅媚眼睫颤了下。
唐天霄道:“山上冷得很,你别睡好不好?你撑着点儿,我陪你说话。”
可浅媚依然静默,几缕散落的发丝凌乱地飘散在风里。
这样的冷天,这样的重病,也许一觉睡过去,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唐天霄顿下身,将头仰了一仰,把眼底的酸涩逼回,才又说道:“我知道你恨我。但把恨憋在心里,总是不好。不如,你骂我吧!若有力气,掐我几下,刺我几下,都使得。你要撑着点,我会带你去看你住过的小院子,我会带你去看日出。”
可浅媚眼睫颤动,有两滴晶莹的泪水滚落。
但她终于说话了。
她轻轻说道:“唐天霄,如有来世,我宁愿相识不相爱,相念不相思。我受得够了,便是你生得再好看,我也不会再招惹你。”
唐天霄听得她开了口,如闻纶音般松了口气,微笑道:“那也不要紧。你不来沾惹我,我一定去沾惹你。这辈子我让你受了苦,下辈子我一定加倍宠你,加倍待你好。”
他说得真挚,可浅媚已不觉地睁开眼,凝视着他面庞,慢慢说道:“我却恨极你。我记着这恨死去,来世也会继续害你,继续气你。”
唐天霄道:“你害我,你气我,我还是会待你好。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我都会加倍宠你,加倍待你好,直到你不恨我为止。”
“你忘了……我是一枚毒疮……”
“没错,就是枚毒疮,不幸长在了心口。我倒是想剜去,却不能连自己的心一并剜去。”
他黯然地笑,一步步踏实地走在崎岖的山道上,浅色的洁净布衣猎猎地飘拂于凄冷的山风里。
有暖暖的水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脖颈上,浸润入他的皮肤。
她在哭,她伏在他的肩上,在无声地痛哭。
唐天霄给烫得受不住,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灰白的山石,泪水也一滴滴地滚落,却再润不暖那山石的坚硬和冰冷。
他不得不背着痛恨他的垂死妻子,踏着自己的泪水,一步步向前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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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傍晚时,可浅媚的呼吸更是微弱。
唐天霄找了块避风的山石,小心将她放下,取出一直贴身藏于怀中的老参汤,喂给她喝。
可浅媚勉强喝了一口,便伏地大吐,吐得气喘咻咻,竟全是黑绿的汁液。
唐天霄坐在地间,紧紧地拥着她,直待她呼吸略稳,才又喂她汤。
他柔声地哄她:“这汤里有许多的珍奇药材,若都喝光了,只怕就能自己爬山了!”
可浅媚抬了抬眼睫,看到他凤眸里满蕴的泪。
她抱住了那袋和着他体温的参汤,仰起头,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下,然后丢下皮袋,倚了山石休息。
唐天霄大是宽慰,指点着前方道:“看,那边就是我们洞房的民居。要不要先去那里?”
可浅媚懒懒地摇头,忽然睁大眼睛,惊恐地望向他身后。
几乎同时,锐物破空声响起,数枚飞镖从另一侧的山坡上疾射而至。
有刺客!
他若躲闪,只怕那几枚飞镖会钉到病重的可浅媚身上,急忙抱住她就地一滚,闪过那几枚飞镖,已就势拔出龙吟剑,击落继之而来的几枚飞镖,向下高声唤道:“来人,护驾!”
他想静静地陪着可浅媚度过最后的时光,只是孤身带她上山;但他的身份何等尊贵,自有侍卫暗中尾随保护。
此时突生变故,稍远处的侍卫立刻发觉,已飞快地奔上前来。
隐于暗处的刺客见状,立刻一跃而出,袭向唐天霄。
可浅媚挣扎着坐起,定睛看时,竟是跟随李明瑗多年的四方、夕照带了四五名死士在和唐天霄缠斗。
李明瑗惨死,他们必想报仇,该已跟踪唐天霄很久了。今日唐天霄微服出来,旁人或许难以相信这个穿着朴素背了妻子孑然而行的男子会是大周皇帝,四方他们却曾见过,竟不知怎么瞒过朝廷眼线,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
唐天霄本就身手高明,这一两年经了沙场磨砺,更是轻捷灵敏,虽面对强敌偷袭,也能从容应对,并不慌乱;待支撑片刻,便有尾随的侍卫赶来,迅速为他挡下刺客。
唐天霄的贴身侍卫自然个个武艺高强,又人数众多,四方、夕照等人很快招架不住,却依旧强悍,舍生忘死地意图突破侍卫防线,好继续刺向唐天霄。
侍卫们哪容他们得手?
但听惨叫连连,几名刺客连连被斩于刀下。
四方跃起身来,不顾下方劈向自己的刀剑,竟是舍了性命作生死一击,径袭唐天霄。
唐天霄持了剑凝神而立,看着他的来势只将剑影一挥,便听一声惨叫,四方持剑的手臂已经飞出,恰落到可浅媚身畔。
唐天霄扭头见可浅媚正抱了肩垂眸坐在山石边,并未受到一丝伤害,也便放了心,继续盯着眼前战局。
而四方失了手臂,早被侍卫上前,刀剑齐下,再不知刺了多少个窟窿。
四方一死,其他人更难支持,转瞬便被屠戮殆尽。
唐天霄正要松一口气时,背后刀兵破空之声忽起,带着凛冽杀机,直奔自己身后要害。
他无暇多想,侧身一闪,反手便一剑刺向袭击者。
很轻的“噗”的一声,他的剑锋已将那人纤瘦如纸的身体刺穿。
这时,他才看清袭击者的模样,顿觉肝胆俱裂,嘶声惨叫道:“浅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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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浅媚,是可浅媚拣起了四方掉在她身边的宝剑,一剑刺向了唐天霄。
她已奄奄一息,仗了参汤的效力才能坚持到现在,早就没有了灵敏的身手,用尽力气才能勉强做此一击。
唐天霄那一记随手反击,正从她胸前刺入,背后穿出,殷红的鲜血正自剑锋处渐渐蔓延开来。
可她看也不看自己的伤处,竟舒了口气般微笑起来。
自和唐天霄再次相见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明媚而笑。
她望着他,轻笑道:“我终于可以去见我的父母,去见姑姑和七叔了。我不是不给他们报仇,而是我报不了,报不了……”
唐天霄的手一抖,她已如一张雪白的纸张一般轻飘飘地自他的剑锋滑落,无力地倒于地上。
可她犹自扬着唇,弯了月牙般的眼睛,问向他道:“我可以丢下那些仇和恨了吗?可以了吗?”
她的笑容是他久违了多少时日的媚婉温柔,眼神也一扫久病的颓然,如此地空灵明澈,倒映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宛若一对光华灿煜的绝世明珠。
唐天霄提着滴血的剑,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落木萧萧,败叶零落,肃杀的风仿佛从心头呼啸而过。
——仿佛被人一剑贯穿的,不是她,而是他。
他猛地跪倒在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用手掩着那鲜血喷涌而出的伤口,嘶哑地高喊:“浅媚,浅媚,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浅媚……”
“傻子,你不是故意的,我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在这一世,把欠下的都还清……我不想带到下一世。”
可浅媚的笑容也在忽然间通透起来,纯净得犹如初出世的婴儿,看不到一丝的抱怨,一丝的忧虑。
她柔软地依在他的怀中,温柔地呢喃道:“唐天霄,其实我真的喜欢你,喜欢极了!若有来世,我再也不想恨你了,我要好好和你在一处。”
唐天霄喘着气,呼入的空气仿佛夹入了无数尖锐的银针,细细地窜扎到了每一处流动的血液,灼痛得整个人都似碎了,散成了胜极而败的一地荼蘼。
他拥着那个总是让他方寸大乱神不守舍的女子凄厉地叫起来:“你这妖精!你怎可有这样的故意?故意让我害了你,让我一生一世记着你,一生一世后悔懊恼,一生一世痛楚不堪吗?其实……其实你即便什么也不做,你都已是我命中注定的孽障,命中注定的唯一!浅媚,你怎可如此待我?”
可浅媚盯着天空,却仿佛已听不到他说话。她孩子般干净地笑着,大口大口地喘息,眼睛里闪过春日百花竞芳般的明艳光采。
她轻轻道:“天霄,若有来世,你愿意陪我吗?”
“我把该做的都做了,欠下的都还了,来世再也不会恨你,你也不许再招我恨你。从此我们要日日在一起,我弹琴给你听,你舞剑给我看……”
“其实你长得真的很好看啊,我看了那么久,也看不厌……”
“我一直陪着你,到你老的时候也陪着你,每晚你睡不着时我都陪你说话,哄你开心,好不好?”
“阳光好时,我们去坐船。我们别晒黑了。摘两张大大的荷叶罢,你一张,我一张,我们头靠头,肩并肩……”
“我们有了峰儿,可以在湖边再生一个湖儿。我们的女儿叫湖儿,对不对?”
“我们可以去打猎,我们可以大半夜的跑到山顶看日出,看红彤彤的太阳……跳出来,跳出来……”
可浅媚忽然笑出声来,甚至猛地坐直身,指向东方,笑道:“看,看,红彤彤的太阳……跳出来了……”
唐天霄手一颤,大片的血花骤地从她胸前飞溅而出。
溅于他的前襟,他的面庞。
一大片,一大片,牡丹般鲜艳而亮烈,美得灼眼。
大片大片亮烈的花朵竞绽中,可浅媚舒了口气般放下手腕,慢慢地落回他的腕中,定定地望着空中,唇角笑意更是灿烂欢喜。
唐天霄一动不敢动,看着那胸口的鲜血越喷越缓,渐渐地止了,在自己和她的身上汪作了一团,才轻轻地唤她:“浅媚!”
可浅媚没有回答,依然望着天空,眼睛黑如曜石,笑意顽皮无邪。
唐天霄轻轻道:“浅媚,我想这一世就陪着你。等我们白了头,我还是陪着你。我天天听着你弹琴,舞剑给你看。”
可浅媚的唇色雪白,却笑容宛然。
唐天霄便继续告诉她:“你要我陪你游湖,我便陪你游湖。我可以采很多很多的荷叶,盖着我们的脸……我要听你唱歌,唱江山如画里,人物更风流……”
可浅媚依旧笑得欢喜,却不望向他。
唐天霄睫毛湿了,却笑道:“你若要为我生个湖儿,我们便生一个湖儿,和峰儿一样漂亮可爱。只是……只是这女儿千万别如你这般淘气就行。你可知……你可知我真的吃不消有两个可浅媚……”
可浅媚的身躯渐渐地凉了,脸色苍白如雪,却还是那样定定地望着越来越缈杳的天空,温柔明媚地笑着。
唐天霄便将她拥得紧些,更紧些,用自己躯体的温暖一点一点地暖着她。
他道:“你真的太淘气了……大半夜的,看什么日出呢!这山上冷,真的冷……浅媚,连我都觉得冷了。我们下山去,好不好?等治好了你,我们再上来看日出,好不好?”
唐天霄喃喃地念着,珍爱无比地抱着那具慢慢在怀中僵硬的躯体,蹒跚着向山下走去。
他一路走,一路在温柔而困惑地念叨:“日出,日出……什么时候看日出呢?我……我也想看着,看着红彤彤的太阳,跳出来……跳出来……”
红彤彤的太阳并没有跳出来。
夕阳如血,凄艳如铺开了满地的红锦,慢慢地往黑暗中消沉。
太阳落山了。
那等昏黄的山谷里仿佛有少女在清脆的笑声回响:“天霄,我们明天看日出吧!”
男子爽朗地笑着答道:“浅媚,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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