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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喜把双臂环抱到胸前,转身对着陈文德一仰脸,“你说万嘉桂向你讨要过我,这话是真的吧?”
陈文德一点头,紧接着又一抖手,因为香烟竟在不知不觉之间烧到了手指,“真。”
茉喜扭头望着远方天空,微微地眯了眼睛一笑,“好,有他这句话就够了。算我没看走眼,我就知道他不是无情无义的人。”
陈文德下意识地捻着烧红了的手指,依然疑惑地盯着她,“孩子走,你不走?”
茉喜收回目光望向他,理直气壮地答道:“对,不走了。这里放着正经太太不当,顶风冒雪地跑去给人做小老婆,我贱哪?”
陈文德对着她一挑浓眉,“我这边可是要完蛋,你跟了我未必会有好果子吃。”
“放心吧。等你穷了,我自然要给你演一场卷包会,用不着你心疼我。”
陈文德听到这里,扑哧笑了,一边笑一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小武,他喃喃地骂了一句,然后转向前方一招手,“把你那崽子也留下吧。大不了我捏着鼻子,给他当一辈子老子就是了!”
茉喜转身走到马车前,对着车帘子伸出了一只手。仿佛想要掀开帘子一般,她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却是合拢手指攥了拳头,慢慢地收回了手。
“给我儿子当老子,你也配!”她依然牙尖嘴利,只是声音越来越弱,“我这儿子可不是凡人,命大着呢,将来肯定有福气。我不能让他……”
话到这里,没了下文。
儿子不是凡人,所以她不能让他留下来给个活土匪当儿子,尤其是这活土匪正在走下坡路,过了今天,还不知道明天是死是生。她可以跟着活土匪混下去,混好混坏她都能忍受,都能凑合,但是她不能耽误了儿子的前程。
她得把儿子送到万嘉桂那里去,万嘉桂的未婚妻是凤瑶,有凤瑶在,儿子即便没了娘,也不会太可怜。
这样一来,万物归位、各得其所、天下太平。万嘉桂可以和凤瑶做清清静静的小夫妻;儿子也有了体面的父母家庭;至于她自己——自己没关系,世界这样大,男人这样多,总有她的立足地。
在一小队骑兵的护卫下,大马车上了路。
茉喜攥着拳头站在院门口,眼望着马车越走越远。及至远到了一定的程度,她忽然向前迈了一步,因为感觉自己刚听到了小赖子的哭声。
但她也只迈了一步。
一只大手从天而降,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陈文德在后方发了话,“后悔了?后悔了可以追,我不拦着你。”
茉喜摇了摇头,声音打了战,“不后悔。”
“想清楚了?”
茉喜慢慢地回了头,直视着陈文德的眼睛答道:“我年纪小,可我不糊涂。”
说到这里,她含着泪光展颜一笑,“那次我闹肚子疼,你就不该管我,你不管我,我也死不了;你这一管,反倒是害了我。往后你要真是上了山,我也得跟你一起当土匪了。”
陈文德眨巴着眼睛对她察言观色,不知怎的,神情竟然有些惶恐,“茉喜,你——”他用食指向她一点,“对我——”又用手指一戳自己的胸膛,“有感情?”
茉喜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然后正色答道:“其实我是看上武治平了。”
陈文德虚张声势高高抬手,照着她的脑袋轻轻扇了一巴掌,然后俯身拦腰一把抱起了她。原地滴溜溜地连转了几个圈,他晕头转向地撒腿跑回了院子里。
茉喜在天旋地转之中闭了眼睛,心里空落落的,因为没了小赖子。她想这可真是有意思,怀小赖子的时候烦死了他,烦得隔着肚皮对他天天骂;可是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又爱死了小赖子,小赖子打个呵欠皱皱眉,在她眼里都是戏。
忽然地,她想起了自己的娘。
于是她飞快地又释然了。她娘是个苦出身的戏子,她自己也是个苦出身的丫头,但她的儿子不会再苦了。她快刀斩乱麻,斩出了个小小的万家大少爷!这疾病一样的苦命,遗传到她这一辈为止了。
陈文德把茉喜抱到了桌子上。等茉喜垂下两条腿坐稳当了,他站在她的面前,握着她的肩膀向她微笑,笑得痴痴傻傻,眉宇之间,竟然生出了几分少年式的稚气。
茉喜和他对视了良久,心中疼痛,疼儿子,也疼他。这恶棍,要恶就该恶到底、让她恨;可这恶棍真是坏到了家,竟然偏偏不让她如意!
笑着笑着,陈文德忽然收敛笑容,放开茉喜走到屋角,从衣帽架上摘了手枪皮套往身上系,茉喜见状,不由得问道:“干什么去?”
陈文德手脚忙碌得飞快,整个人像是刚吃了大补丸,灰白色的头发梢上都带着精神,“我不能坐在家里等死,你留下来等我的消息,我出去一趟,顶得住就顶,顶不住,我就撤。”
茉喜晃荡着两只脚,大声嘱咐道:“枪炮无眼,你多小心!”
陈文德抬头对她一挤眼睛,“放心,我舍不得死!”
然后把一顶军帽扣在头上,他转身直冲门外,在出门之前回了头,他姿势滑稽地向茉喜又做了个飞吻,同时压低声音笑道:“小姑娘,谢谢你!”
茉喜似笑非笑地向前一踢腿,“滚你的蛋吧!”
陈文德欢天喜地地真滚了,而茉喜孤零零地坐在桌子上,看看窗外的天,再看看窗内的地,看到最后,她冰凉地叹了一口气。将胳膊环抱在胸前,她慢慢地自己搂了自己。身体细条条的,肚子空瘪瘪的,她忽然心头一阵恍惚,不能相信自己曾经孕育出了一条小生命,也不能相信自己还不到十七岁,已经有过了两个男人,并且这后一个男人还是个刀头舔血的大亡命徒。
亲人一样的、又是母亲又是姐姐、以为永远也不会分开的凤瑶,也和她彻底地分开了。
茉喜又荡了荡两只脚,心中有种又空又冷的痛,然而能够忍。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两天之后,也就是西历元旦这一天的中午,小武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陈文德并不在家,所以他直接过来面见了茉喜。两天不见,茉喜依旧花枝招展地打扮着,脂粉涂得喷香,眉毛扯得细匀,只是两边嘴角一边鼓着一个大火泡,太阳穴也生了几个红疙瘩,是个上了火的病容。跷着二郎腿坐在堂屋正中央的太师椅上,她派头不小地问小武:“送到了?”
小武垂手站在门前,见茉喜喷云吐雾,把生育过后就自动断了的烟瘾又捡了起来。一只纤秀的脚套了白袜子绿绣鞋,随着她的二郎腿不停地晃,真堪称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送到了,白家大小姐我也看见了,你让我传给她的话,我也都传了。”
茉喜垂下眼帘,盯着细长烟卷的橙红火头问道:“她……她怎么样?”
小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谁怎么样?”
茉喜下意识地又吸了一口烟,“她……凤瑶现在是胖还是瘦?是黑还是白?头发是长还是短?穿的是什么衣服?好看不好看?”
小武平静地作了回答:“白家大小姐,我觉得,应该算瘦,和你一样白,短头发,像女学生似的,穿青袄黑裙子,没你好看。”
茉喜放下了腿,坐正了身体,有些紧张地抬眼望向了小武,“万嘉桂呢?”
小武不以为然地垂了眼,但是语气镇定,毫无变化,“他见了孩子,吓了一跳。”
茉喜笑了,是很宽容的笑,“问我了吗?”
小武答道:“问了,问你怎么不回去。我说你自愿留下来陪伴司令,他听了,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像是又吓了一跳。”说到这里,他很罕见地嘴角一翘,嘲讽一般,竟然也笑了一下。
他都笑了,茉喜更是笑得双目弯弯,“凤瑶呢?她没吓一跳?”
小武有气无声地哧哧发笑,笑出了一口很整齐的白牙齿,同时一贯挺拔的腰板微微向前弯了,他显出了一点可疑的惫懒相,“她哭了,号啕大哭。”
茉喜扭开脸,自言自语地笑着咕哝:“哭什么,没出息!”
说完这话,她重新去看小武,却发现方才变了形的小武居然在一瞬间又恢复了往昔形象。规规矩矩地站在屋子中央,他双手下垂,面孔转回了平日的冷淡寡白。
“哎!”她忽然转移了话题,“你都给他当干儿子了,他往后不能再让你当勤务兵了吧?”
小武轻描淡写地答道:“我本来就不是勤务兵。”
茉喜没听懂,“你不是勤务兵是什么?”
小武背过手,看着茉喜轻声答道:“家奴。”
然后他原地做了个向后转,也不告辞,昂首挺胸地径自走了出去。
茉喜盯着小武的背影,忽然发现他的确是不大像勤务兵。他的双手经管着陈文德的金钱,他的双眼看守着陈文德的女人,虽然也披着一身丘八皮,然而正如他方才所自称的那样,他更像个不声不响的小管家。
并且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阴阳怪气起来,也颇有陈文德之风。
慢悠悠地吸完了指间一支烟,茉喜约束了自己的思想,不许自己再去想旧人旧物旧时光。
与此同时,小武回了隔壁院子。
天冷,院子里没人,轻轻巧巧地跨过门槛进了院,他停下脚步,仰头望天长出了一口气。
茉喜不走,也不是他的,他不傻,他知道。只要陈文德在,她就绝不可能是他的。
但是得不到她,能和她朝夕相处也好,能看见她也好。
当天晚上,院子里听到了炮声。
陈文德带着一队烟熏火燎的骑兵回了来,没下马,直接在院外吆吆喝喝地发号施令。茉喜拎着一包袱衣服跑了出来,在他的指挥下上了一匹枣红大马。在轰隆隆的炮火声中,陈文德哑着嗓子吼道:“能不能跟上?跟不上就下来,上我的马!”
茉喜把包袱随手扔给了地上一名小兵,然后一边戴手套,一边高声答道:“我先骑一段路试试,不行再上你的马!这回是要往哪儿跑哇?直接进山当土匪去?我那箱子呢?”
陈文德对着后方士兵一挥手,然后在寒风中直着喉咙嘶吼:“箱子在小武手里,不进山,跟紧了我,走!”
话音落下,他用力地咳嗽了一声,然后抬头,却是在黑暗中对着茉喜一笑。茉喜从马下小兵手里接过了马鞭子,甩手对他便是一鞭,“还有脸笑!”
说完这话,她一抖缰绳,用清亮的声音喊道:“驾!”
在茉喜跟着陈文德快马加鞭冲入夜色之时,百里之外的凤瑶笨拙地抱了小赖子,带着哭腔对万嘉桂说话:“别打了,冤冤相报何时了,陈文德并不是不可救药的坏人,他毕竟把孩子送了回来。你把他逼到走投无路,难道不怕他伤害茉喜吗?”
万嘉桂不大敢面对自己的儿子,也不大敢面对此时此刻的凤瑶。小赖子的存在让他忽然思念起了茉喜,那感情也许不能再算是爱情了,但他的确是惦记着她,很惭愧地惦记着她。
“不是我想打!”他面红耳赤,艰难地开了口,“军令如山,我也是不得已。陈文德一贯残暴狡诈,视他为眼中钉的人太多了,如今他终于现了颓势,谁肯放虎归山、由着他逃?纵是我肯,孟师长也不肯。前一个月孟师长正在观望,所以不大管束我的行为;如今他观望清楚了,要对陈文德斩草除根了,我若是胆敢违抗军令,他会立刻用军法处置了我。处置了我,换了别人当团长,还照样是要对着陈文德开火。所以、所以……”
他压低了声音,“你放心,我会见机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