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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张小海在高中群里发了条信息:“亲爱的同学们,跨年那天聚一聚吧!”
一群不睡觉的夜猫子立刻冒泡响应,很快在群公告里挂出了聚会的时间地点。秦歌睡前忘了关静音,被吵醒后把所有的聊天记录都翻了一遍,直到群里没人说话了才默默关掉。
第二天,她在家赶稿时接到了秦爸的电话,秦爸在那端支支吾吾的,秦歌放下手里的笔,直觉是出事了。
果然,还不是小事。秦爸被个骑助力车的小伙子撞倒了!
秦歌带着妈妈匆匆忙忙赶往医院,完全忘记了今天是截稿日,她家可怜的编编正在qq上一个劲地呼唤她。
秦妈又气又担心,在车上对秦歌说:“你说说那个老头子到底还能做点什么!我就叫他去买个葱他就跑医院去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不活了!”
医院永远都是那么热闹,秦歌熟门熟路上了电梯。在所有的科室里,秦歌觉得骨科最可怕,因为住进这一层的人很少有不动刀的,骨折算小事,截肢也不算大事。动了刀的患者都包着白色厚厚的纱布,里面透出蜡黄的药液和难闻的气味,艰难地等待着自己康复出院的那一天。
而且,骨科在四楼,“四”这个字,秦歌觉得非常不吉利。
叮一声,电梯停在四楼,秦歌皱着眉头走出去,没有看到一个白大褂跟在她后面。白大褂停下脚步,看秦歌鞋底粘了一块口香糖,一步一步最终消失在拐角处。偶有经过的小护士满面绯红地朝他打招呼:“白医生,早啊!”
病房里,腿上吊着石膏动弹不得的秦爸一看老婆孩子都到了,忙想坐起来,秦妈一手拍在他石膏上,低吼:“你给我躺好!”
于是秦爸不敢动了,特别谄媚地拉着秦妈:“我没事,真的。”
秦歌四周打量一番,眉头皱得更深,指着病床号问:“怎么是四十四床啊?”
秦爸乐了,小丫头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特别迷信。他拍拍身边让她过去,说:“别担心,老爸会很健康地出院哒。”
秦歌很无奈,好一番心理建设后才勉强接受。
“撞你的人呢?”秦歌四处看。
“他说身上钱不够,回家取了。”
“电话留了没?”
秦爸摆摆手:“没事,小伙子人挺好,一会儿就过来。”
来不来秦歌不知道,但她老爸躺在床上起不来的样子让她心里堵得慌。这时有个小护士进来问秦歌:“你是家属吗?和病人什么关系啊?”
“他是我爸爸。”
“哦,那我知道了,这里有几份资料麻烦你填一下,然后去收费处交点钱,顺便把刚才白医生垫付的费用还给他。我姓叶,以后就是你爸爸的责任护士了。”小护士指了指胸卡。
秦歌拿着那几张入院须知,在负责医师那栏看见了三个字:白启嘉。
小护士十分善解人意,“白医生以后负责你爸爸,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问他,刚才要不是白医生,你爸爸估计就要睡走廊了。”
秦歌看了看走廊外头的加床,恩了声把自己的名字签在了旁边。
叶护士见秦歌一脸嫩得能挤得出水,想必是没经历过这些,好心开解道:“你放心,我家白医生医术棒棒的,你绝对要放心!”
此时,有人走到秦歌身后,语气平稳:“叶护士,我不是你家的。”
秦歌眼尾飘过一缕白,听他说:“你好,以后我会负责你父亲的治疗,我姓白,是这里的住院医师。”
秦歌仰头看向他,这个医生有一张可以让全医院的小护士都为他说话的好看的面庞。此刻焦点全都集中在他身上,而他若有所思地端详着秦歌。那份目光如此熟悉,秦歌从没见过他穿白袍的模样,也不曾想,会在这里遇见。
她局促地往后退了退,心里一团乱,只能支吾着:“你,你好。”
然后……没有然后了。
白启嘉的目光顿时沉了沉,静静看了她两秒。秦歌顶不住压力缓缓低下头,再想开口却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白医生开始翻看手里的病历本。秦歌挎着小包准备去楼下交钱。
……不管怎样,先找个地方躲躲!
“秦歌。”白启嘉轻轻念到。
已经走到门口的秦歌猛然回头,呆呆看着他。秦爸乐呵呵地:“对对,我女儿叫秦歌。”
白启嘉给她一个白大褂的背影,说:“鞋底粘了口香糖。”
秦歌躲进楼梯间把鞋子脱下来,上面果然粘着一块粉红色的口香糖,她用纸巾抠掉后才敢偷偷吁了口气,单脚站在台阶上眼眶有些热。
住院手续倒是办得挺快,但秦歌却不想上楼,而是打了个电话问:“妈,医生查完房了吧?”
“嗯,医生查房还能多久?你办好没有?快上来吧,那个撞你爸的小伙子来了。”
秦歌一听再不敢磨蹭。住院部在建筑的另一角辟了个专门给医生和工作人员用的小电梯,第一次来住院的人一般不会知晓。小电梯人少,秦歌刚刚上去就是坐的小电梯,可从小电梯到病房必须经过医生办公室。
住院部的大电梯不用经过医生办公室,但人多,很挤,几乎每层都停,还有一个令秦歌十分避讳的是护送病患和尸体的横车都得从这里上下。你不知道哪一次会遇上,这是十分靠运气的事。秦歌选择了大电梯,并且十分没有运气地遇上了,她望着电梯顶,死死屏住呼吸,心中默念《心经》,却挡不住横车上,那个从工地摔下来腹部贯穿一根钢筋的工人一声声的哀嚎。
小小的空间里都是血的味道,横车冰凉地挨着她的大腿,每一层都有人上下,数字艰难地跳到四楼,秦歌踏出去时脚软得根本走不了。
早知道就爬楼梯了。她虚弱地想,可有些事越避讳就越无法破解,只希望自己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能表现得更好一些。
进了病房,秦歌见到了那个小伙子,很年轻的脸,眼神稚嫩得令人不忍心,听说是个送外卖的,客人催促了才把车骑得那么快,然后就撞倒了拎着小葱的秦爸。
秦歌见床头摆着一袋水果,知道是这小子送来的,秦爸一个劲朝她使眼色,他这人软和惯了,对谁都心软。
“我们出去谈。”秦歌说。
小伙子乖乖跟着秦歌站在走廊上,从远处看这幅画面实在滑稽,男孩有一米八的个头,秦歌才一米六,却负着手昂着头,气势十足,可一开口却是软糯的:“你骑车也太不小心了,老人家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的事,我爸还有腰间盘突出,这回躺在床上动不了,我们做家属的很担心,你年纪小,做事不考虑后果,那么多人的菜场,怎么能不注意呢?”
这番话,实在用尽了秦歌所有的台词,往后了,她也不知该怎么说。看面前高高大大的小伙子乖乖挨训,态度好得不得了,她有再多的责难也说不出口,毕竟她原本就没指望他会回来负责任。
唉……总归还是怪秦爸,把心软这个毛病遗传了十层十。
小伙子掏出一叠钱,歉意十足地说:“姐……嗯,是姐吧?”
秦歌点点头。
小伙子接着说:“这是我刚刚回去给老板预支的工资,先给你,不够我以后慢慢还,行吗?”
热闹的走廊上,小护士们如纷飞的蝴蝶,每床每床地量着体温发着药丸,秦歌看着那叠钱,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敏,姐,你放心我会负责到底的,而且我以后一定会注意,骑车一定更加小心。”
远远的,有个白大褂站在护士站里看病历,身边跟着另外一个白大褂,但这个白大褂却没看病历的白大褂精神,靠在那里扭啊扭的,长了痔疮似的。周围的小护士们有意无意地挨近,听长痔疮的问看病例的:“小白,中午咱还吃食堂啊?哎哟我都腻了,咱们去门口那家新开的沙县搓一顿吧!我请你。”
看病例的没理睬,长痔疮的又说:“我们血液科忙出翔了,于主任就是个移动的人型磁铁,每次她看门诊我都累成狗,好可怜哦。”
“狗不能进住院部,你马上出去。”看病例的终于说话,惹得一旁的小护士们偷笑起来。
长痔疮咦了声:“你今天心情这么好居然跟我开玩笑?”
看病例的白大褂此刻微挑着眼,淡淡的目光扫过四十四床门外头,有个女孩握着薄薄一叠钱,愁眉苦脸。
秦爸一向爱贫,人又和气,这才住进来多久啊,就和隔壁床聊开了,秦歌进去时正听隔壁床的叔叔说书一样在说自己是怎么进的医院。原来秦爸还不是最倒霉的那个,这个王叔叔的工作是每天和洒水车一起给街道洒水,昨天晚上下班前,他站在路旁整理水管,没想到有辆洒水车突然失控朝他冲来,他根本来不及跑就被撞飞了,万幸的是车头卡在一旁的电线杆上,没有把他整个碾过去,但不幸的是,王叔叔的手打在电箱上,等清醒时一只胳膊也没了知觉。
秦歌听着就觉得害怕,小心翼翼抚了抚秦爸小腿上的石膏,秦妈问她:“小陈呢?”
秦歌说:“他老板一个劲地催他回去上班,我让他先走了。”
秦妈看她脸色不好,问:“怎么了?不舒服?”
秦歌摇摇头,她让妈妈把钱收好,问刚刚医生查房是怎么说的。秦妈一拍手:“哦对了,你快去白医生办公室再问问情况。”
秦歌啊了声:“刚才他没说病情啊?”
“说啦!”秦妈指了指秦爸,“我们两个老人家哪里听得懂,哎呀那个白医生态度特别好,让你直接过去找他。”
秦歌瘪瘪嘴,也没见他态度有多好啊……
秦妈又推她一下:“唉你快去啊!今天怎么特别磨蹭?”
秦爸也说:“女儿啊你把钱给白医生还上,哎呀他人真的特别好,叶护士跟我说现在医患关系紧张,一般没办住院没家属签字的病人医院是不治疗的,可白医生二话没说就推着我拍片打石膏了,特地让叶护士给我挪了个双人间我都听到的!”
秦歌眨眨眼:“他推着你?”
“嗯啊!白医生亲自推我去楼下拍片的!特别有礼貌,还喊我叔叔!”
早晨的大办公室一般都很忙碌,查房后,实习生坐成两排噼啪往电脑里敲病历,已经熬出头的医生们也不能闲着,看检查报告制定治疗方案开药方,偶尔还要接待像秦歌这样来咨询的家属。
正方形的办公室里塞了最少三十个人,白医生坐镇中心位置,一眼就和秦歌对上了。秦歌穿过密集人群,走到他身边乖乖站着,白医生在往手机里输着谁的号码,抬头看了她一下。
秦歌说:“白医生,我是四十四床病人的家属,刚才我不在,现在来了解一下我爸的情况。”
科室刘主任从外头进来,戳了戳一旁埋头打字的学生,问:“那谁?小白家属?”
实习生可不敢直呼白医生昵称,挺直了腰杆回答主任:“四十四床患者的女儿。”
谁都知道骨科刘主任有着一颗火热的红娘心,每次有新来的医生都会主动给人介绍女朋友,白医生也不例外,从刘主任手里送过去的姑娘不少,但白医生一个都没看上过。刘主任又戳戳学生:“你有没有觉得这幅画面充满着奸情?”
实习生不敢看,赶紧干活去了。
那边,严肃的白医生指了指板凳:“请坐。”
秦歌坐下后,他把秦爸的检查报告推过来,手里拈着笔,点了几个数据,说得浅显易懂:“腰间盘突出一般向后,你爸爸的比较少见,是向前突出,而且一直没有治疗,导致髓核变形,压迫了神经,其实他已经出现肢干麻木疼痛的现象,所以摔了一跤后情况更加严重。”
秦歌不知道情况会这么严重。
白医生看了看她,接着说:“然后是你爸爸的腿,老人家骨头脆,被撞后摔倒,导致骨折,目前已经用石膏固定,配以营养液疏通改善全身血液循环,消肿止痛,但愈合效果还有待观察。”
“那我爸爸的腰间盘突出怎么办?”秦歌问。
“传统治疗就是平躺,不给脊椎任何压迫力,配以针灸理疗和热敷,效果因人而异。还有一种是手术治疗,目前有微创技术,同样,效果因人而异,复发的几率也不小,要看你们家属的选择。”白医生收回笔,别在胸前口袋上。
秦歌的心像被压了一块石头,她缓缓站起来,道过谢后说要和家人商量一下。
白医生嗯了声,转头继续给学生讲课。
“那个白医生,你垫了多少钱?我还给你。”秦歌没走。
白医生不理她,吩咐学生:“下午我给大家示范一下活体穿刺,你通知大家别迟到。”
秦歌被晾在一旁好一会,见他实在忙,不敢打扰,只好先出来。
刘主任全程观看后摸着下巴自语:“我怎么感觉小白对这个小姑娘特别冷漠?”
秦歌暂时还没想好要怎么跟爸妈说,从办公室出来后又躲进了楼梯间。有人在抽烟,空气质量很差,秦歌一边吸二手烟一边百度腰间盘突出的手术,后来才看到她家编辑的一百条留言呐喊。她家编辑欲哭无泪,秦歌同样回了个欲哭无泪,说了爸爸住院的事。
“所以请问,这期要开天窗吗?”编辑问得很认真,“就算开天窗我也会帮你扛着的,谁家还没个急事啊。”
秦歌思量着:“我晚上回去发给你来得及吗?其实我已经画好了,但是电脑没带在身边。”
“我可以让印刷厂把你的稿推到最后来做,这样就来得及。”
“那我晚上八点给你。”秦歌敲定时间后退出来,发现高中群更加热闹,居然有一千两百条未读,外窗记录滚到最新一条,上面提到了她。她点进去,从最早的开始看起,是张小海神神秘秘的说今年人到得特别齐,于是大家就开始猜往年的那几个破坏团队稳定和谐的不积极分子里有谁重归大部队怀抱。
大家七嘴八舌,甚至有人把不积极分子的名单列了出来,打头就是秦歌,后面跟着白启嘉。
白启嘉还好,学霸一枚,一贯不怎么关心集体活动,但秦歌就太说不过去了。张小海在群里呼喊:“秦班长你究竟在哪里高升发财呢?作为一个班长你每次都不参加,你的qq号究竟是被盗了还是故意不露面呢?”
以前玩得好的几个同学纷纷站出来维护秦歌:“胡说!咱班长最爱热闹了,怎么会隐身偷窥!肯定是被盗号了。”
秦歌觉得膝盖好痛,有点不敢看下去。
“毕业了人都散了,也不知道去哪儿找班长。”张小海问,“有谁知道班长电话啊?这回就缺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