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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人多年默契,于正事调笑间片言转折,却是毫无凝滞,楚王商此时也肃然道:“此我家事也,令尹休管。”
昭阳也固执道:“国君家事,便干国事,如何不能管?”
楚王商“嗐”了一声,有些郁闷地道:“此事与太子无关,你自管放心。”
昭阳立刻反问道:“与太子无关……大王莫不是要对王后行事?”
楚王商“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昭阳叹息道:“列国诸侯,因恋美色,而厌元妃年老色衰,另兴废立,原也不止一个两个。臣只道大王是个明白人,却不想也是守不住这条线啊!”
楚王商看了昭阳一眼,明知道他是激将,却也忍不住道:“非是寡人厌旧,乃王后不仁……”
昭阳眉一挑,道:“是越美人之事……”
两人四目交会,彼此明白,不过一个媵妾,便是处置了又能如何?不过是叫楚王商厌了王后,但却不至于会因此而要行废后之举。
楚王商摇头道:“非也。前日九公主金丸弹雀,误冲撞了王后,王后竟是杀性大起,甚至在寡人面前也是出言不逊……”
昭阳默然,楚王商提到的却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忍受的事:子嗣。
身为男人,他能够明白楚王商的震怒,但在宗法上,又不至于到非要废后的程度,只轻叹一声道:“大王当真要废后?”
楚王商反问道:“令尹之意呢?”
昭阳却道:“废后甚易,然则太子仍在,他日太子继位,王后怕是仍要回到宫中。到时候王后心怀怨恨,只怕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楚王商却已经明白,到时候王后含恨而来,只怕心存报复之念,手段更为酷烈。
楚王商嘴角一丝冷笑道:“难道寡人当真就奈何她不得?”
昭阳看着楚王商,他能够从这一丝笑容中看出楚王商的意思来,却是摇头道:“不妥,不妥。”
楚王商反问道:“令尹知道寡人的意思?”
昭阳却是摇头,他明白楚王商的意思,大不了自己死的时候让王后从殉便是,一了百了。他却不得不指出此举的不可行,道:“奉父是孝,奉母亦是孝。”
楚王商语塞。新君奉遗命让王后从殉是孝,违遗命保母亦是孝道,于礼法上,只怕也是指责他不得。
昭阳又道:“从来母子相系,大王若要保太子,便不能对王后太过。更何况,王后便是不慈,然未有明罪,如若处置太过,则非王后不慈,乃大王寡恩了。”
楚王商忽然勃然大怒道:“说什么母子相系!与其要寡人投鼠忌器,不如连这‘器’也一并毁却了!”
昭阳一惊,趋前两步,急道:“大王,太子无过!”
楚王商却冷笑道:“愚即是过,庸即是过。异日他若不能节制其母,岂不毁我宗室?”
昭阳上前拱手道:“但有老臣在,断不敢教此事发生。”
楚王商手指轻轻敲着几案,却看向昭阳道:“令尹既如此言,想必有万全之策了?”
这样的眼光太过熟稔,昭阳忽然灵光一闪,却已经明白了关节所在,无言苦笑道:“大王你又给老臣下套了。”
楚王商这种眼神,他真是熟悉得刻骨铭心,多少年来,但凡楚王商有了为难之事,要他出头或者要他出主意,便是这般眼神。
此时他恍悟,楚王商前头说废说杀,不过是个引子,想借此让自己站出来,为他的后宫妃嫔子嗣具保而已。
想到这里,昭阳不禁有老泪纵横之感,他这一辈子,就是被他的君王坑害和背黑锅的一辈子啊。想到这些,只得上前,肃然一礼,大声道:“大王,王后乃是元后,太子册立多年,臣请大王三思。大王若固执己见,臣不敢奉诏。”
他的眼角看到跪坐在角落里的史官,这时候开始奋笔疾书了。
这场戏,演的是王后失德,致使君王震怒,欲废王后,危及太子,有忠臣泣血上书,力保元后储君。
他的声音略大了些,外头便开始有细碎的脚步声疾奔而去。
接下来,就是第二场戏的转折了。
楚王商咳嗽一声,高声道:“那依令尹之见,莫非要等到寡人归天之后,王后大肆杀伐,那时候令尹才会奉诏?只可惜那时候寡人已经不在,也无诏可奉了。”
昭阳郑重地道:“帝王血胤,岂容伐害?大王但请放心,老臣今日能在这里保住王后和太子,异日就能保住大王所有的儿女不受戕害。”
楚王商冷冷地道:“从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寡人听得进令尹的忠言,可是到了那一天,何人能够挡住一个发疯的女人?”
昭阳肃容道:“有国法在,有宗庙在,有我芈姓一脉所有的宗族封臣在,有文武百官在,规矩就不会乱。大王,这些年来王后虽然有些骄横,行事却不曾太越过规矩。她心里比谁都清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做不得。若当真王后乱了宗法,老臣身为宗伯,自会开宗庙,请祖宗家法,幽王后于桐宫。”
史官埋头疾书中。
楚王商看了昭阳一眼,冷笑道:“到时候,只怕是令尹未必有此能力了。”
昭阳肃然道:“老臣知道大王说的是太子。大王,太子也是一个男人,男人总想自己做主的。他身为太子,只能依附于王后,共同进退。有朝一日他成了君王,自然就有身为君王的考量了,保全宗室血胤,亦是王者之责任。更何况臣认为事情远到不了这一步,到那时如果太子登基,王后的所思所想,自然也要以太子为主,岂会为私怨而自毁?”
楚王商长叹一声,用力按住太阳穴,表情隐忍。
昭阳关切地膝行一步,道:“大王,您没事吧?”
楚王商点点头,道:“寡人无事。”
昭阳平息下来,回归原位。
楚王商忽然坐直,从几案上取过绢帕,挥笔写下诏书,盖上玉玺,放入锦囊之中,再用铜印在锦囊外用印泥封口,交给昭阳。
昭阳接过锦囊,看着楚王商。
楚王商道:“寡人死后,断不许有后妃或子女近臣殉葬,若是有人提出,你便以此遗诏节制。”
昭阳接过锦囊,下拜道:“臣肝脑涂地,不敢有负大王。”
楚王商摆手,道:“去吧!”
昭阳退出。
楚王商看着昭阳退出,缓缓闭上了眼睛。
诚如昭阳所言,他并不想废后,更不想废太子。但是,他却不能容忍王后越来越张狂的表现。废后,只不过是他敲打王后的形式而已。若是有可能,他自然愿意悄无声息地把后宫之事,在后宫处理掉。但也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的身体很可能撑不过一年了,他不想造成一个在他身后动荡的楚国,也不想自己死后身边的人受到戕害。
他就是故意要造成一种废后的假象,让王后惶恐,让太子惶恐,让王后与太子求助昭阳,再让昭阳“犯颜直谏”保下王后与太子,让王后与太子欠下昭阳这个大人情。此后,再让昭阳以宗室的名义保其子孙,便是王后与太子再有什么妄动,也不得不给昭阳这点面子。
更何况这种废立风声,打了王后的脸面,降低了她的威信,便能够让她在新王继位以后,不能手伸太长,如此也可保自己后妃子嗣之安全。
这并非万全之计,然而却是他此刻能够对王后做的最大节制。
他并不想这么快出手,然则自那日莒姬夜泣之后,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自己现在不做些什么,会很快没有机会再做了。
这种预感曾经于战场上救过他的性命。楚人重巫,他也很相信冥冥中自有神意在,既然有此预感,他想,他得做些什么,留下些什么来。
想到这里,他懒洋洋地伸了伸手,吩咐道:“寡人昼寝,无事不得相扰。”
昭阳收起锦囊,着了青舄,走下章华台的台阶,转入回廊,慢慢地走着。
一重重回廊,曲折婉转,转角出,见王后静静地站在那儿。
赫赫楚王后,素来出入有婢仆环侍,副笄六珈,衣饰华章。而今的王后,却是科头素衣,苍老憔悴不堪,竟是连姿容也不顾了。
昭阳吃了一惊,连忙行礼道:“臣昭阳参见小君。”
王后侧身让过,长叹一声,掩面呜咽道:“小童是待罪之人,今日之后,不知道是否能受令尹之礼。”
昭阳见她如此,虽知是做戏,却也生了恻隐之心,道:“小君可是来见大王?”
王后点头泣道:“小童触怒大王,特来脱簪待罪。”
昭阳作了一揖,“如此,臣告退。”
王后的脸色很难看,她死死盯着昭阳,却从昭阳的眼中看不出什么来,她忍了许久,终于还是问道:“大王召令尹何事?”
昭阳恭敬地道:“小君请恕臣之罪,大王与臣议事,小君若要知道,当去问大王,不应该来问臣。”
王后的表情变得很难看,昭阳微一拱手,便绕过王后继续向前走去。王后看着昭阳的背影,忽然尖厉地叫了一声:“我问你,大王是不是跟你商议废后的事?”
昭阳站住,一动也不动。
王后眼神更加疯狂,她不顾礼仪,上前两步,嘶声道:“令尹,你敢发誓吗?你敢发誓今日大王召见你,没有说过这件事?”
昭阳慢慢地转过身去,慢慢地一步步走近王后,眼神锐利地道:“那王后敢发誓吗?王后敢发誓,终王后一生,不会伤害大王的任何一个儿女吗?不会杀大王的妃嫔吗?”
王后瑟瑟发抖,直觉和本能让她知道应该抓住这个机会,颤声道:“若小童敢发誓呢?令尹也敢发誓吗?”
昭阳肃容道:“若王后敢,那臣也敢发誓,终臣一生,必保全王后和太子的地位不受影响。”
王后忽然放松下来,喜极而泣,跪下拜谢昭阳道:“小童代太子多谢令尹。”
昭阳忙避让回拜道:“大王不负王后与太子,请王后勿负大王!”
王后松了一口气,却是坐在地上,竟是一下子站不起来了。
侍女玳瑁连忙上前扶起王后道:“小君。”
昭阳却似是无视王后渴知更多的眼神,只一揖道:“如此,臣告退。”
说完,便转身而去。
王后看着昭阳远去的背影,眼神复杂。
玳瑁不安地扶着她道:“小君,您无事吧?”
王后摆了摆手,笑容惨淡,道:“到了此刻,我还能再求什么?只要保得住现状,保得住太子,就是大幸了。”
玳瑁亦心下惨淡,道:“小君!”
王后昂起头来,向着章华台行去,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亦无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