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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原本只算枯燥路途中的一个小小插曲,经小茴的提醒,我记起他是谁之后,便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至于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会被流配他方,就不在我关心的范围之内了,毕竟只是曾有过一面之缘而已,连相识都算不上。
第二日天气依旧阴沉,我们上路没多久便开始下起了雨,先是毛毛细雨,紧接着天上响起了轰轰的雷声,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车内自有一方安静的小天地,君迁尘依旧看着他的书,我则在无聊地逗着阿宝玩。
阿宝的牙齿已经全部长出来了,偶尔张嘴时我能看到如竹笋一般的小小尖牙立在里头,十分可爱,但一想到它那牙齿上的毒,上次在顷刻之间便毒死的一个人,所以现在我每次跟它玩耍时都会提醒自己,要千万小心,若一不小心刮破了皮,那死得就太过冤枉了。
君迁尘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放在了桌上,我抬头看去,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他的下巴微抬:“你手心的疤。”
不得不说,他有时候实在是细心,我昨日还在想着要去弄些消疤的药膏来涂了,手掌两条像蜈蚣一般丑陋的疤痕,实在是有碍观瞻,我皮肤比常人要白,看起来更加恐怖。
我喜滋滋地拿过,将瓶盖子打开闻了闻:“雪肌膏?”
他淡淡“唔”了一声,将书翻了一页,我真心实意地说道:“谢谢啊。”
“怎么谢?”他反问,我无语地摸了摸鼻子,这人还真是打蛇随棍上,我将刚才的话收回,他并不是细心,而是小心眼。
我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你想要怎么谢?”
他终于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说道:“以后,”他抬起纤纤玉手指了指在我手掌心盘成一圈的阿宝,“它必须离我一米之外,没有允许,不得靠近。”
我差点被他严肃的样子逗笑,看来我在他身边这么和阿宝玩,他表面虽装得风轻云淡,内心却是十分介意的,竟然怕蛇,妖孽也是有弱点的,咳咳咳……
“成交!”我笑嘻嘻地应了,没有允许不得靠近,我当然不会硬要把阿宝往他面前送,但奈何阿宝自己喜欢往他身边凑啊,他的允许只对我有效,真期待他怎么去跟阿宝谈论允不允许靠近的问题。
我不怀好意地这么想着,突然发现通过这些天的相处,我对他的防备竟然完全消失了,速度如此之快,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这可真不是一个好现象。
他和我之前达成了协议,而且也圆满完成了答应我的事,因此我对他有种先入为主的信任感,他的性格有些阴晴不定,有时候又十分毒舌,但对我确实还是不错的,更何况,他体弱多病,病发时不仅起不来床,连端茶倒水都需要依仗别人,所以我在身体上有种天然的优越感,自然防备心就降低了许多。
我如此这般一分析,觉得还是需要多加注意,毕竟接触的时间太过短暂,我并不十分了解他这个人,之前他求娶我,从未主动开口提起过,仅仅靠装病和一份猗郇待嫁公主的八字贴,就让景和帝主动提出了这件事,心机不可谓不深,若他身体康健,估计也不会安耽地守着一个煊王的名号过日子。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的侧脸弧度十分优美,在软榻上随意一靠,便好像一副山水画一般,话又说回来了,若他身体康健,凭他的人品样貌,正妃之位哪里轮得上我啊。
想到此处,我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待他视线转向我,我才问道:“你府内……有多少姬妾?”
他合上书本,随手放到了一边,坐直了身子,“现在才问,太晚了吧?”
“我就先问问,了解一下情况,别到时到了煊王府,乌压压一群丽人管我叫王妃姐姐,我也得事先有个心理准备不是。”
他骨节分明的右手轻轻敲打着桌面,姿态懒散又优雅,“你不是说我以后如果有喜欢的,尽可接入府中么?”
“这你放心,我决不会干涉你,你喜欢谁就尽管接谁入府。”
“快了。”他没头没脑说了两个字,我没有听懂,自顾自地继续道:“我能接受是一回事,她们能不能接受我就不好说了,毕竟……我占着主位不是。”
他轻笑一声:“你想多了。”
“啊?”我有些不解。
“撇去你本人不提,在身份上你好歹是一国公主,还是父王花了大代价为我求娶的,她们不能接受又如何,能拿你怎么样?”
对哦……我差点忘记这一茬了,再怎么说,我也姓苏,我一心只想着这门亲事是我自己主动求来的,可却忘了,在外人眼里,分分明明是东胥提的亲,聘礼还十分优渥,君迁尘说得很对,我身份摆在这儿,他只要不把扶摇公主接进府,其他的人,身份再高也越不过我去。
想到这儿,我便顺带想起另一件事,当初鉴宝大会上流传出去的司空家族的那一纸乩语,惹得其他四国都纷纷前来猗郇求亲。
苏氏有女,得之可得天下。
可君迁尘身子不好,哪有如此的雄心抱负,他最大的愿望,应该是想平平安安活下去吧,可既如此,他为何拖着孱弱的身子前来猗郇求亲呢,我这么想着,自然也问出了口。
他像看白痴似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难道会专门去其他国家求娶侧妃么?”
“啊?”
“太子早有正妃。”他抬手倒了一杯茶,慢慢啜饮着,“适龄又未娶正妃的,唯我一人。”
……原来如此。
敢情是东胥的无双太子和其他皇子都已有了正妃,只剩他因为常年体弱所以拖到现在还未大婚,正巧撞上了这件事,所以才轮到他的。
我沉默了半晌,问道:“你相信那一纸乩语上写的话吗?”
他喝完放下茶杯,又慢悠悠地倒了一杯,不答反问:“你信么?”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若将一统天下寄托在一个女子身上,未免荒唐。”
“你我信也好,不信也罢,都无关紧要,你以为那些前去锦都求亲的皇子们就真的相信么?”他摇了摇头,“不见得。”
“那为何……”
“因为天下人会信,一统天下靠的不仅是绝对的武力征服,还有民意。民如水,君如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他看得倒是很通透,我后来才意识到,他那时候说的,分明是帝王之术,他一个久卧病床,无权无势的皇子,竟然在平时言谈中不经意吐露出了只有帝王才会思考的问题,真是十分奇怪的一件事,可当时我被他病弱的表象所蒙蔽,并未往深处去想,难怪他后来嘲笑我,某些方面实在迟钝得厉害。
我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直到后来到了煊王府以后我才记起,这日我最开始问的问题,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回答我,话说回来,直接告诉我他府内有几个姬妾这件事,真的这么难以启齿吗?
外头的雷声越来越大,间或有白闪闪的电光映进来,雨打在马车上噼里啪啦直响,雨天路上泥泞,所以队伍的速度开始渐渐缓了下来,最后终于停住了。
君迁尘已经在闭目养神,我正拿起一本书无聊地翻着,突然门被敲了两下,我问道:“何事?”
外头传来答话:“启禀公主,又是昨日那群流配的犯人,好像有人趁着下雨混乱脱逃了,现在前头正乱着,等平复下来队伍再前进,省得冲撞了王爷和公主。”
“好,辛苦了。”我说道,那人谢了恩这才离去,那群人脚程倒是挺快的,竟然走到了我们前头,不知是要流配去何处。
马车很快恢复了行驶,我也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毕竟流配的犯人都是触犯了法律才会遭遇此等刑罚,不管是何种,也算是罪有应得。
我们赶到驿站时,雨已经停了下来,外头的空气里夹杂着泥土的味道,感觉湿漉漉的,白芷扶着我下了马车,还是如之前几天一样,我和君迁尘在各自房间里用了晚膳,然后都吩咐了人送热水到我们房间里。
今儿个下了雨,感觉有些冷,我脱了衣服一下子便跳到了水里,溅起一圈水花,热气氤氲,不一会儿便将我的脸熏得红红的。
刚才吃饭时,小茴还在跟我描述那群流配犯人,说有人好像被抓了回来,那群官差将犯人的头摁到了泥水里,拿鞭子放肆地抽打他们,流出的血将一小洼泥水都染红了,真是可怜,不知昨日我们看到的那位曾经的官爷怎么样了,是否也在挨打。
我捧起一抔热水,看着水里倒映出来的脸,又将双手突的分开,手中的水哗地一下砸在水面上,将倒映打得支离破碎。
最初刚开始游历江湖时,最见不得这种事,看到有人被欺负,或是乞丐在街边讨钱,我都会能帮则帮,觉得老天真是不公,许多有权有势的人,却是斯文败类,而许多没钱没势的人,反倒拥有人世的真善美。
后来才渐渐发现,世上没有绝对的黑和白,表面看起来可怜的人,也许做过可恨之极的事,而看起来肥头猪耳的有钱人,也不一定就是个坏人,江湖就是一个大染缸,里面什么人都有,见识得多了,对于这种事情也就见怪不怪了。
在水里思考了半天人生,直到热水变成温水我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擦干身子穿上亵衣,待一切弄好,我才打开门让白芷叫人进来将东西收拾掉,又叫小茴去厨房里给我弄些点心过来吃,自己则坐在床上晃着两条腿高兴地看着忙碌的众人,想起君迁尘说的头发湿漉漉的对身子不好,这才站起身拿起一块干干的白布擦起头发来。
小茴半天没回来,我正打算叫白芷过去看看,接着便听到楼下想起喧闹声,听见有人喊“捉贼”的声音,我第一反应是蒙面人又来了,糟糕!
我以极快的速度冲出了房门,连门都没敲,直接冲进了隔壁君迁尘的房间里,他好像也刚洗完澡,身上还穿着白色的亵衣,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他手上拿着一块干布,貌似正要擦头发。
我突如其来地闯入,不知有没有吓到他,反正我看到穿着亵衣的君迁尘,是吓了一跳的,不过见他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就知道自己小题大做了,一手捂住了眼,转过身道:“进错门了。”
然后毫不犹豫地抬脚跨出了他的屋,顺带着把门也关上了,刚出房门就遇到了上楼的贯休,他看到我从君迁尘房间出来,吓了一跳,我还没等他开口,便先发制人:“你怎么不守在你家主子门口!要是又有贼怎么办!”说完不等他回答,一甩头走了。
贯休愣了半天,对着我的背影吼道:“……我刚才就是抓贼去了。”
我落荒而逃。
回到房间,白芷又是一阵抱怨:“小姐,你就这么衣衫不整地冲出去,也不怕人看到!”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穿戴得好好的衣服,无语地想,敢情披着头发在白芷心目中就是衣衫不整啊……
原先驿站里进了贼,只要没危及到我们的人身安全,是不关我什么事的,但过了没多久,小茴气喘吁吁地上来,对我说:“小姐,那个贼人就是……就是昨天我们见过的以前当官差的那个人!”
她说得十分绕口,我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才听明白,问道:“所以他就是之前那个趁乱逃脱的流配犯人?”
小茴平复了一下心情,点头道:“没错,我刚才去厨房里给小姐拿点心,正好撞见他在偷吃东西,所以就叫出声了,后来贯休大哥跑过来,三两下就把他给制服了,现在关在下面的柴房里。”
“哦,”我淡淡应了一声,“你说这些做什么?”
小茴走近几步,声音低了下来,“因为啊,小姐……那个人也认出了我,然后……他说自己是冤枉的,让我去为他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