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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各位将军,我等起事,乃是为了匡扶汉室,拯救苍生,是也不是?”就在马朗等辈为是否留下来议论纷纷之时,新野县衙,刘秀对着刘縯、傅俊、李秩等人,高声质问。
几个核心将领,纷纷苦笑着转头闪避,谁也不肯跟他目光相接。战事进行得太顺利,顺利到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期。所以很多事先没有想到的问题,也接踵爆发。而军纪散漫,有人趁机劫掠百姓,只不过诸多问题当中最不致命的一个,他们现在根本顾不上搭理。
“大将军,各位将军,倘若我等只是为了图一时快活,又何必冒身死族灭之险?到朝廷那边谋个官职,打着官府的旗号刮地三尺。或者找个山头占下来,然后四处攻打田庄堡寨,岂不比现在轻松?!” 刘秀却根本不肯见好就收,眉头紧皱,继续大声追问。
“呵呵,呵呵,呵呵呵……” 屋子里,迅速响起一阵尴尬的笑声。从车骑将军傅俊,到斥候将军刘赐,都讪讪地咧嘴。
出仕当官,对在场大多数人来说,的确不太难。特别是对于傅俊、许渝这种背景颇深,且曾经有过从政经验的人来说,简直是随便花点钱就能搞定的事情。对于王霸、陈俊等人来说,打家劫舍,也是驾轻就熟。然而,众人之所以都舍易而求难,就是因为心中还有更高的抱负。不肯把大好男儿之躯,全浪费在盘剥和劫掠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在下知道,刚才所问实在幼稚。但在下想请各位扪心自问,我等如今所为,与我等举事之前所想,是否背道而驰?如果赶走了昏君和奸臣,只为了方便我等纵兵劫掠,那我等跟昏君奸臣,还有什么区别?!” 刘秀的目光如刀子般,迅速扫过全场。嘴巴里说出的话语,也犀利如刀。“如果老百姓前脚刚刚盼走了一群贪官,后脚又迎来的一群强盗,他们怎么可能还愿意将子弟送入军中,以供我等驱策?如果咱们来了,所作所为还不如官兵,他们为何不干脆拿着粮食和兵器去给官兵助阵,以求早日将我等犁庭扫穴?!”
“文叔!” 刘縯被问得实在难堪,忍不住大声抗议。“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况且车骑将军身边人手太少,难免一时疏忽!”
“正是,右将军,我等并非故意纵容手下抢劫,而是一时半会儿没顾上约束新入伙的弟兄!” 许渝、屈杨等,也纷纷开口,红着脸替自己辩解。
“一时疏忽?没顾上?”刘秀冷笑着重复,快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了窗子,“各位,请往外看。看看外边的火光,再听听这夜风里的哭声!然后再告诉我,这都是一时疏忽所致!”
众人楞了楞,本能地凝神向外张望,只见漆黑的夜幕下,数十道火头,扶摇直冲九霄。熊熊的烈火背后,绝望的求告声,凄厉的哭喊声,还有愤怒的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宛若一道道无形的皮鞭。
“据在下所知,新野守军是自行弃城而去,我军兵不血刃。那么,诸君请告诉在下,外边的这些火头,是何人所放?那些惨叫,悲鸣和诅咒,又是何人所发?”刘秀的声音,伴着透窗而过的控诉,继续在县衙内回荡,不停地抽打着众人的面颊。
屋子中的大部分将领,脸色都越发羞愧。先前大伙隔着窗子,谁都没顾得上往外看,所以还以为,对百姓的洗劫某一个,或者某几个败类所为。而现在,才终于意识到了,在义军当中,败类恐怕不止是一个两个,而是硕大的一群!
但是,无论败类们的行为再可恶,眼下也不是停下来整肃纪律的时候。眼下义军的士气正盛,而官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趁着这机会,大伙正应该一鼓作气拿下育阳、棘阳乃至宛县,将官军赶到鲁山之北,中阴山之东,然后关起门来,才好从容布局谋篇。
“新野阴氏,在起兵之前就曾经赠送粮草辎重于我军,只求我军路过之时,能够对其高抬贵手。其他各地庄主、寨主,想必也有不少人跟阴氏一样,私下里为我柱天都部,提供过不少帮助。如果我军言而无信,并且管不住自己的手脚,等同于主动将他们赶向了新莽那边。而其他各地的庄主、寨主闻听,想必也不会再愿意跟我军有任何瓜葛。届时,我军每到一地,皆两眼一抹黑。而前来与我军作战的莽贼,却能做到知己知彼。每战谁胜谁负,已不是未战先定?!” 见众人脸上依旧没多少悔过之意,刘秀咬了咬牙,干脆直接把利害摆在了明处。
“这……?” 包括刘縯在内,所有将领终于悚然而惊。
义军起兵以来,之所以能够势如破竹,首要原因,自然是育水河畔那两场大胜。但地方庄主、寨主们对义军的态度,却也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虽然到目前为止,除了邓家之外,还没有任何其他大姓,公然宣布支持义军。可暗中给义军通风报信儿,赠送粮食物资,乃至派遣旁系子弟到义军里捞资历的,却比比皆是。
而义军主力北上新野之后,也没听说有在舂陵,蔡阳一带,有任何庄主与寨主,带着麾下乡勇们蠢蠢欲动。虽然舂陵和蔡阳等地的大多数庄主、寨主,都曾经在朝廷的联庄互保的倡议告示上签过字
“秀峰,今日城中戍卫诸事,由谁所管?” 跟刘縯向来心有灵犀,傅俊抢在对方开口问责之前,低声向张峻询问。
张峻立刻站直了身体,抱拳向他行礼,“禀将军,戍卫诸事,乃是由在下亲自负责。但对右将军先前所言,末将不敢苟同。”
“嗯?” 见他给了台阶都不知道下,傅俊脸上立刻泛起了一丝不快。眉头紧皱,沉声追问,“为何不敢苟同,莫非外边的火头全是假的?还是你以为,打家劫舍实属正常?!”
“不敢!” 张峻年龄虽然不大,但跟刘縯等人,也都算是多年的老交情。笑了笑,不卑不亢地说道,“右将军的话,虽然听起来很有见地。但是,他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这个死不认账的模样,可是气炸了朱佑。后者没心思继续再听,立刻瞪圆了眼睛质问道:“什么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窗外火光都能照亮半边天了,莫非你还能一伸手全遮住了它?!我原本还以为,只是底下的无耻败类胆大妄为,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你张秀峰在背后替他们撑腰!”
“仲先稍安勿躁!” 张峻既然有胆子开口争辩,心里对朱佑的反应,就早有准备。笑了笑,淡然摆手,“其一,的确是有败类趁机劫掠百姓,扰乱地方。在下一时疏忽,没有阻拦得住他们,此乃在下之过,不敢推诿。其二,有庄子,堡寨,甚至城中的店铺,却是张某故意派手下所砸。为的就是趁着大军刚到,没来得及整肃纪律,替我柱天都部永绝后患!”
“啊——” 话音落下,众人脸上的尴尬,一扫而空。全都把眼睛向张峻转了过去,希望他给大伙一个完整答案。
张峻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笑了笑,继续侃侃而谈,“在下跟随车骑将军出发之前,曾经暗地里探查得知,有六大家族,几乎把控了新野大大小小所有事情。他们平素勾结官府,沆瀣一气,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而百姓们却敢怒而不敢言。右将军若是不信,过后可以自己派人去查,又或者亲自向伟卿兄,季文兄求证,问问他们两个,在下对六大家族的指控,是否属实?”
“这……:刘秀看他一幅胸有成竹模样,立刻感觉到了几分不妙。刚要将头转向姐夫邓晨那边,用目光做一番交流。却又听见张峻冷笑着补充道,“右将军只看到见城内城外的火光,就以为在下纵容军中败类四处为恶。却没仔细看看,那些火光所在位置,都是何处?在下斗胆在这里说一句,这些起火之处,八成以上,都属于新野六大豪强。六大家族的族长,不是新野的官吏,就是前队的将佐,我军即便对其秋毫无犯,他亦会视我军为寇仇。还不如以雷霆之势将其尽数剪除,永绝后患。大将军,车骑将军,各位同僚,在下所言,句句属实,还请诸位明鉴!”
说罢,冲着所有人拱了下手,扬头冷笑。
“你……”刘秀虽然口才甚佳,却没到到对方准备得如此充足,顿时,被气得浑身发抖,竟说不出一句反驳之词。
而朱佑虽然有心给他帮忙,仓促间,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只能瞪圆了眼睛,冲着张峻怒目而视。
“秀峰老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正尴尬间,耳畔却响起了李秩的声音,听起来又冷又滑,就像半夜中从房顶爬过的毒蛇,“文叔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但你既然决定诛杀地方豪强,替百姓伸冤,至少应该提前知会大伙儿一声。万一有弟兄执行任务之时,被文叔误以为在趁火打劫,冲突起来,岂不是让大将军左右为难?况且六大家族虽然可恶,却未必都是想一条路跟朝廷走到黑。该给活路时,还是要给活路,免得让外界误会我柱天都部残暴好杀,不辨忠奸!”
“的确,秀峰,你这次做事有些鲁莽了!下次不能这么急!”
“的确,秀峰,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先跟我们商量一下?!也难怪文叔误会于你!”
王霸、许渝等人,也纷纷开口。一边不痛不痒地指责张峻做事“鲁莽”,一边拿眼角的余光悄悄观察刘秀的脸色。
刘秀见状,顿时更加觉得浑身发冷。很显然,在座大多数人,并不觉得真心觉得张峻有错,而是看在自己是刘伯升的弟弟份上,才不得不给自己个台阶下。而如果没有大哥刘縯撑腰,自己今天所作所为,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就该被大伙赶出门去,从此永远不用再踏入议事大厅。
“啊,我想起来了。有人抢了阴家!” 还没等刘秀想好该如何反击,李秩忽然又拍了一下他自己的头,狂笑着补充,“秀峰,你的确有错,大错特错!甭说那阴家早就曾经向我等输送过粮款,就凭他家待字闺中的女儿,你就不该如此疏忽。文叔多年前那句豪言壮语,莫非你们都没听说过么?做官要做执金吾,娶妻要娶阴丽华!”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哄堂大笑。
怪不得刘秀如此小题大做,原来是有弟兄抢到了他的女人头上。男子汉大丈夫,腰横三尺剑,胯下千里马,如果连自己女人被抢了都不出头,他还有什么脸在道上混?!该生气,该生气,换做谁,也会大发雷霆!甚至当众跟张峻撕扯起来,也不为过!
“住口!” 刘秀忍无可忍,被气得厉声咆哮。“卫将军,你休要胡乱攀扯。我要娶阴丽华是一回事,张将军放纵部属抢劫是另外一回事,二者岂能混为一谈!”
“不该,不该!” 李秩丝毫不生气,像哄小孩子般,连连摆手,“是我多嘴,是我多嘴。阴家是阴家,另外六家事另外六家,不是一回事,不是一回事!”
错承认得虽然利索,可那戏弄眼神,却分明是在说,咱家气量大,不跟你小孩子一般见识。在场的其他将领看到了,更是觉得刘秀做事公私不分。竟纷纷将头侧转到一边,撇嘴冷笑。
“你……”刘秀被气得两眼冒火,却无法再指责李秩一个字。对方虽然是在故意混淆视听,但自己提议立刻整肃军纪的缘由,却的确与阴家被抢有直接关系。而自己想娶阴丽华为妻,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好了,文叔脸嫩,季文就不要再拿他开玩笑了!” 车骑将军傅俊终究气量大,见刘秀的额头上已经冒起了青筋,便忍不住笑着开口。“至于军纪,的确该整顿一下,否则,传扬出去,有损我军威名。秀峰,你一会儿增派些人马,去城内城外巡视。以防弟兄们收不住手,殃及更多无辜!”
“遵命!” 张峻如同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般,高声回应。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儿。
轻轻冲他点了点头,傅俊又将目光转向刘秀,“文叔,你也别再揪住此事不放了。秀峰刚才说得好,外边的火头,八成以上都是六家豪强的产业。无辜被牵连者,肯定不到两成!”
“两成,请车骑将军恕罪,敢问那两成百姓犯了什么错,竟要遭此大难?还有,在座诸君,尔等谁愿意去做那剩余的两成?!”话音刚落,县衙大堂门口,忽然传来了邓奉的声音。虽然不算高,却像刀子般,直戳众人心窝。
“士载?” 刘秀和朱佑两个又惊又喜,双双朝门口扭头。
只见邓奉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脑袋,拾阶而上,每走一步,都有血浆缓缓溅落于地。“诸位眼里,不过是两成,而那些无辜受害者,失去的却是全部!更何况,我军每克一地,当地百姓,谁敢保证,他就不在那两成无辜受害者之内?两成,两成,又两成下去,待我军打进长安,不知道还有多少无辜者要被我军害得家破人亡?杀百万无辜而救天下,邓某不才,还没听说过史上有此等壮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