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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敏的心咯噔一下,和元英面面相觑。
吕太医也意识到什么,肃然道:“请容微臣持有这果脯,回去查证。”
嘉敏神色有些凝重,让吕太医速速回去查验。
一夜之后,吕太医再来拜见,此刻他满头大汗,神色极为惶恐:“禀娘娘,微臣翻遍医书,查出果脯和药罐中的确有一物的残留气味。”
“是什么?”
吕太医拭了试额头的汗:“女儿红。”
嘉敏已然意识到什么,问道:“这女儿红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本宫吃的果脯和姐姐煎药的药罐中都有它?”
吕太医这才沉缓道:“微臣出宫后请了异邦人士来辨识此味。查证这气味出自一种异域南邦极为常见的草,初用时,无色无味,但弥久可发出一股让人不悦的气味,南邦的人都用它来驱散蚁虫。但……”吕太医神色有异,难以往下说。
“继续说。”
吕太医只得:“所谓‘女儿红’,顾名思义,便是女儿见之便红,若是不慎服用,对人百害无利,可让人产生晕眩之症,孕妇尤忌。”
果然!果然如此!嘉敏跌坐在塌上,脸色难看至极,紧紧攒住了拳头。
元英恍然:“难怪娘娘在小产之前屡屡头晕耳鸣,莫非娘娘小产就是因为吃了这有‘女儿红’的果脯?”
吕太医眉头紧锁,陷入了往事的沉吟中:“微臣想起来了,昭惠后在诞下二皇子之前,也总有晕眩之症,生产时,也历经万险,自那之后,昭惠后娘娘的凤体一日不如一日, 终成了大症候,香消玉殒,二皇子也是天生带了毒性,才致身体孱弱,惊厥而亡!”
“娘娘与昭惠后病症如此相似,如此一来,昭惠后是深受‘女儿红’所害,娘娘也是重蹈覆辙!”
吕太医惭愧道:“可叹微臣与朝中太医全都不识得异域的药草,所以一直也未察觉到这种毒草。若不然,昭惠后与娘娘何必遭此大罪?都是微臣的不察之罪啊!”
嘉敏惘然地摇了摇头:“此事不能怪你,人若害我,你又如何能阻之?”
她缓缓起身,言语极冷极冷:“好毒的心思!同一种毒草,害了本宫的姐姐,又来害本宫的孩子!姐姐、仲宣,还有本宫那马上就要足月的孩子,她们死得好冤!更可悲的是,姐姐与仲宣死了十年,却无人为他们的孩子平冤!姐姐九泉之下又如何能安宁?”
殿中是死一般的寂静,铜漏声一点一滴,打破了死寂。
“这些年,本宫常常自责内疚,以为是我的过错,才让姐姐过早地离开人世。可是,直到现在,本宫才明白原来,这一切的背后,有一双毒辣至极的手将我们推到了悬崖上。谁?到底是谁?!是谁想要害死姐姐和本宫?”
元英凝眉道:“果脯是薛姑娘送来的,可是薛姑娘与娘娘一向交好,又与昭惠后无怨无仇,如何能下得了手?”
“你说得不错,本宫也不相信是薛九所做。能害得了姐姐,又能害得了我,这个人,十年里一直在皇宫里,既能接近姐姐,也能接近我。”
元英低头沉吟:“十年,宫中人来人去,那些嫔妃中留在国主身边有十年以上的,唯有……”她突然想起来,猛然抬头,目光如烈焰地灼灼注目着嘉敏,而嘉敏也想到了那个人,两人异口同声道:“窅娘!”
元英道:“在国主尚且是王爷时,窅娘就已经留在王府中,她可是宫中资历最久的嫔御!一定是她以这种慢性毒毒杀了昭惠后,又将此毒拌在了果脯中!”
嘉敏悲愤道:“果然还是她!果然是她!本宫怎么就能忘记她,这个女人,夺走了本宫的孩子,夺走了本宫的亲人,夺走了本宫的一切,本宫怎么就忘记那所有的仇恨,所有的一切?!”
“娘娘……”吕太医见国后的眸中涌出狠戾之气,有些担忧地唤道。
嘉敏攒紧了拳头:“本宫要让窅娘祭奠我姐姐和孩子的魂灵!”
正说着,殿外传来细碎的小步声,片刻之后,门口已经多了两个倩丽的身影,正是黄保仪和薛九,黄保仪乍然见到嘉敏,惊喜非常,似不敢相信眼前的嘉敏,泫然欲涕:“国后娘娘。”
嘉敏亦是打翻了五味瓶,呐呐道:“薛妹妹,保仪。 ”
两人行礼如仪,嘉敏忙让他们的起身,保仪道:“从娘娘失踪那一日,臣妾就知道,娘娘一定还有回宫的一天,只是到昨日,才得知国主接你入宫。”
薛九也道:“是呀,回宫了就好。”
黄保仪道:“听薛妹妹说,娘娘诞下了麟儿?”
薛九亦笑道:“是啊,奴婢也有好长时日不曾去看望国后,竟错过了麟儿诞生之日。”
“只是……”保仪迫不及待地朝殿中四处张望,奇道,“怎么不见小皇子的身影,难不成国后娘娘还将他放在故居别院吗?”
嘉敏的笑颜渐渐凝涩,坐下只是低头拨弄解语花不语,殿中的气氛骤冷凝下来,也不知为什么,今年的春天特别冷,炉中的火烧得极旺,却还是止不冷浸浸地侵人骨髓。
保仪见嘉敏神色极为凄凉,也想到了那令人不安之事,唯有薛九的神情变幻莫定。
嘉敏轻叹了一声,低低道:“她是个小公主,可惜还未来得及睁眼看这个缤纷多姿的世界,就……”
保仪已经知道是什么,那期盼的喜悦也骤然落空,成为心底中刻骨铭心的失落和伤痛,可是她知道国后比她更痛,她握住了国后的手,轻声道:“什么都别说了,臣妾已经明白了,既然是小公主与娘娘未结下缘分,那就不必强求,来日方长,娘娘还有更大的福气在后头。”
嘉敏感激地凝睇着保仪,保仪的性子虽是清冷了些,即便是待她也总只是淡如水的情义,即便是宽慰她的言语,也只有寥寥落落的几句,可嘉敏明白,这就是千金难买的君子之交,保仪的一句话,总抵得上旁人的千言万语。
嘉敏转头看向薛九,薛九慌乱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捧起桌旁的茶盏喝了下去,茶有些烫,薛九的舌头被烫了,忙不跌地吐出茶水,那吐出的滚茶又漾在了她的手背上,烫得她叮铃一声阖上茶盖,如此一番忙乱,越加显得她的慌乱。
嘉敏目不转睛地看着薛九,问道:“薛妹妹,你送给本宫的那些果脯和点心真的很好吃。”
薛九心中如敲鼓一般,她极力稳了稳神色,颇为不自在道:“国后娘娘喜欢吃,奴婢再做一些就是了。”
“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里面错添了一些辅料?”
薛九面色灰败如土,讪讪道:“娘娘说的,奴婢怎么就不明白呢……”
嘉敏道:“薛妹妹,实不瞒你,本宫是在吃了你送的点心果脯之后,才至小产。太医查验,那点心里面添加了一味毒药‘女儿红’。”
薛九大惊,徒然无助地望着国后,极为惊恐地摇着头:“不会的、不会的,那些只是普通的点心,奴婢什么也没做,娘娘是不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嘉敏缓缓摇头,目光却定定地落在薛九的脸上,薛九更加惊慌,踉跄跪在地上,冤屈地诉道:“娘娘,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娘娘待奴婢情深意切,奴婢亦视娘娘为贵人,奴婢怎会、怎会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薛九的脸涨得通红,委屈的大圆眼中溢满了泪水,那又惊又怕、又怒又悲的神情,让人看了实在是不忍心。
保仪也有些恻恻,对嘉敏道:“九姑娘是个心无城府、粗枝大叶的性子,至于下毒那样阴损小招,与她的确是沾不上边。”
薛九抹了抹眼泪,又道:“奴婢行事的确是粗心了些,会不会是……”她沉吟了片刻,恍然大彻,“会不会是奴婢让黛烟去膳房取点心佐料时,被别人动了手脚?”
她身边的随侍宫女黛烟吓得磕头不迭:“奴婢想起来了,奴婢在御膳房的时候,曾经说起娘娘做这些点心是要送给国后的,不知道是不是因此走漏了消息,以至于点心中被人下了毒?”
薛九一听,又急又气,一时羞愤,甩手就是掴了黛烟一个耳光,斥道:“平时就见你这张闲嘴零碎,如今惹出这样大的事,就是绞了你的舌头,让你在油锅里滚过也不足以偿命!”
黛烟头发凌乱,脸上肿起了五指鲜红的印子,她是吓得魂飞魄散,泣不成声了,她捣头如蒜,分不清是给国后磕头还是给薛九磕头,一个劲地哭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薛九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你这条贱命还有什么可求饶的?!大不了与我一起以死谢罪!”她揪住黛烟的头发,将她拖了出去。
嘉敏轻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薛九面红耳赤,激动地痛声道:“奴婢一时疏忽,酿成大错,以致娘娘遭人暗算,痛失爱女,奴婢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有何颜面面对国后娘娘?但求娘娘赐死,给个痛快!”
嘉敏轻叹一声,走下扶起了薛九,替她理去鬓边的碎发,“本宫就知道你从来都不知晓事情真相,原是我错怪你了,从一开始,本宫就不该怀疑你。”
薛九的情绪稍稍平抚,情悲意伤:“奴婢虽然不曾害过国后娘娘,可娘娘落胎也终因吃了我做的果脯点心,可怜那小小公主,终因奴婢……”
嘉敏摇了摇头,“不要再自责了,小公主不会怨恨你,本宫也不会怪罪于你。”
薛九止住了抽噎,极为哀戚道:“娘娘虽然未怪罪于奴婢,但奴婢又如何能心安?请国后娘娘准予奴婢去牛头山的西佛堂,日日为小公主誊抄经书,念佛忏悔。”
保仪道:“可怜薛妹妹的一片诚心,只是……”她略略一沉吟,道,“娘娘中毒之事,左不过是窅妃那个贱人。”
嘉敏揉碎了手中的花瓣,咬碎银牙恨恨道:“她手沾染过那么多人的血,本宫一定让她付出血的代价!”
“娘娘可是想好了应对之计?”
嘉敏悠悠冷笑:“慌什么,一个一个地来。”
……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嘉敏还腾不出手去对付窅娘,朝中又发生了些烦扰之事。
原来是潘佑自曹仲玄被国主毒杀之后,心灰意冷,因不满时政和朝中公卿,向国主七表不止,谏疏既多,已让国主心中生厌。
这一日,嘉敏在御园的雪月榭烹茶。
廊下转过一人,神色十分郁郁,此人正是潘佑,刚刚从澄心堂出来,见到国后,忙行礼。
嘉敏道:“大人为何愀然不乐?”
潘佑一时被问得怔住,嘉敏温言道:“潘大人若是不急,请喝茶。”
“既是国后娘娘盛情,臣却之不恭。”
两人隔帘而坐,茶汤浮起一层水汽,房中氤氲着令人回味绵长的茶香。
潘佑端坐,感慨万千:“国后娘娘的茶艺独绝天下,臣曾有幸得尝娘娘的‘愧颜茶’,今日又得以娘娘亲手调制的茶,实乃臣三生有幸,只是这茶香倒也古怪新奇,不知道是何茶?”
嘉敏点茶吗,说道:“是为‘君子茶’,潘大人中心耿直,坦坦荡荡,亦如这茶叶的舒展,茶味的清香。”
潘佑苦涩一笑,端起竹制的茶杯品茗一味,“承蒙国后娘娘看得起,臣不敢自诩君子,却从无做过愧对良心的事,只是,身为朝臣,却无一件裨益于国事民生,臣实在是自责啊!”
“潘大人是朝廷的唯一一股清流,若是潘大人如此菲薄,国主还能倚赖谁?仰仗谁?”
潘佑眉头紧锁,长叹一声:“当日娘娘亲临臣的私邸,让臣如拨云见日,时时自我警惕,以忠心侍主为毕生所求。可如今家国愔愔,如日将暮,臣虽然不才,又如何能与奸臣杂处?如何能侍亡国之主?!”
嘉敏听得心情灰暗,沉沉问道:“潘大人洞察秋明,言辞激励,国主向来是善听潘大人谏言的,难不成国主听不进潘大人的一言一语了么?”
潘佑摇头,痛心疾首道:“臣已上疏七次不止,凡数万言,词穷理尽。可是国主一意力庇奸邪,曲容谗伪,臣无能为力啊!”
嘉敏心头大震,颤声问道:“国主他……他竟是如此昏昧?”
说到痛心处,潘佑直击胸膛,涕泪横流:“自林将军英魂消逝,国主一天天听不进忠言,周围都被奸邪小人层层围困,臣如今已被奸臣公卿排挤,再不得亲近国主,臣报国无望……”
言罢,他撩起布衣前襟,跪地作揖,惊得嘉敏忙从湘帘中走出,“潘大人,你这又是做什么?”
潘佑不起,言辞恳恳:“臣知道,宫中内外,唯有娘娘才是最清若幽兰的人,臣亦知道,娘娘与国主伉俪情深,也只有娘娘的蕙质兰心才能让国主如沐春风,才能吹散他周边的团团阴霾!”
“潘大人的话,本宫实在是听不懂。”
“臣已经劝不动国主,还望娘娘能回宫劝说官家,让国主重回清明,若不然,我风雨飘摇的大唐崩在旦夕!”
嘉敏苦笑:“潘大人太高看本宫了,本宫不过是一介弱女子,如何能稳一国之本?”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古有贤妃敦促国君上朝理政,娘娘身为贤后,又如何不可为呢?”
嘉敏若有所思。
潘佑怆然而低低道:“若是国后娘娘能以一己之力,让百姓少受一些苦楚,让国主身边少一些奸佞小人,让亡国之恨不那么痛苦,臣再也无憾。臣告退。”
桌上的“君子茶”水汽袅袅,茶香四溢,而刚刚喝茶的那个人却已经走远了。
没想到,第二日便传来潘佑自刭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