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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曦溦,嘉敏一直阔步走回瑶光殿,正殿中尚挂着姐姐的画像,如花盛颜,永远地驻留在人间。
殿中陈列着昭惠后生前最爱的菊花,此时沾泽了晨曦之露,沐浴温煦阳光,全都灼灼灿烈地绽放,随动晨风微微轻颤。
嘉敏轻拂裙尾,正襟跪地,捋酒以祭供案上的姐姐画像,缓缓说道:“姐姐,这十年来,我常常梦见你,梦见我们从前在扬州府上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梦到你带着小仲宣云游不定。现在,一物抵一物,窅娘的孩子没了,我为你、也为我报了仇,你也该含笑九泉了。”
昭惠后的画像被风轻轻吹拂,画像上的她笑靥如仪,一如她生前的雍雅。
嘉敏心中愁绪萦绕百转,她苦涩道:“‘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姐姐,我总在想,如果当初你与仲宣并未撒手人寰,你与国主会是这人世间比翼双飞的眷侣,是羡煞神仙的天成佳偶,而我当初的少女情怀,也会永远、永远地隐藏在心底,我会在某一天的清晨时候清醒,会明白,国主将始终只是我一个五彩的泡沫……”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儿臣给母后请安。”
殿门口倚立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青俊少年,他风姿飞逸,眉如墨、眼如星,论风度神采,丝毫不亚于他的父亲,论雅致高洁,他亦有他母亲当年的仪止。
此玉树临风的少年正是李仲寓,他此时十六七岁的光景,正是英姿勃发、俊眉朗目之时,上次入宫向主后请安时还是一月之前,此间入宫,他显露得风尘仆仆,瘦削干练了几分。
嘉敏见他,既怜惜又颇为惊喜,轻轻拂去他衣襟上的秋桐枯叶,打量着他欢欣道:“数日不见,你又长高了些,竟成了一个大人了。姐姐若是看到你现在的模样儿,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母后……”仲寓突然间热泪奔涌,郑重万分地跪在地上,唬得嘉敏慌了手脚,忙要将仲寓拉起。
仲寓怎肯起来,嘉敏命道:“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仲寓摇了摇头,哽咽道:“母后请听儿臣说。”
仲寓抬了头,任泪水蜿蜒如河,眷眷深情道:“母后,儿臣错了。这十年来,母后对儿臣一如亲生,陪儿臣念书下棋,教儿臣做人的道理,衣食用度,也是母后在为儿臣打理,自从儿臣稍微长大些,出宫另居之后,母后也十分不放心,常派人来送来母后亲自做的点心,母后对儿臣的用心,儿臣无以为报。”
嘉敏颇为欣慰,又想自己被情与恨折磨了十余年,对仲寓多有疏怠,心中又惭愧,俯下身道:“本宫虽是你的母后,可有时也并没有好好地照顾你,倒是你自己,懂事得早,如今你长成翩然君子,本宫心里也着实宽慰不少。”
仲寓摇头道:“母后对儿臣的好,都如润物无声的春雨一般,母后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可是儿臣却十分不孝,丝毫也未体会到母亲的眷顾,反而一直以来都对母后心存芥蒂……”
嘉敏大为动容,眼眸中也不知不觉渐渐地潮湿,仲寓自幼失母,虽然锦衣丰食,有礼有止,可是他对自己的那份疏离的礼节,嘉敏并非感觉不到。
仲寓继续说道:“小时候,儿臣一直以为是母后害了幼弟,以至于让儿臣的亲生母亲沉疴而亡,后来虽然误会解除,可儿臣还是认为是母后夺走了亲生母亲的挚爱,所以……儿臣一直并未曾真正地孝敬母后,甚至在母后迁居乌崇山别墅时,儿臣也从未探望过母后,儿臣实在是该死!”
嘉敏欣慰一笑,替仲寓拭去了泪水:“母后从不跟你计较这些,只要你开心,就比什么都重要。”
仲寓的眼眶熬得红通通的,他抬头凝望了一眼那静立在一侧的元英,愧疚万分道:“是元英姑姑告诉儿臣,当年窅才人娘娘以‘女儿红’害了母亲,才至于幼弟身体羸弱,母亲在病魔中挣扎许久辞世……”
元英微微点了点头,对嘉敏道:“恕奴婢多嘴,奴婢将这一切全都告诉了太子。”
仲寓数度哽咽:“是儿臣错怪了母后……今日,母后惩戒窅才人,也为儿臣报得大仇,儿臣感激母后,请受儿臣三拜!”
仲寓说罢伏地而拜,嘉敏叹息一声,扶了仲寓起身,感慨万千道:“本来,这些深宫中的龌龊肮脏之事不该让你得知,可总算好在一切都已了结。往事水落石出,仇人自食恶果,你的母亲与幼弟仲宣也会魂归安息……”
怎料仲寓摇了摇头,眸光精亮熠熠,面目骤现腾腾的杀气:“还未完!”
嘉敏猝然一惊,有些讶然地望着仲寓,仲寓自袖中取出一叠纸张,愤然道:“窅才人已不中用,可她身边的那个菁芜姑姑,实乃第一恶霸,平时在宫中不知贪了多少银子,在宫外置田买地,巧取豪夺,秦淮河畔一半以上茶楼妓楼竟都是在菁芜的名下,实在是令人发指!故儿臣搜罗了这些证据,还请母后定夺!”
嘉敏慨然道:“菁芜那个老狐狸活了这么久,也够她活的了,既然你不乐意她逍遥人世,母后自然应了你。”
仲寓感念,再拜而退,嘉敏临伫在殿门侧,看仲寓俊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黄澄秋菊丛中,初升的朝霞给他的背影增添了清明澄黄的色彩,宛如苍神的眷顾之光。
嘉敏喃喃道:“你的父皇本是风雅文人,可阴差阳错做了枭雄乱世中的帝君,这一生,这一世,他已经过得太艰难,太辛苦,但愿你能受苍天垂怜,能安然度过一生,再不重你父亲覆辙。”
元英陪着嘉敏,看菊花在晨风中微微轻颤,看晨曦斑斓涌动的朝霞低语:“娘娘,又是新的一天,天亮了,娘娘又可以启程了。”
“是啊,该启程了。”嘉敏抬起眼睫,任那斑驳五彩的阳光迷离了她的眼。
……
窅娘醒来时,殿中空空如也,四处都弥漫着一股呛人的药味,以及那隐隐挥散不去的血腥味,殿中的窗幔都已被揭去,殿中光线极为刺眼,窅娘不适这刺眼光芒,眯着眼喝道:“来人!快来人!快将那窗户都遮上!”
菁芜跑过来,慌忙摇头道:“娘娘,窗幔都是国主命人取下来的,说一切都为了娘娘好……”
“国主……国主……”窅娘喃喃说着,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忙伸手触及自己腹部,可那微微隆起的小腹此刻已是平平坦坦,小腹传来的隐痛让她骤然醒悟发生了什么,她失声尖叫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菁芜不敢说话,畏畏缩缩地垂立在窅才人的床侧,窅娘一把揪住菁芜的手腕,鼓出了眼珠子,咬牙切齿地问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窅娘锋锐的指甲深深嵌入到菁芜的皮肤中,她额上青筋暴露,目光如蛇,死死地盯着菁芜,菁芜受不住她逼迫的目光,只得惴惴说道:“娘娘那一晚敬惊吓过度,动了胎气,以至于……以至于……”
菁芜见窅娘的神色惊变,如死人般苍白无色,便再也说不下去,强颜欢笑道:“娘娘还年轻,这一次落胎算不得什么,以后有的是时日……”
窅娘的指甲嵌入了菁芜的手腕中,那一抹抹浓稠的鲜血自菁芜的手上蜿蜒流下,菁芜也不敢喊痛。
窅娘的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问道:“你说什么?你说落胎?什么落胎?……”
菁芜低低地唤道:“娘娘……”
窅娘突然失狂地大笑起来:“怎么会?本宫的孩子好好地!好好地!怎么会突然没了?你在骗本宫,你一定在骗本宫!”
菁芜怯声道:“娘娘,你这个样子实在让老奴担心,只要将身子将息起来,迟早,娘娘的这肚子还是会隆起来的……”
“滚开!”窅娘使劲推开菁芜,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本宫的安胎药呢?本宫的安胎药在哪里?本宫要喝安胎药!”
怎料她的身子太虚荣无力,以至于刚从床上起身,就重重地跌倒在地上,腹部传来一阵阵噬骨吞心的剧痛,是那样的真实,真实到窅才人不得不接受已经小产的事实,她紧紧捂住剧痛的小腹,疼痛让她清醒,也让她几近疯狂,她凄厉地尖声道:“是谁害的我!是谁害死了我的孩子?是周嘉敏!一定是周嘉敏!我要去取她性命!我要她还了我的孩儿!”
“没错,的确是我。”殿门赫然打开,随着刺眼的光芒,嘉敏已立身于门中,她大步走进,冷冷地睥睨着脚下的窅才人。
窅娘呆了呆,突然伸出干枯的爪子,尖利地想要刺入嘉敏的脖子,只是她身体极为虚弱,尚未触及到嘉敏时,就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窅娘恨极,翻动的白眼珠几乎鼓出了眼眶,她一字一字地咬牙道:“周嘉敏!你是不是在我的安胎药中下了毒?”
嘉敏冷冷一笑:“你的安胎药干干净净,你所使用的那些下作手段,我一样都不屑!难道你还不知道?你之所以有今天,全是你自作自受。”
窅娘又怒又惊,又疑又惑。
嘉敏轻轻抚着那桌上的幽兰花朵,冷笑道:“你喜爱这些花儿的香味,以为这样就能增添你室中的芬芳,可以祛除你脚上的秽气,殊不知,你所喜爱的这些花都是有毒的,这些花儿看则娇艳,嗅则芬芳,实则让你头昏脑涨,那芳香的气味一缕缕侵袭你的鼻息,一点点地渗入你的骨髓,一点点地折磨着你,一点点地让你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一点点地让你再无药石可医……”
那一句句话仿佛是紧箍咒似的,念得窅娘头疼欲裂,她紧紧捂住了耳朵,嘶喊道:“别说了!别说了!”
她的手奋力够着了桌案,使劲一挥,桌案上的一盆君子兰“怦然”倒地,发出巨大的声响,有几片锐利的瓷片溅到了她的胸前,在她的胸前割出了一道道鲜艳触目的血痕。
嘉敏幽幽冷笑:“还有,你当真以为见到了鬼?当真以为这宫中有鬼魂要来害你?你那晚听到的婴儿哭,实际上不过是本宫在你殿中池塘所放的几条大鲵鱼,那鱼儿的鸣声,恰恰就似婴儿的啼哭声。”
窅娘大震,惊得跌坐于地,呐呐道:“原来从来……从来都没有鬼……”
“是啊,窅娘,世上本没有鬼,鬼在你的心中。”嘉敏顿了顿,向窅娘投去骤然犀利的目光,“只因你取走的性命太多太多!”
窅娘浑身骤然一凛,她突然从地上捡起一块锋利的瓷片,突然向嘉敏的脖颈扎去,嘉敏偏了偏头,一手反握住窅娘的手腕,再狠狠地往前一丢,窅娘又重重地摔倒在地。
嘉敏冷冽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窅娘尖锐地厉声喊了起来:“周嘉敏!我咒你不得好死!”她的声音如撕裂的帛,尖锐呼啸,“你这个阴毒的女人,我才不信你所说的话,分明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
嘉敏冷冷道:“我害死了你孩子?那又是谁害死了我姐姐的孩子?仲宣在胎里就中了毒,以至于他出生后身子孱弱,受不得丁点儿惊厥,才至于小小年纪就已夭折;而我那可怜的小公主,我都来不及看她一眼……窅娘,这失子之痛如何?是不是这世上最惨烈、最悲伤的痛?是不是让你痛不欲生?这样的痛,你终于感知到了吧?”
窅娘从地上挣扎着起身,她的身子已是极为虚弱,却仍然是咬牙切齿,眸色中似乎要喷出火来:“我要禀告国主,我要让国主为我做主,我要让他知道你是如何歹毒的女人!”
嘉敏不屑地勾了勾唇角,眸色冷如冰霜,窅娘恨道:“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