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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时分,璟回到了青丘,他命仆役不要惊动奶奶,他就在外宅歇息,等明日奶奶起身后,再去拜见奶奶。
璟惦记着颛顼和丰隆的事,顾不上休息,见了几个心腹,了解了一下这几十年的事,忙完后已是后半夜。
他睡了两个时辰就起来了,洗漱后,去内宅见奶奶。
太夫人居中,坐在榻上,篌、篌的夫人蓝枚、防风意映站立在两侧。
璟看到太夫人,快走了几步,跪在太夫人面前:“奶奶,我回来了。”
太夫人眼中泪光闪烁,抬手示意璟起来:“你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熬不到见你了。”
璟看太夫人气色红润,精神也好,说道:“奶奶身子好着呢,怎么可能见不到孙儿?”
太夫人把璟拖到她身畔坐下,说道:“瘦了,太瘦了!可要好好养一养了,别让我看着心疼!”
璟笑道:“孙儿一定多吃,胖到奶奶满意为止。”
太夫人笑着点头。
璟和大哥、大嫂见礼寒暄后,太夫人指着意映说:“你该给意映也行一礼,这几十年,她可帮你操劳了不少!”
璟客气地对意映行礼,却什么话都没说,起身后,对太夫人道:“我有话想和奶奶说。”
太夫人说:“我也正好有话和你说。”
太夫人看了看篌、意映,说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我和璟儿好好聚聚。”
篌、蓝枚、意映依次行礼后,都退了出去。
璟跪下:“我想尽快取消我和意映的婚约,求奶奶准许。”
太夫人没有丝毫诧异:“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事,我也告诉你,不可能!”
璟求道:“我对意映无情,意映对我也无意,奶奶为什么就不能允许我们取消婚约呢?”
“我只看出你对意映无情,没看出意映对你无意!”
璟磕头:“我已经心有所属,求奶奶成全!”
太夫人长叹了口气:“傻孩子,你以为情意能持续多久?日复一日,天长地久,不管再深的情意都会磨平,到最后,都是平平淡淡!其实,夫妻之间和生意伙伴差不多,你给她所需,她给你所需,你尊重她一分,她尊重你一分,一来一往,细水长流地经营。”
“奶奶,我绝不会娶意映!”
“如果你是篌儿,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随你便!可你是未来的涂山族长,族长夫人会影响到一族兴衰!意映聪慧能干,防风氏却必须依附涂山氏,又牵制了她,相信奶奶的判断,防风意映会是最合适的族长夫人!为了涂山氏,你必须娶她!”
璟说道:“我并不想做族长,让大哥去做族长……”
“孽障!”太夫人猛地一拍案,案上的杯碟全震到了地上,热茶溅了璟满身。太夫人揉着心口,说道:“六十年了!我花费了六十年心血调教出了最好的涂山族长夫人,我不可能再有一个六十年!”
璟重重磕头,额头碰到地上碎裂的玉杯晶盏,一片血肉模糊:“如果奶奶不同意退婚,那么我只能离开涂山氏。”
太夫人气得身子簌簌直颤,指着璟,一字一顿地说:“你如果想让我死,你就走!你不如索性现在就勒死我,我死了,你爱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再没有人会管你!”
璟重重地磕头,痛苦地求道:“奶奶!”
太夫人厉声叫心腹婢女:“小鱼,让这个孽障滚!”
小鱼进来,对璟道:“请公子怜惜一下太夫人,让太夫人休息吧!”
璟看太夫人紧按着心口,脸色青紫,只得退了出来。
可他走出屋子后,并未离去,而是一言不发地跪在了院子里。
婢女进去奏报给太夫人,太夫人闭着眼睛,恨恨地说:“不用管他!去把所有长老请来!”
璟在太夫人的屋子外跪了一日一夜,太夫人不予理会,让长老按照计划行事。
待一切安排妥当,太夫人派人把篌、蓝枚、意映都请来。
璟久病初愈,跪了那么久,脸色惨白,额上血痕斑斑,样子十分狼狈,篌和意映看到璟的样子,眼中的恨意一闪而过。
意映走进屋内,见到太夫人,立即跪下,抹着眼泪,为璟求情。
太夫人看人都到齐了,对小鱼说:“把那个孽障叫进来!”
璟在侍者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意映忙走过去,想帮璟上点药,璟躲开了,客气却疏远地说:“不麻烦小姐!”
意映含着眼泪,委屈地站到了一旁,可怜兮兮地看着太夫人。
太夫人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小鱼帮璟把额上的伤简单处理了。
太夫人让篌和璟坐,视线从两个孙子脸上扫过,对他们说道:“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三日后举行典礼,正式宣布璟儿接任涂山氏的族长。事情仓促,没有邀请太多客人,但黄帝、俊帝、赤水、西陵、鬼方、中原六大氏都会派人来观礼,已经足够了。”
璟和篌大惊失色,谁都没想到太夫人竟然无声无息地安排好了一切,连观礼的宾客都请好了。
璟跪下,求道:“奶奶,族长的事还是过几年再说。”
太夫人怒道:“过几年?你觉得我还能活多久?你爹刚出生不久,你爷爷就走了,我不得不咬牙撑起一切,好不容易看着你父亲娶妻,接任了族长,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可那个孽障居然……居然走在了我前面!那一次我差点没撑下去,幸亏你娘撑起了全族……我们两个寡妇好不容易拉扯着你们长大,你娘一点福没享,就去找那个孽障了。我日盼夜盼,终于盼到你能接任族长,你却又突然失踪!等了十年才把你等回来,没让我太平几年,你又昏睡不醒,你觉得我还能被你折腾多久?”
太夫人说着说着,只觉一生的辛酸悲苦全涌到了心头,一生好强的她也禁不住泪如雨落。
篌、蓝枚、意映全跪在了她面前,太夫人擦着眼泪,哭道:“我不管你们都是什么心思,反正这一次,涂山璟,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须接任族长之位。”
璟不停地磕头,哀求道:“奶奶,我真的无意族长之位!哥哥为长,何不让哥哥接任族长呢?”
太夫人泣道:“孽障!你是明知故问吗?有的事能瞒过天下,却瞒不过知情人,你外祖父是曋氏的上一任族长,现如今曋氏的族长是你的亲舅舅,你的外祖母是赤水氏的大小姐,赤水族长的嫡亲堂姐,篌儿却……他们能同意篌吗?”
太夫人揉着心口,哭叫着问:“孽障,你告诉我!赤水、西陵、中原六氏能同意你不做族长吗?”
璟磕着头说:“我可以一个个去求他们,求他们同意。”
太夫人哭着说:“涂山氏的所有长老也只认你,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背着我做的事吗?你折腾了那么多事,哪个长老同意你不做族长了?”
璟无法回答,只能磕头哀求:“奶奶,我真的无意当族长,大哥却愿意当族长!”
太夫人看着榻前跪着的两个孙子,声音嘶哑地说:“族长要族内敬服,天下认可,才能是真正的一族之长,不是谁想做就能做!”
“篌儿,你过来!”太夫人对篌伸出双手,篌膝行到太夫人身前。
太夫人把篌拉起,让他坐到自己身边:“篌儿,奶奶知道你才干不比璟儿差,可是,族长关系到一族盛衰,甚至一族存亡。如果你做族长,九个长老不会服气,涂山氏内部就会分裂。到时,你也得不到外部的支持,赤水氏和曋氏会处处刁难你,一族兴盛要几代人辛苦经营,一族衰亡却只是刹那。”
太夫人抱着篌,哀哀落泪:“你爹临死前,最后一句话就是求我一定要照顾好你,这么多年,奶奶可有薄待你一分?”
篌回道:“奶奶一直待孙儿极好,从无半点偏颇。”所以这么多年,他本有机会强行夺取族长之位,可终究是不忍心杀害从小就疼爱他的奶奶,只能僵持着。
太夫人抚着篌的头:“你爹临死前,放不下的就是你。不管你有多恨你娘,可她终究没有取你性命,而是抚养你长大了,给你请了天下最好的师傅,让你学了一身本事。你骨子里流着涂山氏的血,难道你就真忍心看到涂山氏衰落,让我死不瞑目吗?”
篌神情哀伤,跪下,重重磕头:“奶奶身体康健。”却始终不承诺不去争夺族长之位。
璟也重重磕头:“求奶奶把三日后的仪式取消,我不想做族长。”也始终不答应接任族长。
太夫人看着两个孙子,伤心、愤怒、绝望全涌上了心头,只觉气血翻涌,一口腥甜猛地呕了出来,溅到篌和璟身上。
篌和璟都惊骇地跃起,去扶太夫人。太夫人已是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璟要给太夫人输入灵力,篌狠狠打开了他:“我来!”
璟知道他灵力比自己深厚,也不和他争,按压奶奶的穴位,帮奶奶顺气。
意映和蓝枚忙着叫:“医师、医师!”
平日照顾太夫人的女医师蛇莓儿跑进来,看到璟和篌身上的血迹,脸色变了变,上前给太夫人喂了一颗龙眼大的丸药,太夫人的气息渐渐平稳。
璟和篌都稍稍放下心来,篌对太夫人说:“奶奶,三日后的仪式取消吧!您的身子最紧要。”
璟也说:“是啊,先养好身子。”
太夫人苦涩地笑:“我也不瞒你们了,我的寿命最多只剩下一年。”
璟和篌都不相信,看向医师。
医师蛇莓儿道:“太夫人说的是实情,最多一年。”
篌激动地叫了起来:“不会、不会!这几十年奶奶的身体一直很好,一定有办法医治。”
太夫人虚弱地说:“璟昏睡后,我猜到你必定不会安分。我一个寡妇能撑起整个涂山氏,也不是好相与的人,如果你不是我孙儿,我必定已经除了你,可你是我抱在怀里疼大的亲孙儿。因为你娘疼璟儿多,我一直更偏疼你,你就是我的心头肉,我舍不得动你,又打消不了你的野心,那我只能打点起精神,守住祖祖辈辈的基业。为了有精神和你们这帮小鬼头周旋,我让蛇莓儿给我施了蛊术,你们看我这几十年精神足,那是因为体内的蛊虫在支撑着。”
篌和璟都神色大变。璟因为小夭,私下搜集了不少蛊术的资料,喃喃说:“这是禁忌的咒术。”
篌问:“没有破解的方法吗?”
蛇莓儿说:“如今蛊虫反噬,已无力回天。”
篌着急地问:“反噬?反噬是什么?”
蛇莓儿回道:“禁忌的咒术往往能满足人们的某个心愿,可在临死前都要遭受极其痛苦的反噬,先要承受蛊虫钻噬五脏的痛苦,直至全身精血被体内的蛊虫吞食掉,最后尸骨无存。”
璟看着奶奶,泪涌到了眼睛里,篌也泪湿双眸:“奶奶、奶奶,你、你……何苦?”
太夫人笑:“我何苦?还不是因为你们两个孽障!纵使万痛加身,尸骨无存,只要能保涂山氏平安,我就死得无愧于涂山氏的列祖列宗……”太夫人的说话声突然中断,她痛苦地蜷缩起身子,篌和璟忙去扶她。
太夫人痛苦地对蛇莓儿说:“都出去,让他们……出去!”
蛇莓儿对篌和璟说:“太夫人一生好强,不愿人看到她现如今的样子……你们若真心尊敬长辈,就都出去吧!”
篌和璟看着已经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的奶奶,对视一眼,都向外退去。蓝枚和意映也忙随着他们快速走了出去。
“啊——啊——”屋子内传来撕心裂肺的痛苦叫声。
篌和璟都愤怒地瞪着对方,可听到奶奶的惨叫声,又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就是因为他们,他们至亲的亲人竟然要承受蛊虫吞噬血肉的痛苦。
太夫人的心腹婢女小鱼走了出来,对他们说:“两位公子,都回去吧!如今太夫人每日只需承受一个时辰的痛苦,神志还清醒,再过一段日子,痛苦会越来越长,神志会渐渐糊涂。刚才太夫人说最多还能活一年,很有可能,只是半年。”
小鱼眼中泪花滚滚,声音哽咽:“几百年来,我跟在太夫人身边,亲眼看到太夫人为涂山氏,为两位公子付出了什么。如果两位公子真还有一丝一毫的孝心,只求两位公子为了整个涂山氏,成全老夫人的心愿,让老夫人能在神志清醒时,亲眼看到族长继位,死能瞑目,也就算这场痛苦没有白白承受。”
小鱼说完,抬手,示意他们离开。
篌猛地转身,向外冲去,一声长啸,纵跃到坐骑上,腾空而起,半空中传来他痛苦愤怒的吼叫声。
璟一言不发,一步又一步地慢慢走着,走出了涂山府,走到了青丘山下。
坐骑狸狸飞落到他身旁,亲热地蹭了蹭他的胳膊,好似在问他想去哪里,璟茫然地看着狸狸,他不知道能去哪里。本以为只要走出青丘,就能天高海阔,常相厮守,可原来他根本走不出青丘。
璟回身望向青丘山——
涂山氏的宅邸依着青丘山的山势而建,从上古到现在,历经数十代涂山族长的修建,占地面积甚广,大大小小几十个园子。夕阳映照下,雕栏玉砌、林木葱茏、繁花似锦,一切都美轮美奂。
他愿意割舍这一切,却割不断血脉。
天渐渐黑了,璟依旧呆呆地站在山下。
轰隆隆的雷声传来,大雨哗哗而下,惊醒了璟,他对狸狸说:“去神农山!”
—— ——
小夭已经睡下,半夜里被惊雷吵醒。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打在屋顶上,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小夭卧听了会儿风雨,迷迷糊糊正要睡过去,突然听到几声鹤鸣,她披衣坐起,打开了门。
天地漆黑一片,风卷着雨,扑面而来,寒气袭人。
小夭裹着披风,提着灯张望,一会儿后,看到两个黑黢黢的人影过来。
小夭惊疑不定:“璟?是你吗?”
人影走近了,一个是潇潇,披着斗篷,戴着斗笠;另一个真是璟,他全身上下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发冠也不知道掉哪里去了,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衬得脸色煞白。
潇潇说:“侍卫说有人闯入紫金宫,我见到璟公子时,他就是这般样子。殿下让我送他来见王姬。”
潇潇说完,行了一礼,悄悄离去。
“璟,你……先进来!”小夭顾不上问璟为何深夜来神农山,推着璟进了屋子。
小夭让璟坐到熏炉旁,帮他把头发擦干,看他额头上都是细密的伤痕,小夭抚着伤痕,轻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璟猛地把小夭紧紧抱住,在雨水里泡久了,他的身体寒如冰块。
小夭默默地依在他怀里。
半晌后,璟说:“奶奶用了禁忌的蛊咒术,已经被蛊虫反噬。”
蛊虫反噬,命不久矣。小夭愣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璟,轻轻地抚着璟的背。
璟说:“奶奶要我三日后接任族长,我没有办法再拒绝了。”
小夭道:“我明白。”
“我本来打算,不管奶奶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可是现在……对不起!”
“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
小夭叹息,她不是不难过,可如果璟连奶奶的命都不顾,自私地选择离开涂山氏,和她在一起,那他也就不是小夭喜欢的璟了。
这一夜,璟没有回青丘。
这一夜,篌也没有回去歇息,蓝枚早已习惯,压根儿不敢声张,半夜里,她悄悄化作狐狸,溜去查探防风意映,发现防风意映也不知去向。六十年来,已经不是第一次篌和意映同时不知去向,蓝枚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了半晚,并不是为篌的不归伤心,而是因为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恐惧害怕。
—— ——
第二日,晌午过后,璟和篌才回到青丘。
太夫人叫璟和篌去见她。
太夫人靠坐在榻上,面色看着发黄,可因为收拾得整洁利落,给人的感觉一点不像是将死之人。
太夫人问璟:“你可想好了?”
璟跪下,说道:“孙儿愿意接任涂山氏族长之位。”
太夫人唇角露了一点点笑意,她看向篌:“你可想好了?”
篌跪下,说道:“孙儿永不争夺族长之位。”
太夫人紧紧地盯着他:“你可愿意在先祖灵位前发下血誓?永不争夺族长之位,永不伤害璟。”
篌沉默了一瞬,说:“孙儿愿意!”
太夫人长长地吐了口气,一边欣喜地笑着,一边用手印去眼角的泪:“我总算没有白疼你们两个!”
篌和璟磕头,异口同声地说:“孙儿让奶奶受苦了!”
太夫人说道:“待会儿就让长老去准备祭礼,明日到先祖面前,篌儿行血誓之礼。”
篌恭顺地应道:“是。”
太夫人让他们起来,左手拉着篌,右手拉着璟,左看看、右看看,满脸笑意,叹道:“就算死,我也死得开心啊!”
璟看着篌,自从回到涂山家,他尝试了很多方法,想化解篌和他之间的仇怨,可篌从不接受,篌竟然真的能为奶奶放下仇恨?
从太夫人屋内出来后,篌脚步匆匆,璟叫道:“大哥。”
篌停住了步子,璟问:“你真的愿意?”
篌冷笑:“你能为了奶奶舍弃想要的自由,我为什么不能为奶奶舍弃一点野心?”
一瞬间,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璟道:“既然大哥明知道我并不想要族长之位,为什么几十年前不肯配合我?我当年就告诉过大哥,我不愿做族长,我也不恨你,如果大哥肯配合我,早已经顺利接任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