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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以为,穆梓安这是一出请君入瓮,她与薛蟠已成了瓮中之鳖,只待被架上锅放沸水煮了。
没成想,老好人郑泽再次出现时,居然松口:“多谢二位。天色不早,二位是否要在这里用完午膳再回去?”
薛蟠哪里愿意再这里多待?跳起来便要走:“妹子,我去赶车,咱们现在就走!”
宝钗颔首,郑泽却摇了摇头,忽然对上宝钗的目光顿时心虚一黯,赶紧缩着肩膀退出去。
宝钗淡淡看着,又移开了目光,凝视着案几上的香炉,青烟袅袅,香氛氤氲,松鹤图上白鹤映着烟影朦胧,纯白的羽翼上晕出一点一点神秘的光圈。
堂屋宁静,直至几声“咳咳”响起,带着被忽视的尴尬,提醒着:“……薛姑娘。”
不知何时,穆梓安已经走了进来,站在离宝钗五步远的地方,正对着她。
精致的朱紫剑袖金光燿燿,青蓝玉冠又流露自然的英俊倜傥,这才是勋贵之家王府世子的模样。
宝钗起身,微垂着眸,行了个温婉而标准的礼:“民女见过世子。”
“薛姑娘不必多礼。”穆梓安抱起胳膊笑了笑,“薛姑娘尽可以当我是医女阿琦。”
容貌拢在纱帽中影影绰绰,宝钗微转眼眸——不想做男人,反想做人妖?
若再叫一声“阿琦姑娘”,不知道会引来什么反应;但以对方的厚脸皮,大概会照单全收,还笑眯眯地回一声“哎”。
“哎,”穆梓安已然笑问,“薛姑娘怎么不说话?”
是呢,沉默不是应对之道,宝钗问得直接:“世子可有发觉,民女兄长说去赶车,去的有些过久了?”
还真敏锐,这么快就发现了。穆梓安摸摸鼻子,掩饰自己腮帮子泛红:“你们兄妹带来的那辆车的车辕裂了一道缝,换新的大概还要一阵子。”
宝钗皱眉,再问:“车辕裂了?”
穆梓安再次低头摸鼻子:“我敲了一下。”
以穆梓安的力气,那可怜的马车没被砸成八片儿,真算是手下留情了。
宝钗抬起双眸与他对视,眸色清浅:“有意支开宝钗的兄长,不知世子有何指教。”
“当然,先是抱歉,我把薛姑娘扯进了不相干的事情里。”
宝钗听得“不相干”三字,不由蹙眉。
穆梓安摇了摇头,轻声道:“薛姑娘见识过人,对事自有决断。但还请听我一句——别把薛家扯进不相干的事里。”
宝钗沉吟半刻,抬眸:“世子放心,宝钗定不会泄露世子的身份。”
也不知道是这小姑娘太过油盐不进,还是自己太讨人厌,说真话都没人信。穆梓安郁闷地叹气,又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宝钗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真的不知道,舅舅王子腾到底把王家带进了什么莫名其妙的麻烦里。
但毫无疑问的是:禁军无旨离京,乃是重罪,或者说、死罪。
宝钗又福了福:“世子好意,民女心领。”
“哎……”穆梓安揉着脑门儿直叹气儿,郁闷得不行。对着他就跟只蜷成团团防备满满的雪刺猬似的,这小姑娘到底有多讨厌他?
真心惨,也是活该,办差途中居然情窦初开——这不是自己找心塞呢!
自怨自艾地着,穆梓安闷闷不乐:“令兄应该已经套好了车,薛姑娘请回吧,我就不送了。”
“民女告退。”宝钗款款离去。
穆梓安站在屋里目送宝钗离开,直听得马鸣嘶嘶,又看窗外一双满含同情的熊猫圈圈眼正盯着他。穆梓安摸了摸自己还有些烫的耳根,忽然露出个可怜巴巴的表情:“郑叔,你也觉得我太惨了,是吧?”
郑泽重重一叹,真的,这破事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说。
但是吧,要说惨吧,人家薛姑娘真的比你更无辜!
——谁让你是个小混蛋呢?
……
直到马车缓缓驶进薛家,看到那熟悉的雕花回廊,宝钗才终于放下绷如满弦的警惕。
绷了大半天,陡然放松,疲倦顿时袭上全身。宝钗扶着马车堪堪站稳,抚了抚眉心,还得叮嘱薛蟠:“父亲还没回来,今天的事,千万莫要告诉母亲。”
“哦,知道了……”尽管薛蟠还想问,可看宝钗这样,真的不敢了,担忧至极,“妹子,你没事吧,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
薛蟠想扶又不敢扶,抬着手僵在半空。眼看妹子扶着马车摇摇欲坠,人单薄得跟纸一样。
“没事的。”今天出门急没涂胭脂,宝钗唇边勾勒的笑意分外苍白,却又轻轻舒气,“其实,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穆梓安肯让他们兄妹离开,大概……正如他所说,薛家是不相关的,他并不打算找薛家的麻烦。
“我没事的,哥哥也赶紧回去休息吧……记得,千万别说漏了嘴。”
“哦,妹子你多睡会儿……”
宝钗回到自己的小院,累得直接睡倒。睡着了也不安稳,前世的苍白与今世的燎夜大火交替闪现在梦境之中,前者让人苍,后者使人累。睡梦中的宝钗依旧时时紧蹙着眉,额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
白鹭轻手轻脚地点了一根安神香,蓝鸢淘洗温热的帕子轻轻替宝钗拭汗。小丫鬟们心疼得不行:最近事太多了,姑娘真的太累了!
谁都没想到,最可怕的事还未到来,却已蓄势待发。
日落西山,明亮的月色也遮不住星光点点,昭示着明天实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不下雨,真的是好事。老天爷悯人,不给艰难堵洪的金陵大堤更多的压力。
洪水未褪,城里当然再有晚市这等闲情逸致。天色暗下,南京城也渐渐渐黯淡下去,担惊受怕了一天的人们也正在准备以安眠暂慰忧心。
忽然,一声惊栗的惨叫划破夜空:“不好了,决堤了啊!”
一盏又一盏火光接连亮起,连成一道骇人的灼色。南京城蓦然惊夜,原本空荡荡的街道拥挤不堪,满满充斥着惊惶无措的呼叫——
“决堤了,快逃命啊!”
“快跑啊,快跑,洪水就要来了!”
“啊,好痛,不要睬……”
“救命啊,不要挤了,要死人了……”
夜晚视野暗,南京城的人又实在太多,竟然拥堵得水泄不通,人挤人变成了人踩人。谁都急谁都怕,争相踩踏,竟然踏出了“咯吱”的骨骼碎裂声,并着呼痛的惨叫:“救、救命——”
看不见,只闻得浓烈的血腥味道,还有脚底的粘黏感,使人更慌更乱,场面更加无措!
终于有大哭:“徐大人,徐大人……救命啊,救救我们!”
哀求声、哭泣声纷纷而起,却掩不住越发浓重的血腥味道。
不论徐龄有多仇富爱贫,他始终是在危急时刻毅然挺身、扛下整个南京城的豪杰,是百姓心中的青天大老爷。
其实,徐龄早做了多手安排,在城内各个要道安排了差役待命。一旦决堤,就算他来不及赶回,这些差役也可引着百姓赶赴事先安排好的避难地点——南京多丘陵,徐龄在各个山上修了预备的避难所。
可今晚,根本等不及这些差役来引导百姓——马蹄急促,马鞭夹着横风扫来,马队执火挥鞭驱赶百姓:“都退回去,退回去!虞大人有令,谁都不准擅离南京,否则以通敌论处,格杀勿论!”
南京城的虞大人,只有南京守备镇南侯虞方,官位还在徐龄之上。
虞方原是带兵出去平叛的,不知怎的忽然回了南京城。
马队带来了火光,终于有人看清了南京守备军的军服,也看清了地上几乎被踏成血泥的断臂残肢。那是个兢兢业业的老衙役,忍不住泪如雨下:“虞大人……虞大人怎能不顾全城百姓的性命!”
马队领头挥起长鞭,老衙役被卷倒在地,滚了三圈,沾了满身的血迹,痛苦地捂着胸口。他的骨头被抽断,疼得再没法说出话来。
火光下,张狂的声音刻在夏夜:“虞大人军令,不准任何人离城,否则杀无赦!”
……
薛家也是一团乱麻,惊惶的叫喊,无措的哭叫,人挤人、人撞人,跌跌爬爬好不凄惨。
也听得决堤惨训,薛家众人却根本没办法出逃——因为,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堆蒙面人,趁乱攻进了薛家!
蒙面人人数众多,都执着武器,又从四面八方袭击,薛家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撞开了门,守门的老婆子躲得慢了些,贼人大刀一挥,竟然将人拦腰斩成两截!
鲜红的热血喷溅而出,顿时惊愣了一众正要奔逃的下人。贼人却心狠手辣,不一会儿,院里又滚落了好几个人头。
“救命啊,杀人了,杀人——”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惨叫没完便被斩断了气。
惊惶更甚,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一窝蜂地往后院溃逃,蒙面人紧追不舍,忽听“啊呀”一声惨叫。
三房住的靠前,薛胡氏牵着宝琴跌跌撞撞地跑在回廊上,宝琴却忽然跌了一跤,薛胡氏赶忙要回头抱女儿,却不知从哪里伸来一双小手,对着宝琴用力一推——
薛胡氏接住女儿搂紧,再往前看却惊得几乎软倒:“宝篥!”
宝篥刚刚使了吃奶的劲儿推开宝琴,自己却控制不住向后跌倒,被紧追上来的一个蒙面人一把提溜了起来!
“别管我,快跑——啊!”
蒙面人紧紧掐住了宝篥的脖子,宝篥被掐得面色涨红双腿不断乱挣;那人尤觉不够,竟然又拿刀架在了宝篥的脖子上:“库房在哪儿,快说,否则我杀了她!”
“宝篥!”宝琴挣扎着要去救小妹,薛胡氏赶紧搂紧女儿,咬牙问道:“你们是求财!”
“少废话,快说!”刀锋再次逼近,宝篥的脖颈被划出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宝琴哭喊:“不要!”
十几个蒙面人都赶了进来,有执着火把的,火光中尽是贪婪的狞笑。
“哗啦——”
“哗啦——”
忽然,几桶东西从上方倾泻而下,浇熄了火把,淋了满院子,十几个蒙面人与宝琴皆被淋了一身。
漆黑中,蒙面人下意识地闻了闻:“水?”
“哗啦——”
“哗啦——”
又是两桶东西落下,这次却不一样,蒙面人神色大变:“这是——油!”
刺啦一声,终于有了火光,一瞬间的明亮极为刺眼,蒙面人不由以手掩面,就见一盏仿佛沁着血的大红灯笼缓缓而来,提灯的是个不大的姑娘,面容苍白。
宝琴下意识地喃喃:“大姐姐……”
宝钗提灯走来,双足恰好站在满地蔓延的油渍之上,灵眸冰冷而决然。
蒙面人则紧紧盯着宝钗手里燃火的灯笼,被泼了一身油,自然不敢轻举妄动。站的靠后的几个往上看,越发警惕:薛家的回廊蜿蜒像个天井,二楼的窗户中,三只细细的手腕中捏的是点燃的油灯。
是宝钗的三个小丫鬟,刚刚泼水、泼油的都是她们。
白鹭胆子最小,细细的银牙紧紧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痕来,手腕却丝毫不敢动,手里的灯捏得紧紧,生怕不小心弄掉了下去。
见薛胡氏和宝琴还在发愣,宝钗低声:“还不快走!”
掐着宝篥的蒙面人见她分神,忽然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示意有可趁之机——宝钗却猛然一提灯笼,冷声道:“原来你们是求财的。”
蒙面人再次顿下脚步,紧盯着宝钗,掐着宝篥的手也松了松,宝篥已经疼得不能动弹,眼神涣散:“大姐姐、救命……”
映着鲜艳的火光,宝钗厉色冰冷:“库房在西面,你们求财,尽管去取;但你们若要杀人,那便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