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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忠靖侯府。
临波阁中,沿着水廊蜿蜒的弧度建了十几盏石灯,现全都晕着淡淡的光芒,还熏着一股袅袅的药香。不知怎么的,今年春天京城里出了好多粉白色的小蛾子,药铺专门配了药,也不贵,一贯钱一大包,拿回来熏在灯笼里,又好闻又防虫咬。
原该是个悠然的静谧夜,可紧张的气氛实难让人放下心来。这一天都连薛彬都没见到史鼎,但一大早,忽然有两队身着铁甲的禁军忽然进来将忠靖侯府背靠背的两个客院围得严严实实,领头的自称是北静王麾下参军,奉命来保护先代保龄侯史鼏之女史湘云。
至于“顺便”将薛家众人围进了圈儿,参军给出的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你们是荣国府一案的重要证人,理应受到保护。
——谁让那用来定罪的衣服是薛家的宝钗姑娘拿出来的呢?
薛彬对此挺无奈,只能安慰几个孩子:就忍忍罢,总之薛家也是渴盼着早日查清贾史二家的案子,往明处说是指着早日回家,往心里说——最好早日除去这两个不知何时又会磨刀赫赫向亲戚的心腹大患。
宝钗更是满心复杂,百无聊赖地在院里耗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更觉心里坠得慌。毫无睡意,便沿着水廊慢慢走着,直到走到水亭中央的棋盘旁边,只见棋子黑白分明纵横交错,这还是白天薛蝉薛婉小兄妹留下的残局。
宝钗坐下,仔细看着残局,执了黑子又换白子,却不知从何下手。这残局并不难解,只是有点纠结。或许是因为那对别扭的小兄妹感情太好根本舍不得“厮杀”,两人在棋盘上都留了余地,都是进可攻退可守——谁都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
宝钗两指扣着一枚白子,就这般静默沉思,直到清幽的月华在白子上流连地转了一个圈儿,才缓缓将白子填入缺口,将本就黯淡的黑子围堵得更加黯然。
北静王麾下的禁军纪律严明,却又不是冰冷无情般的严肃。白天时候还特意来了一声:“陛下下旨抄了荣国府……不对,那国公府的招牌也摘了,现在该叫贾家。”
贾家提前抄家,对薛家自然是好事——要不然特意拿出的衣服叫个什么意思?若贾家还是岿然不动,薛家才该怕,往死里得罪人就要做好被人往死里报复的准备,这句话对谁都一样。
所以说,再不舍,该下的棋还得下。宝钗以指尖触在白子之上,玉指沁雪一片凉。
白鹭适时拿了披风过来,正想给姑娘披上,却见宝钗对她摆了摆手:“不必了,我不冷。”
没等小丫鬟出声劝,便有人插嘴了:“不披也行,这些熏蛾子的药大都是温性的,闻多了还会发汗。”
宝钗循声看去,就见隔着五步远的石灯笼上不知何处冒出一个人,单膝坐着摆了个十分慵懒的姿势,还对着她挑眉毛:“晚上好。”
宝钗不由扶额:“你怎么来了。”
如此神出鬼没还专门不走寻常路的,除了穆梓安不做他想。
“水溶的人怎么会拦我。”穆梓安跳下石灯,在小丫鬟耳边打了个响指,“你先下去吧,我找你家姑娘有点事。”
小丫鬟抱着个披风不知所措,看看自家姑娘再看看“阿琦姑娘”:这这这……这算怎么回事啊?
宝钗对她点了点头:“你下去吧。”
“……是,姑娘。”咕嘟一声将满心的疑惑全部咽回肚子里,白鹭乖乖低头,却好不容易才挪开步子,还一步三回头时不时继续投来担心的小眼神。
穆梓安已经坐到了宝钗对面,郁闷地直叹气:“你那几个丫鬟简直把我当狼防,我又不会吃了你!”
宝钗正想噎一句“可不就是狼么”,话到嘴边却忽然觉得不对,不由仔细瞧他,越瞧越蹙眉。在她的印象里,这只小混蛋向来是无法无天的,换个好听点的词儿叫活力四射——可现在的穆梓安,看来有点烦闷,宝钗还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失魂落魄般的东西。
“你……怎么了?”宝钗试探着问道。
穆梓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借着石灯暖暖的晕光细细瞧着宝钗。温性的药材暖人,将冰美人玉雪的双颊染上了一层粉红色,嫣然如桃花,越发的迷人漂亮,看得他也有些耳后发热,心里忽然滑出一个词:完美。
——正是翟宣暗示的,还有崔巽明明白白说给他听的那个词。
心里更加烦闷,穆梓安暗暗握了握拳头,抬眼却见他喜欢的小姑娘露出愈加担忧的表情。宝钗是真的担心了:“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忧愁的雪刺猬也很漂亮。穆梓安看着宝钗,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
宝钗的眉心越蹙越紧,宛如紧蹙的花苞。她感觉的到,穆梓安刻意控制着力道,没有捏疼她,但压迫感越发明显,她甚至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脉搏声。
穆梓安忽然松了手,同时唇边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下次再有人这么捏你,千万别忍着,赶紧抽他踹他戳他,不弄死他不算完。”
不等宝钗发问,小混蛋便悠悠然然地接了下去:“因为真有我这种人,能活活捏死人的。”
宝钗瞥一眼自己的手腕,白玉般的肌肤上留下了一圈淡淡的红痕,不由挑眉:“所以你今天特意跑过来是想跟我说你这身力气?”
“没错。”穆梓安很干脆地点头,仿佛恢复了精神似的又笑眯眯,“今天我刚逮了个跟我一样的家伙,不过他没我命好,被这身力气坑害得六亲不认还落得一身病。说真的,我现在才发现我有多幸运,我上面有三个得病死了的哥哥,我却是好好的;而且呢,之前我一直以为我爹跟我娘这种是‘特例’,可现在看看,我才是与众不同的那个。祁氏一脉世传的天生神力,虽然从没出过生病的问题,但祁家难在婚嫁,我娘那就不说了,我舅舅家还有个祖姨婆,八十多岁没嫁出去,唯一一个倾慕者竟然是那个长得比鬼难看个性也比鬼拧巴的阎启……算了,论年纪他比我祖姨婆小二十多岁呢,也不知道是谁更吃亏一点。”
宝钗静静听着,指尖却已然扣紧,身体也微微紧绷。
穆梓安还在眨巴眼睛,忽然一指自己,歪头笑:“相比之下,我喜欢的人已经答应了嫁给我——你说我是不是很‘幸运’?”
小混蛋仗着天生的好相貌笑得是璀璨无比,宝钗却不为所动,又等了一会儿才缓缓发问,一字一顿:“说完了?”
“还没有。”正对着宝钗清冷如冰芒的眼神,穆梓安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今天下午去太医院了。太医院有很多稀罕的古书,记录了各种各样奇怪的病症,其中还真有一些提到天生神力的,不过嘛,‘不得好死’的居多;还有杂记里头也提过的,力能扛鼎的西楚霸王,还有春秋时候那个刺客,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前朝有个大夫写过,人其实是一种在被创造伊始就已经在各个方面协调好的东西,稍微改一个地方,其他地方也都要改,很容易就变得不协调了……像我这样的,不得好死也正常……”
说到这里,小混蛋刻意高高挑起的慢慢垮了下来,当然也是因为静谧如玉雕的冰美人的表情太冷太淡漠,穆梓安重重叹一声,一摊手干脆彻底摊开了说:“现在说完了。不对,还欠你一声抱歉,我以前缠着你的时候真没想这么多……”
宝钗盯着他,直接问最重点:“所以,你现在不缠我了?”
这么漂亮的一只戳得自己心窝子千疮百孔的雪刺猬,哪里能说舍就舍得?穆梓安暗暗捏紧拳头,咬着牙陈恳道:“你来决定。”
身上背负着不知道是幸运还是诅咒的东西,他只把该说的都清楚,至于还愿不愿意嫁他——唯雪刺猬的命是从。
“若我出尔反尔……”宝钗闭了闭眼睛,忽而冷笑道,“你这是让我做恶人?”
他哪舍得啊!穆梓安心里已经憋闷到不行,又一把抓住宝钗的手腕,再次施以克制了力道的压迫:“我才是恶人。”掌心指腹触及的的一片柔滑,他是真舍不得。
小混蛋似是有点激动,因为手腕被攥得有点疼。宝钗垂眸看着手腕,芯子里装着百年后的灵魂,她一开始就明白了穆梓安的意思。
道是天赋异禀,可换个角度理解,何尝不能称作一种遗传病。
照成国公的状况看来,这种“天赋”还有显性和隐性两种可能;就像她前世所患的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也有遗传因素在内,但是容葭的父母从未有发病的迹象。
这个时代不提倡婚检,就算有也不可能检查出存在于遗传基因上的东西,东平王与祁王妃的悲剧可以说是偶然也是必然的。
而且,完全不能确定这种悲剧的根源到底是出在谁的身上,很可能是因为东平王体弱,或因为祁王妃女生男相,也有可能他们两人从血型上就排斥……还有,他们二人之间的排斥对穆梓安到底有没有影响。
其实,按现代医学的验证,到穆梓安现在这个年纪还没发病,遗传缺陷的几率可以说接近于零。
当然,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性。还有就是……宝钗在心里问自己:若再加上我呢?会不会再次“排斥”?
穆梓安在烦闷着,忽然被宝钗一把甩开胳膊。抬眼就见他喜欢的小美人站了起来,对着一轮皎洁的明月,从袖中捻出了一枚圆形的金币。
月流华光,照的金币上皇冠女子的图像熠熠闪光。宝钗将金币正嵌在圆月中,看向那宝相庄严的女王头像,略一勾唇:“人力无法企及之事……那就,听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