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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京城董氏,人们往往会想起“名门世家,清贵流芳,官声显赫,子嗣兴旺”一类。
都是褒言,却还没能达到让人羡慕嫉妒恨程度,更多的是惋惜:这一家里,十之八|九都是“就差那么一点点”。
说是名门世家,没错,董家出过丞相、尚书、郎中、御史……大大小小二十来个官儿,可自董老丞相过世后,董家留在官场上的董彦洵和董彦沣两个,一个是礼部祭祀郎中一个是督察院佥都御使,都被卡在了正四品衔上——京城天子脚下,三品以上方能称“大人”。董氏兄弟出生好读书好相貌也好,偏偏就缺了为官必须的那一股子机灵劲儿,在官位上自然是就差了这么一点点。
说清贵流芳,也没错,老丞相和两兄弟都是人品高洁人人称赞,但董家还有个老幺,谁都知道这董彦浚十年前因通奸罪被斩了,这无疑在董家一清二白的门楣上抹了重重一笔擦不去的污渍。
说官声显赫,丞相府金字高悬,这可是全京城独一份儿。要知道文官与武官还有不同,勋贵里光异姓王就有四个,大大小小的公侯伯爵加起来得好几十家,但是站在百官之首的丞相从来就只有这么一个!看来独一无二,可现在撑着这块牌匾的不是老丞相,而是重病缠身的老夫人,哪天董郝氏撒手人寰,董家立刻就得摘牌子,换成普普通通的郎中宅,都没资格再叫府。
还有子嗣兴旺,主要得益于娶了贤妻。董彦洵的妻子乃是衍圣公府嫡枝,老丞相三次亲赴曲阜才为长子求来这桩难得的姻缘,孔夫人果然贤德无双,不嫉不妒努力为丞相府开枝散叶;董彦沣的妻子秦氏虽没有大嫂那般显赫的家世,但也极为贤惠。在两位夫人的努力下,丞相府孙子辈儿一共十五人,其中十个都是嫡出。让人唏嘘的是,这些都是前丞相夫人罗氏的血脉,可怜董郝氏为相府操劳几十年,竟落得偌大家中再无一人承她血脉的结局。
这一桩一件的“就差那么一点点”,加在一起便是天差地别。
董郝氏是母亲,高居孝道之上,本就在名分上俯瞰继子;又是一品诰命,老丞相桃李满天下,无论是谁见到董郝氏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师母”。
再者,董郝氏初嫁来的二十年确实贤德恭谨,董彦洵兄弟敬重继母;再有幼弟被大义灭亲,使得两兄弟对继母更加愧疚,更使董府上上下下皆唯董郝氏为尊,虽然孔氏过门后掌了家务,但无处不恭敬婆母。
直到董郝氏忽然闹出这桩荒谬的以死相逼,董彦洵兄弟才发现董府内竟然无人再能与老夫人相抗衡,就算不顾脸皮闹到官场上,两个并不算得帝心的四品官也未必拧得过丞相夫人。
亲戚同样求不得,有衍圣公府睥睨皇族千年不倒,可谁不知孔家乃是礼教之本,怎会无故插手出嫁女的家事?
要说这俩兄弟还有亲舅家姓罗——二十年前就被抄了。正是北静王水溶曾感慨过的如蝗虫掠境寸草不生的那桩抄家,罗老夫人生生冻死在寒冬腊月,罗尚书也因此悲愤气绝。
董彦洵无奈,只能亲自上忠靖侯府找薛彬要人。
谁都看不到这位容貌俊美的郎中眼底深埋的疲惫,疲惫中却又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般的疯狂:董家有个奸生女,他现在能把这个奸生女接回来并昭告天下……其实,是好事?
他真的太累了,丞相府那块金光熠熠的牌匾太沉太重,他快要背不下去了。
他诗文骈赋无一不精,还写得一笔好字——这有什么用?齐家都无方,更别说跟父亲一般治国平天下。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或讥讽或感伤过“老丞相后继无人”,他听了太多,与弟弟两人也快为此逼死了自己,勤勉已经用到了极致,剩下的一分是天赋,他们从来没有过。
天生顽石,何必强作补天意?
还不如把小侄女接回来,奸生女就奸生女罢,他们欠继母太多,必须还她临终之愿。至于什么“家门不幸”、“玷污门楣”,随别人说去,这京城里有谁家是干干净净没一点家丑的?闹将出来,也不过是将来儿女婚嫁时聘许得低一些,大抵就是从二三品跌到四五品的落差,其实刚刚好,他这个同样是四品的没用的爹还能给予儿女一些支持庇护。
总归好过现在,扯着名不副实的丞相府的大旗,狐假虎威给儿女结下一门门惹眼的亲事。因他这个银样镴枪头的爹后劲不足,男孩儿尚可,嫁出去的哪个女儿不是表面风光心里苦。
所以,对于薛婉,他是势在必得。
董彦洵告辞时,一甩蓝袖,最后对薛彬一拱手:“孝字大过天,母亲有命儿子不敢不从;老母为一丝血脉心存死志,儿子唯有万死不辞。”
这位俊美郎中青黑色的眼下藏着沉重的志在必得,就如一柄双刃剑,伤人伤己。薛彬看得清楚,不由深深叹息。
史鼎还按着剑站在门侧,目送董彦洵里去,半明半暗的阳光使得他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良久,才听忠靖侯轻轻哼了一声:“朝堂暗潮汹涌,逆水行舟岂是他想退就能退?”
薛彬顿时听出了弦外之音:“你道圣上将太子册典托于董家,可是其中另有乾坤?”
“你这做闲官的都觉出来了,偏他们无论如何都看不懂,也难怪闹得这不上不下不尴不尬……”史鼎更好笑了,“你知道陈家吧?就是陈皇后娘家,皇上那几个舅爷,辞了国舅爵位不要偏要读书的。他们也帮着忙这太子大典,没担着要职也没得露脸,就是在给这位董郎中打下手。”
“在这朝上做官,自己的能耐是一方面,家世人脉也很重要。陈家不易,百年难得出了这么些个懂道理不闹事还**读书的国舅爷,但他们底子太薄了,外戚的名声也太难听了,皇上纵是想抬举也不能做得太过,否则不是给皇后和太子埋祸么?他得慢慢来,还得找个先生,领着陈家一步步往朝里头走。”
薛彬明白了一些:“皇上选的便是董家。”
“没错。董老丞相是没得说,桃李满天下到现在不少学生买他的面子。如今董家这两个都是书呆子,书呆子也有书呆子的好,做不了能臣也不会变成佞臣。人品正,再有家世好名声好,不是正合适?这才被皇上看中了,谁知道太子还没册呢他们就要闹家丑,你说皇上会怎么想?”
薛彬满眼复杂,史鼎看他一眼,又道:“我也听说过,他们那妹夫,就是文正公,做了二十年的官做得是人憎狗嫌,可别人再恨他也参不倒他,连义忠亲王都怵他,出门特意绕着他走。除开人品和骨气,更因为文正公是能臣,长江洪灾,他一面修堤一面令人开渠泄洪,同时将留都一应事宜安排得有条不紊,是以虞方之乱才没有使得生灵涂炭。可那位董郎中会什么?去户部不懂算账,去工部看不懂水图,去兵部更是鸡同鸭讲,最擅长的就是写字,这样的文吏……对皇上而言用处不多。”
说到这里,史鼎也不免叹一声:老丞相后继无人,可惜哉!
却也不能完全归罪于董家兄弟,他们都外放过,只都是附郭省城的,县衙半年不升一次堂。他们作为下官总不好跟府尹大人抢生意,府尹也难,谁不知这是丞相大人的宝贝儿子?不敢往下派,怕闹出事儿兜不住;放身边还得客客气气的,丝毫不敢磋磨,只等年末考绩时正正经经地划上一个“优”,求着吏部赶紧把这俩小祖宗接回京去。
最该积累经验的青年时太过顺风顺水,以至于年过四十上不通圣意下不近民心,不尴不尬做这鸡肋的四品官,无论是进是退,都会让已在拆鸡架子的承景帝感到如鲠在喉。
可见,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有时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史鼎忽然又叹一声,皱着眉看向薛彬,迟疑却又无比认真:“我并不是想干涉薛家的家事……据我所知,董老夫人确实有些左性,董郎中向来人品清正,却是个认死理的书呆子。我端他此番找上你,并非胡搅蛮缠,确是有了凭据。董家还挂着相府门牌,皇上或会心存不满,却不至于真对他们怎么样。你若不放心,我可派人护送你们回留都,回去后就将婉儿藏好,最好早早定下亲事……但是,若你也怀疑,也可再留一段时间,派人去留都那什么花梭子巷查个究竟,毕竟……”
毕竟薛婉只是薛家的庶女,生母嫡母都已过世,也没有同母或异母的姐妹。往无情了说,甭管是逐出家门还是立时“暴毙”都无伤大雅,犯不着替别人养闺女还结下这番不共戴天的杀母之仇。
当年算计了自家四弟的那个“良妾”人品究竟如何,薛彬是再清楚不过,别说是借男人生孩子,就算是杀人抢孩子——她也绝对干得出来!
这样的女人竟还进了薛家大门,只能说刚经历过大乱,老母太想息事宁人了。
薛彬至今都后悔没下狠手了结这个祸患,害得四弟夫妇二人客死异乡。
当然,薛彬和老夫人都从未迁怒过薛婉。稚子何辜,若能选着投胎又哪会有那么多人天天恨苍天不公?都是自家血脉,这辈儿子嗣不丰,能多一个是一个。
只是……那个孩子很可能根本不是四弟的血脉?
……
长辈还在踟蹰不定,却不知小辈儿早已下了决心。
临波阁东北的小厢房里,薛婉捧着一幅画卷,站在门槛旁边,可以与宝钗与薛蝉都隔开了一段距离。
薛蝉一张小脸漆黑得都能滴墨汁子,上前几步猛夺妹妹手里的画轴:“放开,我何时允许过你随便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行!”薛婉难得强硬,倔强地看着哥哥,眼底晶莹闪着晶莹的泪花,“这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是我爹的画像,我亲爹的画像……”
耳后的红痣,与她一模一样。
最擅宅斗的小白莲点的一阵见血,忠靖侯府因为空置多年到处都是窟窿,什么莫名其妙的玩意儿都能往里进。这天薛婉一起来就见桌上搁着一封信并一幅画,打开一看,竟写明了她的身世。
薛蝉抿着薄唇,眼底漆黑一片也不知漾着多少愠怒:“你说谁是你亲爹?”
薛婉紧紧攥着画卷,泪珠已经顺着娇嫩的脸颊流下:“丞相府的三公子,与人通奸被斩首的董彦浚,他才是我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
薛蝉攥紧拳头松开,抬手似是忍不住想打,宝钗一惊赶紧拦住,一手攥着四弟的胳膊,一手扶着五妹妹的肩膀,大姐姐真是急坏了:“婉儿,这东西来历不明,你怎能轻信?”
“没有轻信……”薛婉哽咽了一声,却弯了一抹极淡的笑,“这就对了,跟我娘说的都对上了……”
宝钗与薛蝉同时一愣,而后同时急问:“你娘说过什么?”
薛婉的声音极轻极轻,飘渺得好似风中的柳絮:“我娘告诉过我的,我爹是个大官的儿子,很有权势,但她不能跟他……”
“她认定了薛家四老爷,因为薛家有钱,特别的有钱,还不是官家。我爹的父亲官儿太大,她进不了门,就算进了也不会有名分,不如跟着四老爷……老太太胆子小,夫人不聪明,怕她闹,会给她名分的……还有,哥哥那时候也很小,那么小,很容易弄死,等她弄死了哥哥,再生个儿子,一切就都是她的了……”
薛婉轻泣着,忽然看向薛蝉:“我娘想要害死你,你听到没有……四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