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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秀山正正自己的朝冠,走出了在临安自己官邸的门外。抬头看了一下天色。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低低的。临安的第一场雪,怕是今天就要下来了吧。他叹口气,低头钻进了自己的马车里。
从摇晃的车窗向外望去,西湖萧瑟的冬景还是如他十年前离开的时候一样。但人却早已悄悄的老了。他心里面很是有些心绪不宁。前日接到了赵范的书信后,他就担上了心事。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居然也在北方小有成就了…………这种机会,是不会被朝中虎视耽耽的各派放弃的,而自己和那个远在北方的孩子,只怕要更深的卷入这波诡云黠的朝局当中了。
自己还好,宦海沉浮这么些年,早已经把这些事情看得通透。而自己的儿子,又能应付得来么?他隐约感到,这历史的车轮,似乎已被轻轻推动变换了。而究竟是如何,1232年冬天的雨秀山并不知道。
马车一下停住了,雨忠掀开车帘,向正出神的雨秀山回道:“老爷,郑参政的马车就在前面,他想请你上车叙话。”
雨秀山一惊,仔细的又检查了一下身上,低头钻出了马车。果然前面有十几步处一辆打造精致,但已旧得褪了彩画颜色的马车在等着他。
等雨秀山进了马车后,就看见一个清瘦的老者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雨秀山不敢怠慢这个老人。在权相史弥远当朝二十年,权倾天下的时候,他还能立足中枢不倒。又是当今皇上在潜邸时的老师,在朝中以外,还有自己的得意弟子分掌重兵。眼见得史弥远离死不远了,他就是将来一言九鼎的人物。
雨秀山笑道:“参政大人,马车局促,恕我不能全礼了。”郑深之也是微笑:“秀山兄和我何必如此客气?请坐下说话。”
等雨秀山坐定,郑深之沉吟了半晌,才缓缓道:“这次朝野对西山先生、鹤山先生、还有秀山兄起复至中枢的呼声最高,民间甚至还有‘三山齐出,百事无忧’的歌谣。但是圣人最后还是只选了西山先生值学士院,秀山兄做起居郎,鹤山先生还是知外郡…………秀山兄对此有如何看法?”
雨秀山看不出面上有什么神色变化,淡淡道:“圣人的决定,我们做臣子的,不可有半点置疑,我本已致仕,心灰意懒。圣人重新拔撰我于泥涂,已是天高地厚之恩…………只是鹤山先生学问人品,都是远过于我,立足在朝堂之上的,应是他啊。”
郑深之微笑着并不说话,转头看着窗外慢慢掠过的风景。马车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到了他们这种历练,很多话并不必说透,彼此心照也就可以了。
过了好一会儿,郑深之才轻轻的道:“秀山兄公子的恩赏,圣人已经批复了,已经封贵公子为宣教郎,权知许州,另外还是提点京西路军政事,河南归义军都统制,京西营田使…………虽然是武职的差遣,但还是文官的品阶,将来贵公子还是要在仕途上进身的,文官品阶,对他今后要好很多…………”
雨秀山深深施礼:“多谢参政大人费心,小犬其实颇为顽劣,侥幸有所成就,但是现在就给了他这么大一个官职,对他只弊多利少,还是请参政大人稍稍抑制一下小儿辈的幸进之心为好。”
他心里有数,郑深之一系急于事功,想一举奠定史弥远后朝局郑党一家独大的格局。所以才对北方任何一点进展都抓住不放,高官厚禄更是毫不吝啬。自己勉强也算半个郑党的人物,但是真的要把自己在这架马车上栓死么?
郑深之微笑着对他的话不置可否,笑问道:“今天是经筵讲日,今日秀山兄想和圣人进讲些什么?”
雨秀山知道郑深之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也笑道:“今日准备和圣人进讲董子的春秋繁露,其中微言大义,颇有些与今日不同。圣人也感兴趣得很。”
在宫里进讲了半日,理宗也颇有兴趣的问起了雨秀山他的公子在河南的事情。可惜雨秀山只接到过我一封报平安的书信,和赵范转述康用的经历的一封书信。实在也无什么讲得。
才出得宫门,又被人叫住,拿了一份史弥远的名帖请他去叙话。雨秀山叹了口气,这朝中风波,看来自己是躲不过啦。
史弥远的卧室本来是很富丽堂皇的,他也一向是一个很会享受的老人。但是当雨秀山走进来的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感觉到一种沉沉的暮气。连身体,都一下觉得冰冷了起来。
那个掌握大宋朝局二十年的老人正半靠在床上,用瘦骨嶙峋的一双手,捧着一个茶杯。呆呆的看着热气在他自己面前飘渺变幻。
雨秀山深深施礼:“史相,不知道传召下官来,有什么事情吩咐。”
史弥远昏蒙的老眼看着雨秀山,半晌才低低道:“秀山,坐吧,我们也十年没见面了。这些官场上的称呼,咱们都收起来吧。”
他低低的笑了一声:“我是不成的了,你们攻击了我这么些年,陪一个快死的老头子说说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
雨秀山坐了下来,淡淡道:“政见或有不同,但是史相当年的确是独断了一些,学生既然不能立身,就激流勇退回家卖药了。”
史弥远在喉头发出了沉浊的笑声:“秀山你还是十年前的脾气,君子和而不同。你就是君子,而我呢…………不过现下到了这一日,也算什么都看开了。到头这一日,难逃这一身。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得最多的还是这个朝廷…………”
看着这个垂暮的老人,雨秀山一下觉得有些不忍心起来,但是善颂善祷的话,他却依然说不出口。只有沉默的面对着他。
史弥远疲倦的道:“连身后的哀荣,我现下都知道了…………追封卫王,赐谥忠献…………这些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只怕过了几日,连自己的尸体都要被挖出来被人再砍一刀…………现下我也只能顾着活人了…………”
他看着雨秀山,好象又突然焕发出了精神:“和蒙古结盟伐金的事情,已经是定下来啦。这么一件事功的大事,人人都心热得很…………金国亡了,我们大宋的日子就会好过么?但是我现在人老啦,说话也没人听了…………人人也都盯着我死后留下的位置…………”
他喝了口茶,茶水却从他嘴角漏了下来。他也不去擦拭。摇头道:“就连我那个侄儿,也是对打金国跃跃欲试,但是两淮那里,又何尝愿意让他见功了?秀山的令郎在河南听说做得甚好…………但是两淮那里,令郎是指望不上的…………太远了,水路转运太难。而我那个侄子,却正好可以方便的支持他…………要是咱们在河南有个稳固的根基,将来对着蒙古人,也许不至于败得太惨…………”
雨秀山只是沉默的听着,并不发表意见。史弥远自嘲的一笑:“我这也算私心自用了,本来就玩了一辈子的权术,快死了,还得为自己打算…………嵩之能上来,我也可以安稳的在地下多呆几天…………我的这些话,你回去好好考虑吧。”
雨秀山站起来,施礼过后就想离开。史弥远突然叫住他:“秀山,你也算是我我手里考出来的,现下我也将死,你能不能说说对我究竟怎么看?也算是对我的盖棺定论了。”
雨秀山考虑了一下,转过身来朗声道:“史相秉政垂二十余年,决事于房内,操权于床第,以堂除破坏国家任官制度,操纵台谏,控制言路,天下皆言相不言君。宁宗时韩相擅权,天下之势如人少壮而得疾,其疗之也易为功。史相秉政,天下之势,如人垂老而得疾,其疗之也难为功。但史相外示涵洪而阴掩其迹,内用牢笼而微见其机,身后究竟是名列那类臣下本传,非学生所能猜测…………话便如此,学生得罪。”
说罢一拂衣袖,就这么大步走了出去。只留下史弥远在后面喃喃自语:“忠臣…………权臣…………奸臣…………?”
临安今年的的第一场雪果然在傍晚的时候下了下来。雨秀山站在马车前,看着雪片渐渐由小变大,终于叹了口气。低头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