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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森坐在乔伊的床边,心不在焉地擦着身上的的血迹,双脚垂在黑色的裙摆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
窗户微微开着,有风灌进。
床边的小柜子上,放置着一只古蓝色的雕花水晶盘,盘里盛着她从屋檐下收集来的雨水,水上浮着一朵浅红色的山茶花。
她擦脸,动作极慢。
左手手指一直在发抖。
用力过度会导致虚脱。她在十七层楼上带伤做了足足二十五分钟的引体向上,超过了很多男人的极限。被乔伊救下来后的头半个小时里,她的手臂只能垂在身侧,根本无法动弹。
更不用说,她右肩还脱臼了。
……
乔伊提着药箱推门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的女孩像一只狼狈的花猫一样,蜷缩在他大床的一角,头发没有梳,手没有洗,衣服上满是干了的血迹,巴掌大的小脸上也乱七八糟,一副刚从叙利亚边境逃出来的潦倒样子。
乔伊把药箱放在地上。
他一言不发地抽走她手上已经干了的湿棉纸,扔进垃圾桶。
他从药箱里取出两团药棉,半蹲下来,倒了一点矿物质水在手心里,慢慢在她脸颊上化开。
李文森从纷繁的思绪里回过神:
“你在干什么?”
“帮你处理伤口。”
他在卡隆b座时,只是简单地处理了身上伤的最重的她脸上的血迹已经干了,要先把血迹化开才能处理她脸上的伤,否则容易留下伤疤。
像她之前那种擦法,不是在擦脸,是在擦地板。
乔伊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鼻尖几乎贴着她的鼻尖。
他专注地把她下巴上被蔷薇刺划出的深深伤口分离出来,像父亲给还在上幼稚园的女儿擦去脸上的饭糊一样,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血迹。
夜风从微开的窗户里灌进。
浅红色山茶花在水波里微微晃动,小小的古蓝色水晶盘,也如山川湖泽一般泛起波澜。
乔伊垂下眼睛:
“你刚才在发呆,你在想什么?”
……
她在想什么?
李文森盯着乔伊的眼睛。
……他离她太近了。
近得,她可以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在他眼睛下投下的黑色阴影,一根一根,分明得就像一扇染上墨汁的合欢花。
“没想什么。”
李文森不偏过头:
“你不必帮我做这些事,我自己来吧。”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乔伊正撩起她耳侧一缕长发,用手指沾着清水,把她被血迹粘在耳朵上的长发一点一点分离出来。
她这么一转头,她漆黑的长发就从乔伊指尖溜走了。
滑凉的触感,像一束的尘封千年的绸缎。
捉不住,拿不了。
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就要消散。
……
乔伊凝视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好一会儿,才慢慢收回来。
“我也不想这么麻烦。”
他重新拨开她的长发,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地说:
“但你的手能动?”
“不能。”
这次,她直接用手腕把长发从乔伊手里顺过来。
“但就是高位截瘫,我也不好意思让你帮我做这些琐事。更何况你刚刚救了我的命呢,我以后得像供菩萨一样供着你。”
她脸上微笑,眼睛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只是轻描淡写说:
“让菩萨帮我擦脸?还是算了吧。”
……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书灯。
黯淡的光线落在他眼睛里,就像春末湖面上一盏小小的渔火,明明灭灭。
“我觉得你忘了一件事。”
乔伊在她面前半蹲下来:
“口头协议生效后,你已经属于我。所以,我此刻不是在帮你擦脸,而是在帮我的私人财产除尘。”
“……”
李文森因为他“属于我”三个字皱起眉:
“那也不需要你亲自除尘。”明明有伽俐雷在。
“现在除了。”
乔伊牵起她的一缕长发,在眼前凝视了一会儿,又松开:
“毕竟是贵重物品。”
“别开玩笑了,你从不做家务,连几十万的古籍都是顺手扔进沙发底。比起那本《死海古卷》,我还称不上贵重物品。”
“那么现在做了。”
他换了一块药棉,毫无商量余地地掰过她的下巴:
“还有,你无法与我的古籍相提并论。《死海古卷》要比你乖巧得多,她可不会自己跑去外面开房间,也不会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她只会乖乖地呆在我的书架上,在我想见到她时,就能见到她,想触碰她时,就能触碰到她。”
“……你的古籍真智能。”
李文森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
除了个别她难以理解的规则,在大部分时候,乔伊不干涉她的自由,甚至纵容她的自由。
但是,一旦乔伊表现出这种毫无商量的口吻。
那就真的是,毫无商量。
她微微仰起脸,闭上眼睛,不再抗拒乔伊的动作,任他冰凉的手指在她脸上滑过。
医用酒精的刺痛感从她脸颊上传来,就像小小的火焰在烧。
乔伊处理完她的脸,又打开药箱,隔着医用棉布托起她形状凄惨的手指,开始清理她的手指。
李文森有蓄指甲的习惯。
她的指甲,总是比实验室规定的长度,长那么几毫米。
她不爱涂指甲油,甲母质从未受硝化纤维的侵害。近一年又无需做家务,长长的指甲养得就像剔透的水晶。
但她有一个小怪癖,就是喜欢用签字笔在指甲上写数字。
不了解她的人会以为这是设计出的花纹,和她相处过就知道,这是李文森的备忘录。大拇指是有纪念意义的日子的时间,小拇指、无名指、中指是量词。
比如她手指上现在写的4、4、100的意思就是,蔓越莓酱4磅,咖啡豆4磅,方便面一百包。
……
乔伊打开一边的长抽屉。
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几十把昂贵的手术器械,他随手挑了一把用来分离脊椎节的银质小刀,开始给李文森削指甲。
没错,小刀。
乔伊的刀法已经近乎出神入化,可以从人的胸腔一刀切到底,不流一丝血迹。修个指甲而已,根本用不上剪刀。
……
李文森坐在床上,慢慢睁开眼。
眼前这个男人,他的面容是冰雪,他的眼神是高山。
他的学识之渊博令人惊叹,他的思维之宽广让人侧目。似乎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她与他认识七年,也从没有见他做什么事失败过。
可此时此刻。
这样一个男人,却半蹲在她面前,为她清理伤口,为她修剪指甲。
为她做世界上最普通的事情。
……多么浪费啊。
李文森注视着他低垂的精致眉眼,冷漠地想。
他本来可以拯救世界,现在却只能拯救她的指甲。
她的存在是一种病。
一点点地,蚕食他的天赋和生命。
……
然而,还没等她收回目光,就听到乔伊头也不抬地淡淡道:
“爱因斯坦尚且需要自己洗碗,苏格拉底白天也不得不雕刻为生。我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帮你处理一个伤口,算不上浪费天赋和生命,你不必妄自菲薄。”
李文森:“……”
她一直觉得乔伊背后其实长了一双眼睛,否则他是怎么做到看都不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的?
“恕我直言,你每一个细微的反应我都烂熟于心,不仅仅是表情,还有脉搏和你各种各样的小动作。对我而言,你就像九九乘法表一样简单透明。”
乔伊再一次头也不抬地准确猜中她的心思:
“你算二乘二等于四的时候,需要使用大脑吗?”
“胡说,你刚刚还问了我在想什么呢。”
她指的是他之前问她在想什么的事。
“因为这两者是不同的。”
他盯着她大拇指指甲上一个潦草的“417”:
“我自己猜出来,和你愿意主动告诉我,这两者对我的意义截然不同。”
凉薄的夜风从窗外灌入。
纤细的花枝影子,在书架上一晃一晃。
“所以,我再问一遍。”
乔伊抬起头,望着她漆黑的眸子:
“你刚才,在想什么?”
……
一朵伶仃的山茶花,在水晶小盘子里寂寞地打着转。
李文森一弯眼睛,胡扯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听乔伊淡淡地说:
“如果你想告诉我,你刚才在想泰国泡面面和韩国泡面打起来谁会赢,那你最好换一个话题,因为这个借口你三年前已经用过了。”
李文森:“……”
“我不觉得方才在你小脑袋里转的念头也属于不能和我分享的范畴。但从我把你救上来开始,你没有一点要和我讨论这次谋杀事件具体信息的打算……你甚至不想让我帮你治疗伤口。”
她一直在隐瞒。
手指和脸上的伤无法遮掩,但肌肉拉伤和脱臼,还是他把她抱下楼时,无意间发现的。
她刻意模糊今天这件事的严重性。
不过是想包庇一个人。
她亲密的男性朋友——
曹云山。
……
“既然你不愿对我坦诚,我只好自己猜了。”
乔伊垂下眼:
“对于今天把你推下楼的那个无名男人,你列举了四个候选人。你改变思考方向的时候有朝左看的习惯。我计算了,你发呆时眼珠左移十次,但其中六次是因为想找吃的。”
“……”
“哪四个?”
“……”
“洛夫,安德森,沈城……还有谁?”
“……”
“曹云山?”
“……”
“你为什么要保持沉默?”
乔伊望着她的眼睛:
“你明知道我根本无需你发出声音,因为你的神情,你的脉搏,你的眼跳,包括你的沉默方式,都已经把答案告诉我了。我询问你,只是因为我希望听见你亲口告诉我而已。”
“……”
李文森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还被他握在手心。
怪不得他能测她的脉搏。
她挣了一下,没能把手抽出来。
他修长的手指覆盖在她伤痕累累的手背上,看上去轻轻松松,连力气都没用,却如压着冰冷的巨石,根本挣脱不开。
“我为什么不能保持沉默?”
李文森抬起头:
“乔伊,你只是我的室友,并不是我的监护人。就算我们签了口头协议,我也不可能真的变成你的所有物……”
“为什么不可能?”
她的血迹染上他的手指,她冰凉的皮肤贴着他的手心,就像一团小小的火焰。
顺着血管,一路灼烧至心脏。
“如果你觉得单方面的所有权不公平,我也可以对你做出同样的承诺。你还可以在协议中附加条款,无论是研究费赞助、生活费补贴、住房保障,信用卡额度,还是其它需求。”
乔伊望着她漆黑如潭水一般的双眸,轻声说:
“只要你能想到的,只要我能做到的……无论合不合理,今天晚上,你都可以随便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