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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因涉嫌重大刑事案件且证据明确,李文森从拘留所被转移到看守所。
拘留所是小打小闹用的,看守所则严重的多,近似于半军事化管理。刘易斯为突破她的精神防线,除了每天必备的睡眠时间,其余时候,李文森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处于被审讯的状态,每每刚熟睡就会被从床上拉起来,或用强光照醒,一夜反反复复四五次,比她老道多的罪犯也早已崩溃。
到十月,李文森的身体素质已经差到了极点,新伤旧病一起复发,踝关节冻伤部分痛不可抑,再加上安眠药忽然全断,戒断反应激烈,能保持清醒的精神状态全凭意志力支撑。
但她素来能忍。
只要不死,她就能忍。因为绝对不能去医务室,刘易斯每天十八个小时和她呆在一起,吃住都搬到看守所隔壁,居然也没发现一点异常。
……
灰色房间,一张床,一卷薄被,一盏灯。
“喂,新来的。”
她对面囚室里,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坐在床上,皮肤粗糙,眼角鱼尾纹叠生,光看眼睛倒像是五六十岁的人似的。她盯着她手里的卫生纸,笑容并没多少好意。
李文森坐在地上,没理她。
她手里无书无纸,她说服看守人给了她一支笔,正用钢笔在卫生纸上演算公式,一张纸写满了,刚想换一张,就有一口浓稠的痰吐到她手背上:
“喂,新来的,我喊你呢。”
“……”
“我看你好久了,你夜里不睡觉,白天也不睡觉,一有时间就在写字,该哭的时候不哭,该笑的时候不笑。”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我猜你,这里有病吧。”
“……”
李文森平静地抽了一张纸,拭去手背上的口水:
“哦。”
“你犯了什么罪?”
“你又犯了什么罪。”
“我杀了人。”
女人叹了一口气:
“我年轻时丈夫出轨,死了。”
“你杀他?”
“自杀。”
“那你为什么入狱?”
“我丈夫死后我把房子挂在我儿子名下,出去做工,没日没夜养他十八年,十八年后他把我从房子里赶了出来,恨我当年刻薄逼死他父亲,骗走我的衣服、首饰和钱,要我流落街头得报应。”
女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斜眼望着她,眉梢眼角仍带当年一点风情:
“我心里失望透顶,就用刀把他杀了。”
……
灰色房间,一张床,一卷薄被,一盏灯。
李文森坐在地上,终于抬起眼眸。
她望着那个女人的眉眼,越看越熟悉,越看越熟悉,竟然是她和刘易斯第一次合作时抓获的女杀人犯。一年半前她已经被判处三十年有期徒刑,不知是癫疯还是失忆,看神色已然不认识她。
李文森眯起眼,刚想开口,就听栅栏铁门被粗鲁地敲了敲,一位年轻狱警不耐烦地说:
“017号,有人要见你。”
……
一般来说,像她这样的嫌疑犯取证审讯期间不能申请会面,但她一走进会面室,就明白刘易斯为什么会同意。
李文森站在离会面室一门之隔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此刻大概是午后,会面室里一扇接一扇的灰色玻璃宛若迷宫。他坐在那里,望着窗外,只是一个侧脸,于她,却像上辈子一样远久,她每走一步,就能看到一道日光在他身上流转而过,每走一步,就又离他近了一米。
于是,于是,她的每一步都如隔着千山万水,这样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年轻的狱警站在一边,看她眸中有光芒闪烁,疑心是泪水要落下。
再一细看,却又什么都没有,方才她眼眸里闪烁的,明明只是日光而已。
……
李文森慢慢推开门,在乔伊面前坐下,微笑一下,语气如常。
“你来了。”
“嗯,我来了。”
乔伊抬起眼眸,目光从她的眼睛一点点移到她的下巴,最后落在她纤细的手指上。
她又瘦了一大圈,苍白的小脸看不出一点血色。宽大囚服底下,领口和手腕都有淤青,方才进来的姿态也和平时有异,不知是受伤,还是上次踝关节冻伤的旧症又复发。
乔伊慢慢握紧手心冰凉的金属,刻面的棱角几乎陷进皮肉。
但表面上,他只是坐在那里,淡漠地端起面前的黑咖啡,轻声说:
“我来了,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来?”
李文森从善如流:“你为什么来?”
“我来见见我的前未婚妻。”
“那你已经见到了。”
“她似乎过的不错,监狱生活适应良好。”
“为什么不?”
李文森笑了:
“不过是一个暂住而地方,ccrn是,这里也是,我孑然一身,哪里都一样。”
……
乔伊向后靠在椅背上,袅袅烟雾遮住了他的眼睛,李文森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把西路公寓五号的监控视频受权给了警方。”
“我知道。”
“那段视频能直接证实你在对警方撒谎,光这一项就能推翻你之前所有的证词,即便开庭审理也会成为你巨大的污点。”
“我知道。”
“这份录像被它篡改过。”
“我知道。”
“你除了’我知道’三个字,就没有什么别话要和我说?”
乔伊抬起头,语气终于控制不住压抑:
“整整十天,二百四十个小时,你甚至没有给我打过一通电话。”
“配合警察取证是应该的,我能理解。”
“不,你什么都不理解。”
他神情平静,灰绿色的眼眸却紧紧地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那双该死的、平静的黑色眸子里盯出哪怕一丝波澜来,伤心也好,痛苦也罢,至少证明她曾有一点点在乎过他:
“李文森,我是你的未婚夫。”
“曾是我的未婚夫。”
她手指慢慢摩挲着杯沿:
“不过,刘易斯并没有对外公布我被捕的具体原因,你居然能准确猜中警方会审问我西布莉被杀时的不在场证明,看来你知道的,比我这个当事人更多。”
“我知道的当然比你多。西布莉地毯上的字迹在你来之前就已经被警方抹去,但他们没料到我会出现,线索处理的并不干净。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谢明的一个局,他让嫌疑犯参与侦查,为的就是要你露出马脚,再以你为诱饵调查ccrn秘密项目;不说沈城案件的各种间接证据直接指向你,英格拉姆案件里你也是嫌疑最大的人,他手机完全摔碎,信息无法恢复,警方无法确认里面有定位软件,只会认为是你把他引到窗边射杀,再故意报警。”
他闭上眼,随后睁开:
“李文森,但凡你有一点脑子,就应该知道这个时候就算再不爱我也绝不该把我推开,因为单凭你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谢明,李文森,婚礼我可以推迟,你之前说不爱我的事我也可以当做没有听见……”
“对付得了对付不了,要试试看才知道。”
李文森打断他,她望着手里咖啡,半晌笑了:
“至于我不爱你的事,如果你没听见,我也不在乎再重复一边……我不能接受没有信任的婚姻,我不爱你,乔伊。”
……
秋天浓稠的阳光从窗外流淌进来,一丝一丝落在他白色的衣袖上。在习惯了这种漫长的疼痛以后,他开始丧失一切痛觉。
即便是此时此刻,他也只是坐在那里,望着她的眼睛,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明白了之前李文森对他的态度为什么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明白了她为什么明明七年了都不曾动心,却在短短几天里让他完成了从告白到求婚的全过程。
他困惑过的,还和伽俐雷打了赌,却因沉浸在巨大的幸福里而忘了——
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女人。
她冷漠,决绝,一往无前。可以为了达到一个目的忘却自己的出生、习惯和名字,也可以为了达到另一个目的,毫不犹豫地忘掉自己的爱情和灵魂。
乔伊望进她近在咫尺的漆黑眼眸,想起他很久以前说过的话。
他遇到了危险。
极其、极其地危险。
因为她根本不爱他,她从来不爱他,她宁愿承受牢狱之灾也不愿和他在一起……而他早已知这结局,却仍忍不住,一遍一遍地验证而已。
……却也是最后一次了。
……
“明天会有一个人来到这里,是你在ccrn的同事,也是你这个案件最后一个证人……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不知过了多久,乔伊慢慢放下咖啡杯,站了起来。
李文森双手捧着早已凉透了的咖啡,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
“你知道吗,你以前是叫我乔的。”
窗外有鸟雀扑棱棱地飞起来,羽毛落进他的眼睛,是一抹鸽子灰。
“但在那次我们吵架,我说我要把你删除之后,你就再也没有那么叫过我……再也没有。”
……
他松开一直紧攥的左手,一枚精致的祖母绿戒指躺在他的手心,边缘带着一点血迹,大约是方才他握的太紧。
“所幸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顺手把戒指扔进一边的垃圾桶,转身朝门外去,再不看她一眼……十月天高海阔,他的语气从未如此漠然:
“因为这次,我是真的把你,删除了。”
……
看守所面积很大,李文森回到自己那一方小小的囚室时已经是二十分钟以后,还不忘朝帮她开锁的狱警微笑谢过,这才走进去。
灰色房间,一张床,一卷薄被,一盏灯。
对面的女囚望着她唇边还未散去的笑容,皱起眉:
“喂,你在哭吗?”
……
暮色快要沉下,阳光像蜜糖。
这里明明离大海有百里之远,李文森站在床前,脚下却有冰冷的海水一点点蔓延过脚踝……而悬崖边那个小女孩的哭声,一声一声,小猫叫一样涌进她的脑海。她睡在伦敦,她就在伦敦哭,她住在ccrn,她就在阁楼上哭,她只要闭上眼,她就会出现在她面前,她只要活着,这哭声就无休无止。
……
女囚犯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边。
她看着这个曾一句话定下她一辈子牢狱之灾的女人,在床前慢慢跪下来,伸手把那床黑色被褥拥进怀里,就像拥住她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全部。
……原本已被她握在手心的尖利铁钉,又被她缓缓收回了口袋。
……
“他走了。”
黯淡灯光把狭窄走廊切割出无数空间,她细长眼眸弯起,明明在笑,却偏偏让人觉得她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李文森把脸贴在温暖的黑色被子里,轻声说:
“他走了……列奥纳多,这次,他是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