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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暑假,校园里一个学生都没有。只有教师办公室门外时不时有老师进出。
苏起轻车熟路跑去高一教学楼四层,猫到办公室门边,探出脑袋往里看,鲁老师正坐在办公桌前写东西。其他老师不在,时机正好。
她刚要敲门,鲁老师抬头见了她,说:“苏起你进来,我刚好看到你的卷子。”
额,期末卷子。
苏起走进去站一旁瞄,咦,就错了一道题呢。
但鲁老师不满意,红钢笔在卷子上画了一圈:“你看,这个地方是不是粗心了?库仑定律公式,你自己看看?”
苏起凑过去:“F=kq1q2/r2,没错呀?”
鲁老师拿钢笔敲了下她脑袋:“你看看你算错没?”
苏起捂着头一瞧:“啊!r忘记算平方了!”
100分的卷子,得了97分,鲁老师说:“下次再犯这种错误,要罚你了。”
苏起:“噢。”
鲁老师:“说吧,跑来学校来干什么?”
苏起先冲他笑笑,说:“鲁老师,你能不能帮帮水……梁水啊?我知道你也是他的物理老师对不对?再说,他下学期或许来我们班呢,你就是他的班主任了。”
鲁老师说:“他怎么了?”苏起把上海的挫折说了一遭,鲁老师蹙眉:“这事我知道。他已经非常厉害了。可这地球上多少人呐,不论竞技体育,还是做其他事,要走到顶尖,不是常人能想象的难度
啊。他家里人没好好开导他?”“老师,梁水他……爸爸不在,妈妈又忙。这次,我感觉他很迷茫,好像心里一直有目标,却抓不到了。就看不见方向了。”苏起难过道,“我还在读高中,很多事我自己都
搞不懂呢,哪里帮得上他呀?但你是老师,所以……哦,你可千万别说这是我说的。”
鲁老师思虑半刻:“我会找他谈的,联系方式呢?”
苏起立即把梁家的座机号、康提的手机号都写了下来:“谢谢老师。”
苏起回家后只字不提找过老师的事,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每天偷偷观察梁水的精神状况。
自那天火车上痛哭后,第二天他就恢复了正常,依旧每天一大早去训练,碰上巷子里的人会打招呼,碰到啾啾也会蹲下来摸摸它的猫爪。中途有几天还出去参加比赛了。
苏起稍松了口气,心想,虽然难过,但终究都会过去的。这不就是长大嘛。
直到离暑假结束剩不到一周的时候,几个孩子在梁水家蹭零食,妈妈们在一旁闲聊。
陈燕无意间说起路子灏的老师,她说希望高二分班能分个好班级,遇到好老师。以前那高一(6)班班风太差,老师也不管学生。
苏起正在磕杏仁,忙说:“我跟老鲁讲了,要他把路造选到我们班来,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我还想把水砸和风风也选来呢。”
陈燕笑:“要是那样就好了。跟你们一个班,子灏会很开心的。”
路子灏拉苏起:“你真跟你老师说啦?”
苏起:“对呀。老鲁很喜欢我的,嘿嘿。”
路子灏:“要是成功了我请你吃炸鸡柳炸里脊!”
“好呀。”
康提问:“老鲁?鲁老师?”
苏起:“鲁老师,阿姨你认识啊。”
康提一笑:“他是你们班主任啊,他是水子的物理老师。半个月前他给我打了个电话,帮了水子大忙了。”
大伙儿的目光都聚过来。
“我们云西地方小,没有先例,很多人不知道。但省城一些定点学校有体育特招,高考能去全国前十的大学,清华北大都有可能的。”
刚好梁水从阁楼上走下来,一瞬间,全屋上下所有人齐齐看向他。
苏起举着颗杏仁指着他,大叫:“你藏得这么深!都不告诉我们!”
“……八字没一撇的事儿。”梁水坐到苏起旁边,看了康提一眼,说,“大嘴巴。”
康提抓起扫帚要揍他:“你个没大没小的,说谁大嘴巴?”
梁水坐在凳子上,一只脚踩着横杠,略一抬手,轻轻握住她手腕。
康提使不上劲,扫帚落不下来了。
梁水好笑。
康提又使了使劲,还是动弹不得:“你个臭小子,放手!”
梁水不放,哂道:“你现在还打得赢我?”说着把她手里的扫帚拿下来扔到一边,松了她的手。
康提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下儿子的肩膀算是打了。
一旁的妈妈们笑个不停:“儿子长大了,管不住了。”
苏起仍执着于刚才的话题:“水砸,你真能上清华北大?”
梁水表情不太自在,尴尬地说:“有人。有人上过。不是我。”
沈卉兰也纳闷:“稀奇了,还能靠体育进大学?”
冯秀英说:“太多了,只不过学校和学校之间的差距也大。”
陈燕:“对,我听说过靠体育进一些普通大学的,没想到还能进清华北大复旦浙大的?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冯秀英:“相对应的,要求也很高。但水子我相信是没问题的,要是真能进前十的学校,就太不错了。水子你要加油啊。”
梁水脸都红了,咬着块海苔不吱声。
康提叹:“只能说尽力。现在的特招啊,只招些固定学校的生源,还有些关系户。具体也说不好。”
程英英道:“不怕。我们水子厉害得很,能上的。”
苏起全神贯注听着,咬着片橘子,亮着眼睛用力点点头。
梁水瞧着她那开心的表情,心里又莫名轻松了少许。
康提说:“现在水子能尽力的,就是多参赛,多拿奖。”
苏起扭头:“水砸,你的奖还不够多吗?你的柜子里一堆,卖废品都能卖十块钱呢。”
梁水被她惹得扑哧一笑,说:“你是猪?奖多有什么用,你给我发一个南江巷速滑一等奖?云西高一年级一等奖?”
苏起:“……哦。”
林家民问:“你刚说云西没有先例,难道水子是第一例?”
康提摇了下头:“云西太小了,是没路子的。我要给水子转学去省城二十一中。”
二十一中是省里最好的名校,文化课就不说了,体育生生源极好,甚至还有跳体操上北大的。那地方离省体校也近。
康提说:“我早一两年前就该送他去的。怪我,在孩子的教育上没什么远见。要不是鲁老师提醒,就差点儿耽误了……”
“哎呀吃东西。话那么多。”梁水一块西瓜塞她嘴里。
康提知道他意思,笑笑不说了。
四个小伙伴都静静听着,互相交换一下眼神,又变得坚定而鼓舞,齐齐看梁水。
路子灏和林声很激动:“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水砸,你要加油呀!”
李枫然也冲他用力地点了下头。
梁水什么都明白,看他们每个人一眼,抿紧嘴唇低下了头去。
西瓜吃完了,苏起跑去厨房拿甜瓜。
她把甜瓜用凉水冲干净,削掉了蒂把和瓜屁股,切开,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梁水。
苏起笑:“水砸,你要偷吃吗?”
梁水过来案板边,和她站一起,忽低声解释了一句:“七七,没有确定的事,所以我不想说。”
苏起正切瓜呢,没反应过来,抬头:“啊?”
她离他很近,夏天的阳光晕在雕花玻璃窗上,她的脸颊散着莹莹的光,很柔和的样子。梁水看着她,一时没说话。
苏起眼珠转转,这才想起她刚才说“你藏这么深!”
她恍然大悟:“那个呀!我刚开玩笑的呀,我懂的水砸。”
她知道。
她很明白他的心思,他不想一次次让人失望,让自己失望。
“我刚还担心你妈妈提前说出计划,给你心理压力了呢。”苏起拧眉,“所以现在到底确定了没有?”
梁水说:“中午确定的。我上周去二十一中参加了体育考试和文化考试。一直没结果,今天才说通过了。可以转校了。”
“嘤!”苏起握着菜刀激动地跳了一下,又如释重负地拍拍胸口,“那太好啦水砸。真的。我特别开心。”她无法表达,“你简直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梁水笑看着她,说:“其实我知道。”她激动得差点儿把手里的菜刀挥出去,梁水接过,开始切瓜,就听她又开始碎碎念:“我之前一直没敢跟你讲,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不开心,很迷茫,很苦的吧。我又不敢说
什么,也不会说,因为我也不懂呀。不过现在好啦,你能转去二十一中,还能走特招去名校,真是太棒了。真的!”
梁水听着她说话,切着瓜,忽说:“那你会想我吗?”
苏起立刻道:“肯定会啊。我们都……”
“会有多想?”梁水忽扭头看她,眼神很认真。
苏起站在一米开外,迎着他清黑的眼瞳,一时愣了愣,无意识拿手指抠了抠嘴巴,才发现手指上沾了一颗甜瓜籽,赶紧扒拉下来,模糊地说:“反正会想的。”
梁水不满意,但也没为难她,说:“我裤兜里有张纸,你拿一下。”他手上拿着刀和瓜,不好动。
苏起上前,一手拎着他的裤兜边儿,一手轻轻钻进去,男生的裤兜里头好热啊,可能因为是夏天吧。
她抿着唇,睁大眼睛望墙壁,手在他兜里小心摸索。
梁水瞥一眼她脸蛋,又瞥一眼她的小爪子,好笑:“这里头没炸弹。”
“……”苏起抓到了一张纸条,抽出来一看,是一串号码。
“我妈妈给我买手机了。”梁水说,“记得给我打电话。”
“好呀。”苏起开心道,“你手机在哪儿?给我看看。”
梁水微微侧了侧身,苏起从他另一个裤兜里掏出一个索爱的手机,黑色的,居然可以旋转出键盘来。
苏起赞叹:“你这手机好高级。”
梁水不在意:“不就是打电话发短信么,也没别的用处了。哦,能定闹钟。”
苏起胡乱摁了几下,说:“等我有手机了,就把电话号码告诉你。不过,我要等到上大学才有。我妈妈现在才不会给我买呢。”
梁水把切好的甜瓜放进盘子里,说:“七七,你给我打电话就用学校小卖部的座机打。打给我的话,响三下挂断,我给你打回来。这样你就不用出电话费了。”
苏起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
“什么时候都能打吗?”
“对。”
“那太好了。”
苏起把手机重新塞回他裤兜,手撑着案板看他切甜瓜,忽问:“水砸,我有个问题。”
她一用这种语气,梁水也懂,抻了抻肩膀,一副做好了准备的模样:“问吧。”
苏起轻声:“国家队,你还想么?”
梁水垂着眸,咽了下嗓子:“想也没用了。”
苏起不解:“难道,不可以又上大学,又进国家队吗?”
梁水说:“可能性不大。”
“那,你确定上大学,而不是……”她些微犹豫。
梁水看向她:“那天在上海,是我跑出来的历史最好成绩。训练都没跑出来过。”
他之前所谓的二战国家队,是骗妈妈的,他不想让妈妈知道,那段时间,他的内心世界已经崩塌了。
苏起无法想象这些天他是怎么过来的,再次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背,无声地给他安抚。
他却忽说:“哦,忘了告诉你,我要换项目了。”
“啊?”
“短跑。”
“为什么?”
“速滑没有特招。”
苏起点了下头,心里莫名遗憾极了,可……是不是因为父亲的事,他对冠军的执念已经放下了呢?但又听梁水说:“就算换项目,我也能搞好的。”
苏起一笑,知道那个梁水又回来了。
……
那天聚会之后不到一周,梁水就走了。康提的妹妹,也就是梁水的小姨刚好回省城,开车把他搭去。
巷子里的人都出来送,叮嘱梁水在外头要吃饱多穿,别饿着冻着。
到了分别时刻,苏起难受极了。长这么大,她还没和水砸分开过那么久呢。
梁水见她眼圈红红的,嫌弃道:“你这人假不假嗯?之前还喊着叫着说希望我好,现在看见我要好了你就哭。”
苏起要被他气死,“啪”“啪”在他手臂上打了两下。
梁水揉了揉手臂,目光始终笼在她脸上,又说:“以后没人打我了,怕要不习惯了。”
苏起只是哽咽:“水砸……”
他揉揉她的头,自己也微抬头看了眼天空,心情远远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么轻松随意,他说:“手伸出来。”
苏起伸出手,梁水拿食指在她手心点了一下,把她的手虚握起来。
苏起:“……”
她疑惑:“这什么?”
“秘密。”梁水说,“你可以慢慢挖,我的这个秘密不会消失。哪怕你的慢慢消失了,我的也不会消失。”
苏起捧着手掌心,云里雾里,没懂。但梁水已去跟其他人告别了。李枫然倒还好,他总去省城,能经常见到;林声说了一堆注意安全注意休息的话,路子灏沮丧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但他不会再说“我们说好了
要一直在一起做朋友”这样的话了。
因为他知道,现在的分开,是为了以后能永远和朋友们在一条路上。
大人们也都不舍,陈燕心疼地说:“水砸,在外头有什么事,一定给家里打电话啊。要是有什么委屈别一个人受着。”
程英英则道:“没事也多给你妈妈打电话。”
梁水说好。
林家民上来拍拍他的肩,说:“以后叔叔不用陪你晨跑了,你自己好好跑下去。有什么话没处讲的,跟我说。”
梁水点头。
康提是所有人里头最淡定的,踩着高跟鞋抱着手在一旁看着,催促:“行了行了快上车,过会儿堵车了。你这兔崽子走了也好,成天跟我面前晃荡惹我生气。赶紧滚!”
梁水笑笑,微眯着眼看她。夏天的阳光金灿灿的,在他的眼睫上流动。
他走上去将康提搂进怀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说:“妈妈,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康提一愣。
梁水已迅速坐进车里,朝她挥手:“妈妈,我走了。”
康提眼圈一红,强忍着,点了点头。
汽车冲上大堤,一转弯就朝城区奔驰而去,瞬间没了踪影。
沈卉兰伤感地叹:“省城那么大,这孩子就这么一个人去了。”
康提抱着手慢慢往巷子里走,没几步就泪如雨下,拿手捂着眼睛直流泪。程英英来安慰她,她只是摆摆手,平静说:“没事。”
这时,程英英手机响了,接起来一听:“咦?水砸?东西忘带了吗?”
程英英开的免提,里头梁水的声音有些清沉:“不是。我妈妈手机静音了。英英阿姨,你跟我妈妈说,让她别哭了。想我来看我就是了。”
康提道:“放屁!没人为你哭。”
电话那头笑了一声,说:“那就好。拜拜。”
话音未落,四个伙伴齐声:“拜拜水砸!”那头的少年又是一声朗笑,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