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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天开始了,你坐在前去铜井镇的公交车上,还是那个年轻的女售票员。她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头发有点乱,脸上是一副刚打过呵欠的表情。天色朦胧,她的脸庞像蒙上一层薄纱楚楚动人。她看到你时,像是熟人一样朝你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把耷拉在额前的几缕头发向上撩一下,你甚至注意到她的脸稍稍地红了一下,尽管并不明显,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但你还是捕捉到了。你是一个写小说的人,很注意捕捉细节。你忙朝她也笑了一下,就像遇到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
就连你也感到惊讶,就好像你们第一天的争吵根本不存在一样,一切都那么自然。
因为是早班车,又是去乡下的,车上的人并不多,除了你,还有一个老头,他可能还没睡够,正坐在司机后面的那个座位上闭着眼睛补觉。你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你迫切地需要找一个人说说话,写作这部小说让你睡不好觉,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你都在想着这个小说,而它又是一个悲惨的事件,到今天还折磨着敏感的人们的神经。
你觉得自己足够坚强,但面对1937年的南京,你还是感到恶心、痛苦和难受。你现在去采访那个经历过南京保卫战和南京大屠杀的老兵,这不是你的创作任务,你不能算是在执行公务,按照部队内务条令的规定,你应该身着便装,但你考虑再三,还是穿着军装。军装会让你的神经更坚忍一些,以军人的身份和那个老兵接触,会让你觉得更自如一点,你们是来自两支性质不同的军队,但在1937年12月的南京,你们的心是紧紧连在一起的,感情都是一样的。抗战是整个民族的,不是哪个党派的。你现在已经置身于1937年12月的南京,再也走不出来了,你对此完全有心理准备,但在这个清冽的早晨,还是觉得身上发冷,你抱着膀子,身子还在微微发抖。你必须找一个人说说话,比如这个年轻的女售票员,当然你不能给她提你正在写作的这个小说,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每个人都知道七十二年前这里发生过什么事,但很多时候,他们都装作自己忘了这件事。你不能吓着别人。
于是你抬起头,努力地把笑容放在脸上,轻声地和她打了一个招呼:“真是巧啊,又是你在卖票。”
她回过头来,回报你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说:“是啊,你天天坐这趟车,到铜井干什么去啊?那里又没有部队。”
这个问题猝不及防,你也没有撒谎的习惯,临时编造一个过硬的理由已经来不及了,你只好支支吾吾地说:“我在采访一个抗战的老兵。”
她看着你,皱了皱好看的眉头,眼睛里有点困惑,但她很快就眨了眨眼睛,那些困惑不见了,可能是她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也可能是她不了解抗战这段历史,她有点漫不经心地说:“啊,那挺好玩啊。我正在看那个抗战的电视连续剧《我的兄弟叫顺溜》,打仗真好玩。我要是生在那个年代,一定会女扮男装当兵去,给我一支枪,嘟嘟嘟,一扫一大片鬼子,多过瘾啊。”
她撅着小嘴巴“嘟嘟嘟”时,把手里的票夹当做了机关枪,另一个手指弯曲着,不停地扣着虚拟的扳机,她还闭着一只眼睛,就像脸贴在机关枪上瞄准,但闭着的是右眼,她这样射击,是一辈子都打不到敌人的。一个士兵如果这样射击,那就是笨到家了,但她那是可爱。她也觉得自己这样子很可爱,“嘟嘟嘟”地扫射掉一大片鬼子后,她收起“机关枪”,调皮地朝你眨了眨眼睛。但你的心却很疼,就像那机关枪里的子弹全部打在你心上了。我们就是这样认识八年抗战的,脑袋里被灌满了这样的糨糊。
一个女孩子凭什么认为她生在那个时代抱着一支枪就可以打掉一大片鬼子?
历史真相是,生在那个时代是悲惨的,生在那个时代的女人更为悲惨,因为那些男人根本无法保护她们。
你有点难过,居然会有人恨不得生在那个时代。
你能给这个漂亮的女售票员说什么呢?你给她说南京大屠杀?也许她只知道这个词,在她眼里,30多万就是一堆数字,大屠杀就是一个事件。一堆数字有什么好讲的呢?
于是你沉默了。但你已经勾起了她的交流欲望,她的工作的确有些单调,空荡荡的车上,难闻的柴油味让鼻子发痒,公交车咣咣当当得让人担心它随时都会散架。刚刚建立起来的聊天的气场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她有点不甘心地看了看你,你还在沉默,并不是你不想理她,而是你的心又跑到了你的小说中,跑到了1937年12月的南京。这些天里,你随时都会突然置身于1937年12月的南京,哪怕眯着眼睛打一个盹,你就会出现在1937年12月的南京街道上,和你看过的有关南京大屠杀的书中的人物遭遇,有时你会出手救他们,有时你无能为力。按说,你是在梦里,那些子弹杀不死你,只要你愿意,就可以把日本兵的战刀像麦杆一样折断,你甚至还可以去杀死南京所有的日本兵,只要你做的这个梦足够长。但奇怪的是,这一切都没有在你梦中发生,你是那样的厌倦,像一个冷血的旁观者。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模样出现在1937年12月的南京城。
她终于忍受不住这种难堪的沉默,问你:“你去采访的这个老兵是八路军还是新四军?”
她怎么不问是国军呢?你抬起头,低低地说:“不是的,他是一个国军连长。”
那个女孩惊讶地瞪着你,好像你是从一个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星球来的一样。她感到诧异,那习惯性地带着女孩子特有的夸张,充满问号的声音划过空气,温柔地撞着你的耳膜,像三月的风抚摸着你的脸。她说:“唉呀,原来是国军啊,这么多年了,还有活着的国军啊?他们从来都不打日本鬼子,专打八路军、新四军,破坏抗日,都是民族罪人,该千刀万剐了他们!那么多运动,他居然都躲过来了?唉,坏人总是命大,好人总是遭殃啊。你采访他干嘛?”
你告诉她,并不是所有的国军都是民族罪人,在淞沪会战中,国军士兵身上绑满手榴弹与日军战车同归于尽的,一个十一师就有18人之多,一个淞沪会战,几乎一天一个整师地往里面填。你还告诉她,在常德保卫战中,最后突围时,一个叫柴意新的团长拒绝了要他突围的命令,宁愿带领全团战死,最后果然无一生还,也无一人被俘。你还告诉她,在八年抗战中,国军战死的师长、军长也不在少数,团营一级就更不用说了,全部打光的师和团也不在少数……
你一路上絮絮叨叨,和她说不完的话,说的全是国军,但你还觉得不够,台儿庄还没说呢,中条山抗战还没说呢,南京保卫战也没说,还有远征军、驻印军……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公交车嘎地停下,终点站已经到了。你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觉得时间真的太不经用了。
女孩早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尽管她很有礼貌地竭力掩饰,但你还是看出来了,她悄悄地长长地松口气,伸一个懒腰,接着就是一个呵欠,她忙把嘴掩上,含糊不清地对你说:“真想不通,你一个解放军,怎么会替国军说话呢?你这人真有意思。”
你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样随口一说,当然,她是在给你开玩笑,但这个玩笑未免又太残酷了。这样的话又是多么熟悉啊。1949年之后,1978年之前,我们都是这样说话的,每天都在考虑自己和别人的立场究竟在哪一边,国军不但是解放军的敌人,也是全民族的敌人。这么多年了,她那么年轻,也许是个“80后”的女孩吧,但她的思维和30年前的人们有什么区别?
你什么都不想说了,她注定无法接受你的想法,你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没必要把你所感受到的伤感传染给她,她那么年轻,那么阳光明媚,如果这就是幸福,那么,就让她继续幸福好了。
你想了想,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你完全是随口一问,没有非份之想。她已经出现在这个小说中了,总得有个名字吧,就是这样简单。你和她,不会有任何故事的。
她完全误会了你的意思,脸红了一下,有些慌张,但眼睛里还有一丝得意,她并不会看上你的,但作为一个女孩子,她觉得有人在喜欢她时,总是开心的。她装作很随便的样子,很大方地说:“我叫曾小艳,你可以叫我小艳。”
你不等她问你,忙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她抿着嘴唇看着你,眼睛里蕴着水珠,水珠里饱含期待。按照影视剧中惯有的情节,或者现实中蹩脚的马路求爱的恶俗情节,你这时应该向她要个手机号码。但你只是为了能更好地写作这个小说,并没有想到要她的手机号码。下车走了很远,你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应该把她的手机号码要过来,哪怕一次都不用,也应该让她把这种错觉坐实。
你觉得你伤害了一个喜欢幻想的女孩,也许没有。
老人已经早早地在院子里等着。太阳正慢慢地升起来,温柔的阳光像乳白色的牛奶一样粘在他的脸上,他的听觉并没有随着他老去的容颜而睡去,在我脚步响起来时,他抬起头,像梯田一样纵横的皱纹里铺满孩子般纯真的笑容,他干瘪的嘴巴蠕动着,就像盼着远方的亲人回来,给他带来好吃的糖果。
我笑着和老人打过招呼,坐在他旁边早已经准备好的一张椅子上。我其实更想给他敬个庄重的军礼。我们虽然身为性质截然相反的两支军队,但我们的先辈们都来自那所伟大的黄埔军校,我们军礼一模一样,他能看懂的。但我还是忍着没有敬礼,我一旦敬礼,他必定会颤微微地站起来回我一个军礼。我不想再让他消耗不多的体力了。
老人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他说:“我们今天开始讲讲陈傻子吧。他的事情不会比赵二狗少,这也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士兵,这么多年了,我从来都没忘过他。他刻在我的脑子里,甚至比赵二狗他们刻得还要深,时间还要长,就是到死,我也忘不了我这位士兵兄弟。”
老人完全陷入回忆之中,我就像是一块石头、一棵树,一株不起眼的小草,他不看我,脑袋微微地向后仰着,眯着眼睛,就好像他在出神地盯着院里那棵光秃秃的枣树树梢,上面是蓝色的天空,一只麻雀急急地叫着冲向天空。但我知道,他没有看到这一切,就像他已经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一样,他完全回到了1937年12月的南京,他的目光在注视他那些士兵兄弟。哪怕我现在悄悄溜走,他也不会察觉。
老人说,我不瞒你,一开始我是非常讨厌这个士兵的,觉得他就是一个没用的傻瓜,连当炮灰的资格都没有,敌人开枪或者把他炸死了,也是浪费弹药。我看人一向很准,但我那时确确实实地看走眼了。
陈傻子被补充到二班,但没过两个小时,二班长王大猛就来了,他一进来就嚷嚷:“连长,你赶紧把那个傻子给我弄走吧,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这怎么会是个兵呢?这就是一个傻子啊!”
前国军中尉李茂才开始并不相信这个士兵会真的像个傻子,相反是二班长的脾气太急躁了。他就劝他,要有点耐心,这些新兵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什么都不懂,笨是笨了点,但一旦被训练成一个真正的士兵,他们还是很能打仗的。越笨的士兵越好带,不会像那些老兵油子一样,偷奸耍滑,处处都得提防着。他甚至还拍了拍二班长的肩膀,说,这样说来,陈傻子其实还是一个宝贝呢。
王大猛见说不动连长,只得哭丧着脸走了。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王大猛刚走,传令兵送来了团部的通报,整个七十四军将被编入首都卫戍部队序列,参加南京保卫战。五十一师驻扎在淳化镇,作为南京外围机动部队。李茂才捏着这张通报,手微微颤动,它的四角像小鸟的翅膀在寒风中簌簌发抖。李茂才感到忧心忡忡,日军尾随溃退的国军正在向南京包抄而来,战争随时都有可能打响,而这些刚刚补充进来的新兵毫无军事知识,要把他们在短时间内训练到能参加作战,实在没有几分把握。他在小小的连部托着下巴走了几个来回,嘴角边突然绽出了水泡,他清下嗓子,嗓子也哑了。
李茂才把那些排长、班长叫来,让他们除了白天训练,晚上也点着蜡烛教他们装子弹、瞄准、扣扳机等起码的军事技术,必须在这几天里把这些人训练成能打仗的士兵。
最让他头疼的就是那个叫陈傻子的士兵。
士兵的基本操典,陈傻子除了立正最标准,其它的都不怎么样,就连最简单的起步走他都不会,左脚一迈,左手也跟着伸出去了,这叫“同手同脚”;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连“左”和“右”都弄不明白,只知道“前”、“后”。王大猛还算有耐心的,他走过去,拿着他的右手,说,你吃饭拿筷子的这只手就是右手,然后又拿着他的左手放在他的眼前,说,你端着碗的这只手是左手,记住了吗?陈傻子忙抬起头看着班长,傻呵呵地笑着说,班长,我知道了。王大猛退回来,下了一个“向左转”的口令。十来个人“唰”地转过来了,陈傻子却还是低着头,两只手抬到胸前,比划着端碗吃饭的动作,这才弄清楚左右手,赶忙转过来,一脸灿烂地看着班长傻笑。
连长李茂才站在一边,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他当兵以来,什么人都见过,但的确没有见过像陈傻子这么笨的人。射击训练更糟糕,陈傻子少说也打了百十发子弹,就是一发也打不到靶子上去,子弹都不知道飞哪里了,哪怕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地擦上靶子的机会都没有。王大猛气得嘴唇哆嗦着,他看了看李茂才,李茂才也在盯着陈傻子看着,眉头同样皱出梯田一般层次分明的皱纹。
王大猛从子弹箱里拿过一排子弹,狠狠地塞到陈傻子手里,大声吼道:“你他妈的是不是瞎子?这一排子弹再打不上去一发,你干脆留下一发把自己崩了吧!”
陈傻子这次没敢再朝他傻乎乎地笑了,慌慌张张地要把那排子弹压进弹仓,但他拿错了,把子弹头对着枪托,怎么也压不进去。他还没发觉方向不对,还在使劲地往里面塞着,他几乎是把全身力气都用上了,用力过猛,手背猛地磕在枪柄上,蹭掉了一块皮,渗出腥红的鲜血。他也不敢去擦,仍然使劲地往弹仓里压着那排子弹。
王大猛抱着双手,冷冷地看着他,就是不提醒他,就要看看这个傻子一样的士兵什么时间才能看出来弹夹的方向不对。多么低级的一个错误,就是一个小孩子来了,脑袋一转,调个方向不就行了?这个傻子就是想不出来,就是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这样也好,让连长自己亲眼看看这样的兵能不能打仗吧。
李茂才有点看不下去了,他走过去,俯下身子,指着弹夹,对陈傻子说:“陈傻子,你把弹夹的方向换一下,看看行不行。”
陈傻子很听话地把那排子弹调了一下方向,一下子就把子弹压进了弹仓。他的脸上立刻开满鲜花,很感激地朝着连长笑了。
那排子弹打出去,又是一发也没有打到靶子上。
王大猛顾不得连长就站在旁边,上去又是两脚,然后揪着耳朵把陈傻子从队列里提出来,拍着他的脑袋说:“你他妈的,白长了这一个脑袋,猪脑袋也比你强!”
李茂才说:“王班长,你不要那么急嘛,慢慢来,他总能学会的。”
王大猛一脸绝望冲着连长摇了摇头:“连长,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用心,这个家伙真是笨到家了,左右不分不说,打了几十发子弹,连一发子弹都打不到靶子上,你看着能不着急吗?”
李茂才说:“他心眼太实,想想办法总能教好的。”
陈傻子感激地看了看连长,又怯怯地看了看王大猛,像个蚊子一样低低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打不上去……”
王大猛一听他说话就生气,他指着靶子吼道:“那是日本兵,你知道不知道?想想他们要灭了我们整个中华民族,要杀死我们的父母,强奸我们的姐妹,你就不恨吗?”
陈傻子愣愣地说:“报告班长,我没见过日本兵,连他们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
王大猛火了:“那我站到靶子那里去,你打我一枪行不行?”
陈傻子又露出他那傻乎乎的笑容:“报告班长,你是我班长,连长说了,我们要像兄弟一样,我不会打你的。”
李茂才心里一热,说:“王班长你看看,这个傻子其实也不傻啊。”
王大猛愣了一下,他直起身子,把头扭向一边,阳光照着他,他的目光里有了一些柔和的东西。他又看了看陈傻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陈傻子啊陈傻子,你真是个傻子啊!”
李茂才走到陈傻子的跟前,把他的枪拿过来,连任何依托都不要,站在那里稳稳地端着步枪,推弹上膛,瞄准射击,一枪打在了靶子上日本兵的人中。这样的枪法,几乎是狙击手的水平了。周围的士兵们目光灼热地看着他,热烈地鼓起掌来。他面无表情地把枪又递给陈傻子:“枪是好枪,没一点问题。打枪就这么简单,你再打一枪给我看看。”
陈傻子趴在地上,把枪握在手里,脸胀得通红,脸上渗出了汗水,紧张得手都颤抖了,枪口晃个不停。李茂才说:“陈傻子,你紧张个什么啊,这又不是真的日本兵,你闭着眼睛扣扳机就是了。”
陈傻子回头看了一下连长,一脸可怜巴巴的神情:“报告连长,我很笨,打不好的。”
李茂才朝他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别紧张,瞄准,然后扣扳机就是了,很简单的。”
陈傻子又趴在枪上,过了好大一会儿,他的手不再颤抖了,枪口也稳稳地指向靶子,但等了半天,仍旧不见他击发。李茂才有点奇怪地弯下腰问他:“你怎么了,陈傻子?”
陈傻子扭过头看着连长,几乎要哭了:“报告连长,我忘了是闭左眼,还是闭右眼。”
李茂才愣愣地看了看他,射击训练已经有几天了,他居然连闭左眼还是右眼都不清楚,怪不得王大猛总是说他太笨了。李茂才的心情一下子恶劣到了极点,他甚至觉得这个傻子那黑乎乎的脸庞都那么令人厌恶,这么大一个人,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啊?他摇了摇头,耐心彻底地没有了,他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声音很大地说:“你给我记住了,闭左眼!”
陈傻子放下步枪,又把手伸到前面,比划起端碗吃饭的动作来了。周围的士兵们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
李茂才快被他气疯了,甚至都有了把手枪拔出来朝他头上开一枪,把他的脑袋打开花,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的想法了。他强忍着怒火,捏着陈傻子的下巴,把他的脑袋抬起来,另一只手在左边晃着,咬着牙恨恨地说:“这边,你闭这边的眼睛,好不好?”
前后折腾了五六分钟,陈傻子终于开了一枪,那发子弹又不知道飞哪里了。他把枪放下,侧过脸看了看王大猛,又看了看连长,露出一脸讨好的笑容,喃喃地说:“我真笨,我真笨。”
李茂才狠狠瞪他一眼,他不笑还好,他一笑,怎么看都像个又蠢又呆的傻子,让人都不想再看他第二眼了。
李茂才尽量把目光里的厌恶压着,装作平静的样子,淡淡地对陈傻子说:“你还是去炊事班吧。”说完扭身就走,他怕这个傻子再干出下跪求情这样的傻事,他就是把头磕破,也不会答应让他在战斗班排里待着了,班排里的确不适合待着一个连枪都不会打的傻瓜。他连左右都分不清,如果战场上指挥官喊一声“右前方发现敌人”,他还要用端碗吃饭的动作比划半天,敌人的子弹早就打到脑袋上了。当兵不会打枪,这就像大学教授不识字,裁缝不会用剪刀一样。还有,二十多岁的人了,连左右都不分,想起来就让人觉得可笑,但这事偏偏就让我遇到了,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李茂才后来才知道,那天陈傻子没有痛哭,甚至连一滴泪都没流,垂头丧气地把枪缴给班长,然后收拾东西就去了炊事班,给班里的弟兄们告别时,甚至还露出了他那一脸傻乎乎的笑容。士兵们还给他开玩笑:“傻子,你可要做好饭啊,不要连米都倒不到锅里了。”
陈傻子忙慌慌地说:“不会,不会,我能倒到锅里。”
对陈傻子的到来,炊事班长大老冯表示热烈欢迎。他把五六个炊事兵组织起来,站在那里夹道欢迎。大老冯有四十多岁,虽然身上穿着军装,但根本就不像一个士兵,倒像一个站在地边看着滋滋地生长着的庄稼的老农,他笑呵呵地看着陈傻子,说:“来了好啊,我们这里都是好人,不像那些班排的家伙,都像狼一样,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傻子兄弟,这里可没人欺负你。大家鼓掌,欢迎一下陈傻子兄弟!”
站在他身边的五六个炊事兵都拍起巴掌来。
陈傻子一下子真傻了,他搓着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好,脸上的汗水也出来了,他愣愣地看着他们每个人,低低地说:“我很笨,我很笨,我连枪都不会打……”
赵二狗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傻子兄弟,那你会不会做饭?”
陈傻子的脸上立刻浮出笑容,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捞到了一根木头,目光热烈地盯着赵二狗,不停地点着头说:“我会我会,这个我会,我从前在红军就是当伙夫的……”
赵二狗说:“这就行了,我们这里就是做饭的,不用打枪。”
陈傻子脸上的笑容没了,就像趴到了那根木头上才知道,那只是一根木棍。他的声音都带着点哭腔了:“班长,我是当兵的,连枪都不会打,我这还算当兵的吗?”
赵二狗叫了起来:“傻子,你可别喊我班长,我跟你一样也是一个大头兵。”
陈傻子很认真地说:“你们老兵都是我班长,我喊老兵都喊班长。”
赵二狗说:“傻子,你其实也是一个老兵啊。你可以喊别的老兵是班长,但不能这样喊我,我当过逃兵,是有罪之人,不能脏了班长这个名号。你以后就喊我赵老兵吧。”
陈傻子答应了:“这样也行,赵老兵,你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说完这话,陈傻子又把头低下来,捏着军衣的下摆,脸像覆盖着一层霜一样荒凉,眉毛是干枯的草,鼻子是光秃秃的丘陵,庄稼歉收,站在地边的老农想哭又哭不出来,灰暗的心情像夜晚一样漫上来,笼罩了荒凉的土地。
赵二狗说:“傻子兄弟,你放心好了,不会打枪也照样能当个好兵,咱在炊事班,除了好好做饭,仗打到倾家荡产的份上,那咱们这些伙夫也得上,那就没含糊的了,拿着扁担和菜刀也得和敌人拼了。小鬼子凶着呢,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走他们,心后会有这样的机会的。”
陈傻子看着赵二狗,就像月亮爬上荒凉的丘陵,终于有点亮色了。他看着赵二狗,喃喃地说:“赵老兵,你真是一个好人。”
赵二狗习惯了被人骂,陈傻子一夸他,他脸微微红了,却装作大大咧咧地样子,嘿嘿地笑了:“看咱们这傻子兄弟说得多好,聪明着呢。”
整个炊事班的兵们都笑了,陈傻子也跟着笑了。这么多天,他觉得现在是他最开心的时候,到炊事班就炊事班吧,反正长官和别人说干什么就干什么。
陈傻子的确太傻了。尽管有赵二狗护着他,但连里的兄弟们还总拿他开玩笑,时间不长,大家喊他时,干脆连他的姓也省了,直接叫他“傻子”了,他也答应得很干脆,从不生气。再苦再累的话儿,有没有长官在,他都一个样儿地干。有人要他帮忙,叫他一声就行,从不嫌脏嫌累。别人欺负他了,他也不生气,还是傻乎乎地笑。这样一个傻子,本来是一点也不会引人注意的,但陈傻子还是一下子在师里出名了。
师长到团里进行抗战动员,从甲午海战一直讲到了刚刚结束的淞沪会战。师长讲得慷慨激昂,悲壮之处,潸然泪下,整个会场一片肃静,官兵们紧紧地绷着脸,身子挺得直直的。陈傻子也坐得直直的,军姿是没得说的,比谁都标准,但你怎么看都不像那么回事,他瞪着眼睛,使劲地盯着前面,目光却很空洞,脸像秋收过的田地,一片茫然,他根本就听不懂。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他就有这个本事,头抬得直直的,眼睛瞪着,但他就是睡着了。刚开始大家都还不知道,以为他在很认真地听着。但过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眼睛眨都不眨,嘴角边还流出了口水,接着竟然还打起了呼噜。师长站在台子上讲得正来劲,听到呼噜声,脸色一下子沉下去了,问:“这是哪个士兵?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是民族存亡,人人都要为国尽忠的时候,居然有人能睡着?这是谁?”师长声音很大,但就是这,他还是不醒。李茂才着急地做手势使眼色,让陈傻子旁边的人把他推醒。陈傻子一激灵,竟然从凳子上摔了下来,被悲壮淹没的会场里有了骚动,不少人掩着嘴吃吃地低声笑着。
师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目光像刀子一样越过众人的头顶,狠狠地瞪着陈傻子。整个会场很静,没人敢吭声。团长张灵甫站起来,回头看了看陈傻子,给师长解释说:“他是一个傻子,脑袋特别笨,什么都听不懂,但人很老实,也很能干。”陈傻子听出来是在说他,就好像长官是在表扬他一样,朝着大伙呵呵地傻笑。师长摇了摇头,没再理他。从这以后,整个师都知道有这么个傻子了。他们有时说起三0五团的二连,干脆就不叫二连了,就说“那个傻子的连队”。李茂才就不止一次听别人这么说,他每次听到这话气得鼻子都歪了,二连什么时候成了“傻子的连队”了?
李茂才更加憎恶这个士兵,看到他就觉得浑身不舒服,甚至有了把他从炊事班赶走,宁愿再送他几块大洋做盘缠送他回家的念头。战争很快就要来了,每一个官兵的死亡都会让他伤心难过,甚至那个可恶的兵贩子赵二狗,李茂才也舍不得他死,但他李茂才是决不会为一个傻子掉一滴泪的,他甚至还有点盼着这个傻子能在下一场战斗中死掉,而让那些能打仗的士兵少死一个。说到底,这就是一个没有一点用处的士兵。
各种不祥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日军占领了无锡,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向南京急行军,南京保卫战已经不可避免。整个淳化镇更加紧张,各种运送弹药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过来,骑着战马的传令兵不时地从大街上马蹄得得地驶过,他们脸上蒙着灰尘,身上的军装早就被汗湿透,他们匆匆忙忙的样子显示着一场大战越来越近。
三0五团开始就地修筑工事。阵地从山顶一直延伸到一个水塘边,外壕要挖五米多宽,两米多深,外壁成九十度,内壁成一个斜面,一直延伸到内壕。敌人如果攻上来,进入外壕以后,将无法再退出去,而内壕的官兵却可以居高临下地进行射杀。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师部命令必须在10天之内完成。
站在布满石头、水洼的野地上,李茂才看着紧皱眉头的士兵们,心里揪得紧紧的,几天之内,昆山、苏州、无锡已经失守,日军推进的速度比原先估计的还要快,这些新兵的训练根本就没有完成,还要挖战壕,他们都是肉做的人,不是带马达的机器啊。但他明白,10天时间仍然是不够用的,日军完全有可能在战壕还没有修筑好的时候就赶来了。
在这个时候,他能说什么呢?
李茂才只说了一句:“弟兄们,大家干吧,只要拼上一条命,什么事完成不了?”
他说完以后,把外面的军装一脱,从一个士兵手里拿过一把镢头,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高高地举起来,一镢头下去,咣地一声碰到了薄薄土层下面的石头,反弹起来,震得他的虎口发麻。李茂才咬了咬牙,继续埋头挥着镢头。没过一会儿,已经是满头大汗,一口接一口地喘着气。他的确没有干过这样的重活,家里是吃穿不愁的大户人家,哪里吃过这样的苦?但他还是咬牙坚持着,他不能停下来,全连官兵都在看着他,越是这个时候,他这个连长就越得带头。手上磨出了水泡,然后又被磨破了,被汗水浸了,比针扎了还要疼。他不敢松手去看,他怕自己一停下来,就再也不想拿那把镢头了。
整个三0五团所有官兵都在挖着工事,不但是李茂才,其他连队的连长,甚至营长都在挥舞着镢头,或者挑着担子,汗水浸透了军装,军装就脱下,手掌和肩上的皮磨破了,也没有人顾得上管它。
军事委员会一名中将高参陪着《中央日报》的记者来了,他们最先看到的是三0五团,他们惊讶地看到壕沟里一群穿着衬衣短裤的士兵正在埋头干活,身上涂满泥浆,几乎是从泥巴里钻出来的,如果没有两只眼睛还在眨巴着,都不像是一群人了,倒像是在泥里打过滚的水牛。虽然有阳光,但冬天的阳光也是惨白的,风不大,吹得身上还是很冷的。士兵们的汗水串成一条线向下滴着,有的甚至把衬衣都脱掉了,光着背,穿着短裤。身上披着军用大衣的中将高参在寒风中不由打了一个哆嗦,他的脸色像山坡上的石头一样冰冷,没有一个长官,也没有人过来给他们打招呼,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他们。高参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记者,那个记者一脸迷茫地看了看他,喃喃地说:“怎么连一个长官都看不到呢?”
中将高参的嘴唇哆嗦着,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摇了摇头,带着那个记者走了。
中将高参和记者来到淳化镇的师部,师部在一间民房里,师长王耀武正趴在桌子上看着地图,中将高参依旧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王师长,你看南京能守得住吗?”
王耀武说:“南京当然不大好守,但军人作战只听命令,如果要我们死守南京,我们五十一师就在南京全部杀身成仁,与南京共存亡。”
高参说:“王师长的决心令人钦佩。但其他长官是不是有这样的决心就不大好讲了。”
王耀武从地图上抬起头,瞪着这个高参,脸上明显带着一种恼怒:“此话怎讲?”
高参的声音里明显带着质问:“贵师在构筑工事的部队,为什么都是士兵,没有一个长官在场?既然要与南京共存亡,那怎么现在就不见他们的影子呢?”
王耀武愣了一下,问他:“真的吗?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一脸惊诧地看了看那个中将高参,又把脸扭向了站在旁边的《中央日报》记者,那个记者忙点了点头,说:“王师长,我们刚才一路看过来,的确一个长官都没有。”
王耀武眉头皱起来,他也有点迷茫了,说:“也许他们在开会,也许……但也不至于一个军官都不在啊。”
他沉着脸走了两步,最后挥了挥手,说:“我陪你们一起再去看看。”
他们一行人来到战壕边,王耀武看了一会儿,阴沉沉的脸上慢慢地晴朗起来,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微微的红晕。他看了看中将高参,又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参谋长,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参谋长,你把军官集合起来!”
“是,号长吹军官集合号!”参谋长立刻下了命令。
号音刚起,人挤人的战壕里一阵骚动,那些营长、连长、排长们放下镢头、担子,丢下铁锹,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向这边跑来,整整齐齐地站在了师长的面前。
王耀武笑呵呵地走过去,高声说道:“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一营长,这是二营长,这是三营长……”
他突然愣在那里了,他介绍一个军官时,那个军官就忙立正站好,挺胸收腹敬礼,他们手上磨出一层又一层的血泡,手上斑斑血迹。
王耀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他们抿着嘴唇,一脸疲惫,但眼睛却放着坚定的光芒。王耀武下了一个命令:“把手伸出来,手掌朝上!”
几百双手伸了出来,没有一张手是完整的,没有一张手是干净的,沾满泥巴,泥巴上夹杂着血迹。
师长的眼角有些湿润,他不敢再面对自己的部下,缓缓地扭过头,看着那个已经目瞪口呆的中将高参,尽量地克制着自己,但他的声音里还是有点颤抖:“这就是敝师的军官,他们和士兵一样,一点都没有分别。他们一直是这样干的!他们要打鬼子,要救中国,只有这样。这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中将高参显然也被感动了,他并不想掩饰自己的感情,让泪水缓缓地流了下来,他闭上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用手擦掉眼泪,昂起了头,说:“各位,我还能讲些什么呢?我还有什么资格向各位讲话呢?有你们这样的军人,有今天这样一幕悲壮热烈动人的场面,我敢肯定,中国永远都不会亡!我们可能会打败仗,但我们中华民族永远都不会成为异族的奴隶!”
军官队伍中有了小小的骚动,每个人心中充满悲壮,是啊,小鬼子的武器装备是很厉害,国军是在不断地打着败仗,但即使明知要打败仗,作为军人,也要悲壮地死去。李茂才站在队伍中,前面是一个个军官沾满泥巴的背影,他们的衬衣和他一样早就被汗侵透了,寒风吹来,虽然很冷,但他身上充满力量,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哪怕明天战死,他也心甘情愿。这才是真正的军人,这才是中华民族的好男儿!
日军一天天逼近南京,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
站在淳化镇的山脚下,李茂才愣愣地打量着曲曲折折的工事,士兵们正在紧张地加固着战壕,脚下的烂泥淹没了鞋子,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有些士兵干脆赤着脚走在烂泥里。早上的太阳并不是很毒,但他还是感觉阳光明晃晃的,照得他脑袋发晕,他眨了眨眼睛,眼睛发红,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泡得散发着一股怪味,他跺了跺脚,皮鞋硬梆梆的,整个人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看着那些正在忙碌的士兵们,李茂才像是被战场上倒塌的楼房压着了,身子沉重,胸口发闷,他们大多数人并没有经历过战争,并不知道战争是什么模样,当他们真正面对血淋淋的战争时,面对横飞的子弹和战友支离破碎的肢体时,他们会怎么样呢?用这些疲惫的新兵们,几乎都是文盲的农民们对抗那些装备精良,连士官都是军校培养出来的日军,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样?
眼前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炮弹、炸起的满天的碎石砖块、在爆炸声中缓缓倒下去的楼房、惨叫的士兵们,还有那些像飞蝗一样扑面而来的子弹和凶悍的日本兵们……多么熟悉的场景,背景却在不断地转换,一会儿是在上海的罗店、庙行,一会儿又变成了南京的淳化镇,一个百十多人的连队,几乎在上海被打光了,现在又是一个齐装满员的连队,但他知道,要不了几天,甚至有可能在一天之内,也会被打光的。如果这些士兵们知道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将死在这里,亲手挖下的战壕只是自己的坟墓,他们会怎么样呢?
他们仍然会战斗的,或者被长官用脚踢上去,或者被督战队在后面用枪逼上去。王大猛、大老冯他们知道战争是残酷的,他们还像平常那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惊慌的模样。赵二狗呢?他算是哪一种呢?他现在也没什么出格的表现,对即将到来的战争也没说过什么丧气的话,但李茂才还是有点把握不准战争真正到来时,这个曾经的兵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他如果能像一个军人那样英勇战斗,一切都好说,如果他想逃跑,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李茂才不会对他客气的。他们这些农民既然不知道民族存亡这样的道理,那就用强硬的手段让他们为民族存亡而战。
中国,曾经辉煌的古老帝国如此衰弱,民众就是这样的觉悟,能有什么办法?有什么样的士兵就只能打什么样的仗了。
传令兵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啪地敬个军礼,递给李茂才一个军用信封。这是营部下的命令,命令二连抽出一部分士兵跟随团部的卡车到湖熟镇给养仓库拉些粮食回来。他皱着眉头看了看传令兵,传令兵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嘴唇上长着一层淡淡的茸毛,看到连长看他,他忙憨厚地朝连长笑笑。李茂才把目光移开,每个士兵都在忙着,没有多余的人手,让谁去呢?当然让炊事班去最好,但他们显然又不够。他的目光在战壕中移动着,看到二班长王大猛正在低着头呼哧呼哧地挖着战壕,他的嘴里喘着气像轻烟一样散开,就像他在不停地抽着一支劣质香烟。
李茂才把王大猛叫上来,让他立即带领二班和炊事班到团部集合,然后跟随团里派出的卡车到湖熟去拉粮食。
王大猛站在他面前,听着他口述命令,眼皮慢慢地耸拉下来,脑袋一晃一晃的,接着整个身子都晃了起来,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李茂才丝毫都不怀疑,他如果倒下去,不到一分钟就会发出响亮的鼾声。弟兄们太累了,这六七天里,几乎没怎么睡觉,白天黑夜挖着战壕,还得抽空训练那些新兵,特别是这些老兵,每个人都是英雄,但英雄也是血肉之躯。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他必须得硬起心肠。李茂才的声音突然提高了,王大猛一个激灵醒过来了,愣愣地看了看李茂才,说:“连长,你让我们到湖熟镇去拉粮食?”
李茂才说:“对,你带着二班,还有炊事班,到团部跟着他们的卡车一起去。这仗恐怕要打上一段时间了,粮食要多带点。”
他想了想,又说:“你们把武器都带上,子弹、手榴弹带充足,那些伙夫也带上枪。”
王大猛愣了一下,困惑地看着李茂才。
李茂才说:“师部昨天通报了,在句容发现了日军,他们离这里不远了,湖熟那边守军不多,只有三0六团的一个营,万一遭遇敌人了,你们还得靠自己。”
王大猛应了一声,跑去吆喝着让二班和炊事班的士兵跟着他走。二班的士兵从战壕里爬出来,他们蹦蹦跳跳地把身上的泥浆抖掉,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能看得出来,能有一个到外面的机会,都很开心。他们毕竟还是一二十岁的年轻人。那五六个炊事兵过来了,赵二狗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陈傻子还是笨头笨脑的,他看到李茂才在看他,身子一下子缩小了,慌慌地躲在了炊事班长大老冯的背后。除了大老冯,没有一个人顺眼。李茂才把目光收回,不想理他们。在炊事班呆着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就一个赵二狗还好些,却是一个逃兵。按照李茂才这个黄埔军校毕业生的眼光来看,他们没有一个合乎军人的标准。大老冯虽然不错,但他岁数比团长还大,根本就不能算是军人了。事实上,李茂才也一直是把他当做老百姓来看的,就算是雇了一个老百姓来做饭吧。
王大猛带着二班和炊事班走了。
李茂才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紧锁眉头看着他们慢慢远去的背影,却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那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但它却实实在在地压在他的心上,事情有点不对劲。
军用卡车过来了,道路坑坑洼洼,卡车一上一下地颠簸着,像一头怀了孕的水牛一样行动不便地缓缓地走着。李茂才这时看到了赵二狗他们,准确地说,是赵二狗和陈傻子,王大猛和其他人坐在车厢里,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拄着枪打着瞌睡。陈傻子站在赵二狗的旁边,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坐上卡车吧,新鲜得不得了,摸着车帮子,亮着那张愚笨的脸,看着赵二狗咧着嘴在傻笑,嘴里说着什么,但他看到连长后,像条被人打瘸了腿的狗一样慌慌地蹲下去了,只有赵二狗,看到了李茂才,把头上的钢盔拽下来,脸上开了花一样兴奋地朝李茂才挥舞着。李茂才心上压着的那头石头砰地一下子掉在地上,身上有点轻松,他终于想起他担心什么了,他就担心这个狗日的赵二狗,他要是趁着这个机会跑走了怎么办?就在半个月前,李茂才恨不得把他枪毙了,但他现在一点也不想让他死了,也不想让他再跑了。补充进来的新兵虽然训练了一些射击科目什么的,但他们却没有一点战斗经验,这仗说打就打起来了,到时还得靠这些老兵来带着他们打仗。每一个老兵都有用,哪怕他是一个兵贩子。
李茂才跑过去,站在狭窄的土路中间,挥舞着手,大声地喊着让司机停车。司机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李茂才阴沉着脸,指了指赵二狗,说:“赵二狗,你不要去了。”
赵二狗回头看了看其他人,又看了看李茂才,瞪着眼睛问他:“连长,为什么不让我去了?”
李茂才的使劲地瞪他一眼,声音又高了一点:“你先给我下来!”
赵二狗很不情愿地扶着车帮,正要跳下来,李茂才指着陈傻子,说:“陈傻子,你把枪给赵二狗。”
陈傻子一下子真的傻了,看了看赵二狗,又看了看连长,摸着手里的枪,眼睛里的泪水打着旋儿,眼看就要流出来。赵二狗粗暴地抓着步枪的带子,一把夺过来,嘴里大声地嚷着:“把枪给我!你愣什么呢?你就配拿根烧火棍!”陈傻子再也控制不住,脸上的五官挤在一起,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但他不敢哭出声来,咧着嘴巴一张一张的,委屈地用袖子擦着泪水。赵二狗还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伸手把他头上的钢盔也拿了下来,说:“枪都没有了,你要这个也没用,戴着它装什么样子呢?”
李茂才皱着眉头看着赵二狗,觉得他有点过分了,但他也知道,赵二狗并不是在生陈傻子的气,只不过是在借着陈傻子朝自己发火而已。赵二狗很清楚连长为什么不让自己去,连长是怕他又跑走了。
五六辆军用卡车哼哼哧哧地冒着烟开走了。赵二狗把钢盔扣在头上,歪着头看了看慢慢远去的卡车,又斜了一眼李茂才,低下头,脚使劲地踩着一块泥巴。
李茂才根本就不打算瞒他,他就是不放心他。这是个心眼比他脸上的麻子还多的老兵油子,你把话挑明了,让他知道连队都在盯着他,省得他将来上了战场再找个空子逃跑了。他低低地说:“赵二狗,你不要有什么想法,咱明人不做暗事,我不让你去,就是怕你再跑了。”
李茂才直直地盯着他,他歪着脑袋盯着地面,脚还在不停地蹭着那块泥巴,他的脸隐藏在钢盔的阴影里,从眼眶到下巴的线条坚硬粗糙,脸上的麻子坑坑洼洼,这并不是一张令人讨厌的脸。李茂才忽然有点不安,也许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了,他努力地笑了一下,想让周围的空气轻松些,口气轻柔,就像面前站的是一个他所信任的人,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赵二狗,这仗很快就要打了,哪怕打完这仗你再走也行,但这一仗你必须得参加,连里都是新兵,这仗还得靠你们这些老兵来打。你也知道,仗一打响,你还得回战斗班排。你不要想那么多。”
赵二狗低低地“嗯”了一声,说:“我没想那么多,我知道你的意思。”他的声音既不高也不低,没有颤抖,也不激昂,连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甚至还不失礼貌,和刚才完全判若两人。这让李茂才心里更加不安,更不放心,他要是有怨言,说出来可能会好一点,但他不说,李茂才也想不出自己要说什么了。耳朵里是轻微的风声,士兵们挖掘战壕的喧闹声,它们充斥整个空间,滞留在空气里,飘浮在灰色的尘土中,与枯黄的野草、污浊的水散发出的气味混在一起,这里很快就要成为充满硝烟和漂满鲜血的战场了。李茂才挥了挥手,赵二狗慢腾腾地走了,单调的脚步声仍然听不出任何表情。
李茂才不知道的是,赵二狗心里正像沸腾的开水一样翻滚着,他后来告诉李茂才说,那次他真的是把他的心伤了,我已经不打算逃跑了,我已经准备从头开始,你怎么还不相信我?他真想把头上的钢盔摘下来,使劲地摔在这个富家子弟出身的连长面前,把身上的枪摘下来塞到他手上,像个男人一样吼上一嗓子:“老子不干了,你枪毙我吧!”但他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这条命不是他李茂才给的,他是准备把他枪毙掉的,是团长饶了他一命。他赵二狗是个知道好歹的人,决不会像这个狗屁连长一样不懂事理,他会为团长卖命,大不了把这条命还给团长,谁也不欠谁。但如果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侥幸不死……赵二狗愣了愣,如果不死,自己怎么办呢?他从前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连长这样对待他,他觉得应该好好想想了。其实也不用想了,很简单,拼着老命好好地打上一仗,死了拉倒,不死就回家去,再也不当兵了。
赵二狗这么想时,心情一下子变好了,这是自己和团长之间的事儿,根本就和这个狗屁连长没什么关系,他这是自作多情插了一杠子,自己完全没必要生气。他把头抬起来,一只小鸟飞过头顶,叫着冲上了天空。赵二狗把步枪取了下来,向着天空瞄了瞄,他真想开上一枪,不是为了打那只鸟,而是为了表达自己兴奋的心情。活着就回家,死了就死了,把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这条命还给团长。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很轻,就像那只小鸟一样也要飞起来了,这种感觉真好。
真是见鬼了,鬼子说来就来。
淳化镇离湖熟镇并不是很远,也就二十来里路,但路很不好走,为了迟滞日军的进攻,道路早已被破坏,军用卡车走得战战兢兢,一直到中午时才赶到。
让王大猛他们感到惊讶的是,大战很快就要来临,淳化镇上的人几乎跑光了,但这个镇上还是很热闹,店铺照常开门营业,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门前袖着手晒着太阳,说着闲话。一群拖着鼻涕小黑狗一样的孩子们看到军用卡车,高兴地叫喊着,追着卡车,欢乐的声音清脆得像清晨冲上天空的麻雀一样。王大猛他们趴在车帮上,笑呵呵地看着这些孩子,看着这个悠闲的小镇。
大老冯也凑了过来,嘴里嘟哝着:“都什么时候了,他们也不找个地方躲一躲啊?”
王大猛说:“大老冯,你也参加过淞沪会战,能跑出去的都是那些有钱人,这些没钱没势的人,他们能跑到哪里去?唉,但愿不会在这里打仗吧。”
大老冯有些不服气,说:“南京和上海不一样,南京人有些没心没肺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你看看那个饭店,老板能没钱吗?他们也没走啊。”
王大猛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路边果然有间不大不小的饭店,大门敞开着,里面还有人在吃饭。
王大猛说:“他们都是小老百姓,战争和他们没关系,他们用不着跑。”他看看老实巴交的大老冯,开了一个玩笑:“只要你不跑就行了。”
大老冯急了,说:“王班长,你干嘛要损我啊?你以为我是赵二狗吗?我大老冯当兵二十多年了,什么时间跑过?”
王大猛却又笑了,说:“冯班长,我逗你玩呢,你当然不会跑了,可你手下的会不会跑就不一定了。”
王大猛把头扭向正向车外张望的陈傻子,说:“傻子,仗打起来了,你会不会跑呢?”
陈傻子认真地说:“我跟着我班长,班长让我跑我就跑,班长不让我跑我就不跑,我听我班长的。”
虽然口口声声说是听班长的,但大老冯对他的回答还是感到很不满意,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说:“傻子,咱们虽然是伙夫,但也是军人,该死的时候那也没什么含糊的!”
陈傻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朝他嘿嘿地笑了笑,说:“班长,我听你的。”
军用卡车赶到给养仓库,负责仓库的是一个上校,他人还不错,当得知王大猛他们还没吃饭时,让他们先到街上找个饭馆吃完饭再说。王大猛还急着赶回去,说:“没事,装上粮食,一会儿就得回去了。”
那个上校说:“小伙子,你急什么呢?反正时间够用,还是先吃饭吧。”说着,叫过来一个下士,让带着他们到街上找个饭馆,美美地吃上一顿。
这饭还没吃完,日本鬼子就出现在了湖熟镇。
枪声响起来的时候,粮食还没有装好。先是枪声,噼噼啪啪的,像风一样卷过来,王大猛忙招呼士兵们放下饭碗,冲到粮库,那个上校望着枪响的地方,呆呆地站在那里。王大猛倾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密集的枪声中,有小鬼子的歪把子机枪,有三八大盖步枪,还有国军中正式步枪,捷克造机枪。接着就是炮声,像雷声一样震耳欲聋,尖利的爆炸声划过空气,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王大猛感到呼吸有些困难,他下意识地紧紧地抓紧手中的枪。连长来时给他讲过,守在湖熟的人并不多,只是五十一师的三0六团的一个营。小鬼子来了多少?他们能不能守着?
司机们都有点害怕了,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来,叫了起来:“咱们快走吧,咱们快走吧。”
王大猛回头吼道:“不行!我来时,团长交待好了,这五六辆卡车必须装满粮食,这仗没有十天半月结束不了,打上两三个月都有可能,粮食必须要有足够储备,继续装!”
王大猛把枪挎在后背,跑到粮库,把一袋面粉甩在肩上,几乎是小跑着冲到卡车跟前,上面的人还没接着,他就把那袋面粉甩了上去。那些司机们不敢在驾驶室里坐着了,也慌慌地跑来跑去搬运粮食。
枪炮声越来越激烈,但过了一会儿,慢慢稀疏了,最后渐渐平息了。黑色的烟柱从小镇南边的山岗上飘过来,散发出呛鼻的气味。在恢复宁静的小镇上,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鸟叫声,它们惊恐地扇动着翅膀,尖利地叫着,急急地向北边飞去。王大猛的神经紧张地跳动着,战争说来就来,比他预想的快得多。粮食已经装好了,司机们围了过来,着急地催促着他们快走。
王大猛回头看了看,司机们惊慌不安,二班的弟兄们紧紧地绷着脸,几个老兵还好,他们经历过很多次战斗,已经习惯了枪炮声。但那几个新兵却显然有些害怕,有个新兵甚至浑身颤抖,牙齿发出了格格的声音。王大猛咬了咬牙,大声地说:“弟兄们,早晚都要和小鬼子干上,这里是我们五十一师三0六团的兄弟,多杆枪就多一份力量,我们班留下来,大老冯带着炊事班先回去。”
大老冯忙说:“我们也留下来,我们和你们一起打!”
王大猛说:“你别在这里搅和了,把粮食带回去更重要,兵荒马乱,路上也不安全,你们的任务也不轻。”
王大猛说的是实话,大老冯虽然不情愿,还是不得不领着那五六个伙夫爬上卡车,卡车像个受惊的母牛一样,挺着大肚子,急急地开走了。
三个小时以后,王大猛在湖熟镇又看到了大老冯他们,他们跟着整个三0五团都赶来了,三0五团要在这里顶住日军至少两天,掩护整个师把还没有修好的工事修好,完成阻击日军的准备。
出现在湖熟的是日军先头部队500余人,他们在等待援军,一场大战即将打响。
1937年12月4日下午2时,日军出现在湖熟镇时,三0五团奉令紧急支援湖熟镇的守军。
国民革命军第七十四军中尉连长李茂才在带领第二连向湖熟镇强行军时,并不知道即将开始的就是一场恶战。陈傻子也不知道,他担着两个放着蔬菜和大米的箩筐,如果不是身上那身军装,和乡下的老百姓没什么区别。他们是坐着卡车快到淳化镇时遇到李茂才他们的。
大老冯叫了起来,让司机停下来,他带着炊事班从车上跳了下来。
李茂才当然很高兴,他已经临时抽出几个人补充到了炊事班,让赵二狗带着他们。他一直都担心大老冯他们在湖熟镇遭遇敌人,现在他们能归队,当然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但他很快就皱起眉头,问大老冯:“二班怎么没回来?他们在哪里?”
大老冯说:“二班长带着他们留下来打鬼子了,我们快去吧。”
李茂才顾不得再问什么了,他让大老冯他们接过炊事班的家当,迅速跟上部队。
整个队伍跑步向湖熟的方向前进,那些新兵们疲惫不堪惊恐不安的样子让李茂才心里隐隐作疼,按照上面的说法,是要死守南京,以这样刚刚补充进来的新兵来打仗,能死守多长时间,实在很难预料。
陈傻子过来了,他低着头匆匆地一路小跑着,脸上还留着搬运面粉时留下的灰色的痕迹,和汗水和在一起,变成一条条灰不拉叽的道子,就像山上层次分明的梯田,只不过是竖着的。那副担子可能有近百斤吧,压得扁担都弯了,但不知道是哪个兵偷懒,还把自己的枪让他背着。陈傻子很愿意给人背枪,再多也不嫌累,他没有枪,也许行军时能背背别人的枪也是一种安慰吧。李茂才甚至有点可怜他了,连枪都没有的兵,这算是什么兵啊?真还不如回家种地去。
陈傻子看见连长在看他,忙朝连长傻乎乎地笑了笑。李茂才把目光移到一边,士兵们紧张地跑着,脚步踏在十二月里干燥而冰冷的土地上,腾起了一股股尘土,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欢呼,老兵们对即将到来的战争已经麻木,而新兵们表情复杂,有惊恐不安,但也有兴奋和激动。
李茂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加快了脚步,脚上的皮鞋擦得光亮,钢盔扣在颌下的带子紧紧地勒住下巴,呼吸越来越急促,喘气声越来越大,不时地会有一两个骑着马的参谋赶来,扬着马鞭,高声叫喊着:“快点,快跟上!”长长的队伍中没有一个人回头张望,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也没有人去咬牙切齿地咒骂小鬼子,只有脚步踏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的啪啪声,一连串金属清脆的撞击声。跑过村庄或者乡镇,乡亲们都出来了,他们站在路边或者屋门边,惊奇地看着这些军人,大声地议论着,更多的人傻呆地张着嘴巴望着他们,这一切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他们丝毫没有感觉到战争即将打响,恐惧的战火将很快席卷过来。
三0五团在接近黄昏时赶到了湖熟镇。整个镇上已经乱成一团,居民拎着大包小包惊恐地向南京方向逃跑,但还是有些居民说什么都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整个小镇都将成为战场,三0五团不得不派出士兵挨家挨户地督促那些居民离开,他们需要这些房屋成为抵抗日军进攻的堡垒。他们把墙壁掏出枪眼,埋伏好士兵。
一直到夜晚降临,日军仍旧没有进攻。
三0五团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抓紧让士兵们睡一个好觉,谁都知道,这种安静比玻璃还要脆弱,随时都会被一发呼啸的炮弹、一颗尖利的子弹声所破坏。士兵们在战壕里挤成一堆,他们虽然十分疲惫但辗转反侧无法睡着,没有人说话,偶尔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叫声,寂静的夜色让人害怕。李茂才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从这个夜晚开始,他将面对无数个血与火的夜晚,也许,这将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安静的夜晚了。他有点不安,又坐了起来,仔细地检查了自己身边的手榴弹和手枪,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撕开黎明,李茂才跳起来,炮弹爆炸时冒出的巨大的黑色烟柱冲到天空,铺天盖地的炮弹飞过来了。
很多年以后,李茂才才知道,前来进攻湖熟镇的日军是一个联队。
大炮猛轰,还有飞机不间断地飞来轰炸。硝烟弥漫在整个战场,民房屋顶和里面埋伏的士兵被炸到半空,瓦片、土块和士兵肢体像雨点一样落下。房子烧了起来,滚滚浓烟伴着被炮弹、手榴弹炸起的沙土,遮敝了天空,几米之内连人都看不清了。整个二连被日军的火力彻底压制了,许多兄弟被倒塌的工事压在下面。日军的火力凶猛,子弹犹如天上的飞蝗密密麻麻地在头上飞着,士兵们只能埋头趴在战壕里,被动地等着死亡,等着日军冲锋接近时才能伸出头来朝敌人射击。能撑到这个时候的,那就谢天谢地了,好歹能和日本兵面对面地厮杀了,就是死了也会感谢老天爷没有让自己白死。伤亡到处都是,喊杀声、爆炸声、伤兵哀叫声响彻一片,一直打到下午两三点钟时,敌人仍旧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到处是鲜血,到处是破碎的士兵的肢体,连部的传令兵奉命给各排传达命令,猫着腰在战壕里跑着,跑出没有多远,一发炮弹落下来,把他一下子炸到半空,整个身子在空中就被炮火撕碎了,成了碎片的军衣像落叶一样被风吹着旋转落下来,上面溅满斑斑点点的血迹。李茂才感到眼前一阵发黑,这个传令兵才刚满十八岁……
正在这时,炊事班通过火线,把饭送上来了。赵二狗和大老冯放下饭担子,顺手从地上拣起一支枪就朝敌人射击,其他的士兵也加入了战斗的队伍。陈傻子手里拿着扁担,一会儿看看那些正在射击的炊事班的老兵们,一会儿看看其他士兵,子弹在他身边啾啾地响着,炮弹在身边爆炸着,他好像聋子和瞎子一样,一点也不知道躲避,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他不是被吓着了,而是这会儿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他终于看到了连长,他正趴在工事边用木壳驳壳枪射击着,他的脸被硝烟熏黑了,只有两只眼睛还在闪闪发光,嗓子已经吼得嘶哑了。陈傻子眼睛一亮,终于找到事情干了,他慌慌张张地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弯下腰从筐子里拿出两个馒头,跑到连长跟前,傻乎乎地带着一脸讨好的笑容递给连长:“报告连长,该吃饭了。”
枪声炮声震得李茂才耳朵嗡嗡地响着,他的全副身心都放在了战场上,根本就没有看到陈傻子,也没听到陈傻子的喊声。陈傻子向前蹭了蹭,趴在连长的身边,把脑袋凑到他耳边喊着,拿着馒头在李茂才的眼前晃动着。李茂才终于看见了馒头,他惊诧地扭过头,接着就看见了那张又蠢又笨的傻乎乎的脸,正在傻乎乎地朝他笑着。他肺都快被气炸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日本鬼子都快冲上来了,这个傻子居然还在想着吃饭!他吼了一嗓子:“你他妈的在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杀敌人!”
陈傻子脸上的笑容一下子被连长的吼声吹散在硝烟中了,他慌慌地跑回来,把馒头放在筐子里,从旁边一个战死的士兵身上取下步枪,慌慌张张地往连长身边跑时,绊着了一个伤兵,重重摔在那个伤兵的身上,那个伤兵惨叫着,叫骂着。李茂才听到伤兵的叫声,回过头来,冲着陈傻子骂道:“你他妈的怎么那么笨,没长脑袋,难道连眼睛也没长?”
陈傻子急急忙忙地爬起来,一个劲地朝着那个伤兵作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他跑到工事边,使劲地朝敌人瞄准着……
敌人的攻势有点缓下来了,李茂才刚要坐下来喘口气,就看见陈傻子仍旧趴在那里,一会儿闭左眼,一会儿又闭右眼,犹豫不决地不知道该闭哪只眼睛,手里拿的枪抖个不停,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紧张。不管是哪种,这种兵都是孬兵!李茂才的火气腾腾地上来了,冲过去给了他一脚:“连枪都不会用的笨蛋,你给我滚远点!”
陈傻子连看都不敢看他,忙慌慌地放下枪,往后退了两步,尴尬地把手放在衣服上搓了搓,这才傻乎乎地朝连长笑了笑,喃喃地说:“报告连长,我也想杀敌人,可我不会用枪,我真笨,我真笨……”
李茂才有点厌恶地瞪他一眼:“你给我滚下去,别在这里烦我!”
陈傻子忙把头低下去,脖子像被打断了一样,脑袋耷拉在胸前,慢腾腾地走回去,坐在挑饭的担子旁边,一声不吭地盯着地面。
李茂才瞪着这个傻子,恨得咬牙,到处都是伤兵,躺在地上哀叫痛哭,这个傻子居然就像没听到一样,连去看看都不知道,就知道低着头坐在那里,好像他不是一个士兵,而是个被炮弹掀过来的木头桩子。每个士兵身上都有急救包,他要是真的有点用,就应该去帮那些伤兵简单包扎一下,实在不行,扶着人家说几句安慰人的话也行啊。李茂才气得真想一枪崩了他,他朝陈傻子吼道:“你他妈的不会帮帮受伤的弟兄吗?”
陈傻子立即跳起来,好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到伤兵跟前忙乎起来。他干得其实不错,他不会包扎,但有股蛮劲,扛着伤员就往设在后面的野战医院跑。李茂才发完火后,心里又有点不安。这个人其实并不是不好,就是有点傻,什么事你非得说了他才知道干,你不说,他自己绝对想不起来。踢一下,挪一步,他不坏,就是一个比较笨的人而已。
刚草草地吃过午饭,日军的进攻又开始了。
冲锋号吹响了,二连官兵们迎着呼啸的子弹,埋头向前冲着。
李茂才突然看到营长也在冲锋队伍中,边冲边用驳壳枪射击着,他忙跑过来,拉住了营长:“营长,你是指挥官,冲锋陷阵是我们的事情,你还是下去吧,我们能攻下来!”
营长甩开了他的手:“别管我,带着你的兄弟们往前冲!”
李茂才回过头,招呼二连的士兵们冲锋。他刚冲出两步,一个士兵撞过来,差点把他撞倒,他诧异地看着他,他还在拼命跑着,只不过是向后跑的。那是一个新兵,他被苍蝇一样飞舞的子弹和震得地皮发颤的炮弹吓傻了。更多的新兵回身向后跑着,几个老兵拽着他们,嘶哑着喉咙喊着让他们继续冲锋。李茂才冲过去抓住那个新兵的衣领,他的身子瘫软着,枪也掉在了地上,脸白得像张纸一样,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嘴巴不停地蠕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李茂才的脸几乎贴在他脸上朝他吼着:“你他妈的怕死鬼,给我冲啊!”他狠狠地把这个新兵往前一推,新兵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惊恐地看着李茂才,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怎么都爬不起来。李茂才把他拉起来,把步枪塞到他手里,用手枪指着前面,吼道:“小鬼子就在前面,你朝那里给我冲,不要怕死,你越怕死就越容易死!”那个新兵扭过头去,一个士兵从他们身边冲过去,一颗子弹飞来,击中了那士兵的脸,他的身子顿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新兵惨叫一声,使劲地甩开李茂才抓着他的手,挣扎着要往回跑。李茂才把手中的枪对准他的脑袋,枪声响了,那个新兵重重地摔在地上,步枪远远地扔了出去。
李茂才脸上的泪水汹涌而出,吼了起来:“只能前进,不能后退,逃兵格杀勿论!”
那些老兵们用枪逼着惊慌的士兵们,整个连队终于维持住了冲锋的队形。李茂才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那个倒在地上的新兵让他憎恶,他应该死在日军面前,而不是死在自己长官的跟前。他落在新兵身上的影子也让他自己感到深深地憎恶,这颗子弹应该射向鬼子的身体,而不是自己的兄弟。多么令人恶心的战争,多么让人憎恶的鬼子。
李茂才把手枪收进枪套,把那个死去的新兵的步枪捡起来,打开刺刀,大声地喊着“杀杀杀”,带着二连向前冲着,子弹在他耳边飞着,地上的伤兵挣扎号叫着,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只想拼命地冲上前去,把步枪上的刺刀深深地捅进那些肮脏的敌人的胸膛中,或者是敌人把刺刀捅进自己的胸膛中……
营长在前面冲锋着,就在他跳着要躲开一个倒在地上的伤兵时,日军的机枪扫射过来,鲜血迸溅出来,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李茂才忙冲了过去,营长胸前中弹,蓬乱的头发上沾满树叶和尘土,鲜血染红了军装。李茂才抱着营长的头放在腿上,用衣袖擦去他嘴角汩汩地向外冒着的血花,着急地叫着:“营长营长,你怎么样?”那些老兵们带着士兵们朝着这个方向向敌人冲锋,也借此挡着更多射过来的子弹。
营长睁开双眼,他想把手指指向敌人,却只能稍微地向上抬了抬:“不要管我,杀杀杀!”说完,喷出几口鲜血,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
李茂才站起来,用衣袖擦去脸上的鲜血,大声地吼道:“弟兄们,营长阵亡,他临死之前只留下一句话,要我们杀杀杀!弟兄们,上刺刀,杀杀杀!”一营官兵都怒吼起来:“杀杀杀!”他们打开明晃晃的枪刺,杀声震天地向敌人卷去!这时,李茂才看到了陈傻子,他不知道怎么也跟着冲来了,手里还拿个扁担,脖子上青筋暴跳,扯着喉咙吼着“杀杀杀”地向前冲着。
李茂才眼睛一阵湿润,这个傻子,拿着扁担又有什么用呢?他刚想把头扭过去,突然看见陈傻子一头栽倒在地上,扁担远远地甩了出去。李茂才的心扑通一沉,完了,这个傻子完了。但还没等他眨眼,只见陈傻子站起来了,茫然地四处张望,到处找他的扁担。李茂才冲他叫道:“傻子,从地上拣支枪!”
陈傻子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地上,地上到处都是战死的士兵或者伤兵扔下的步枪。陈傻子弯下腰,但他没有拣枪,而是拣起了两颗手榴弹,一扬手就扔了出去。
李茂才眼前发黑,这个傻子,离敌人阵地还有七八十米,他扔什么手榴弹啊,这下好了,肯定要伤着正冲在前面的兄弟了。他急忙抬起头去找那颗手榴弹,它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在不远处的人群中开花,而是高高地飞了起来,越过无数正在冲锋的士兵的头颅,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在七八十米外敌人的头上突然爆炸了!这是在落点上空爆炸,很少有人能投出这样的手榴弹,这样一来,弹片散布面积更大,根本无法躲避,你就是趴在地上,照样能在你的背上咬出一个洞来。李茂才还没醒过神来,陈傻子手中的第二颗手榴弹又投了出去,还是像第一次一样,又是在落点上空爆炸!这两颗手榴弹下去,敌人的枪声立即稀落不少。陈傻子根本就没意识到他手榴弹的威力,还是不停地弯腰拣着手榴弹,埋头向前投着,甚至连方向都没变。李茂才激动地追过去,一边弯腰拣着手榴弹给陈傻子递着,一边用手指捣着冒着火光的日军机枪阵地大声地叫着:“傻子,往这边投!傻子,往那边投!”
陈傻子看着他,傻乎乎地朝他笑了一下,很听话地按着李茂才说的投着手榴弹,敌人的机枪一挺接一挺地哑巴了。敌人机枪一被打掉,整个士气大振,一营官兵杀声震天地冲上阵地!双方展开白刃格斗,国军士兵们压抑多时的仇恨迸发出来,什么都不顾,哪怕日军士兵的刺刀捅过来了,仍旧扑上前去,把刺刀狠狠地捅进对方的身体,刺刀折了,就倒拿步枪,抡起枪托狠狠地朝敌人的脑袋上砸去……日军终于溃退了。
战斗结束了,陈傻子又去挑送饭的担子时,李茂才叫住他:“傻子,你就不要去炊事班了,到连里一起打仗!”
陈傻子朝着连长傻乎乎地笑了,脸有些红了,不好意思地说:“连长,我不会打枪,就会扔手榴弹……”
李茂才也笑了:“你不用打枪,就是让你扔手榴弹的。”
士兵们围了过来,他们看着陈傻子,目光里都是钦佩。赵二狗过来搂住他肩膀,笑呵呵地看着李茂才说:“我早就知道我这个傻子兄弟是个打仗的料子,不错吧。”
李茂才知道赵二狗是在说笑的,他不可能知道陈傻子手榴弹能投得这么远,但李茂才还是觉得有点惭愧,他感到脸上有些发热,脸可能红了,但脸上早就被炮火熏黑,就是红了也没人能看得出来。他心里更多的是兴奋,连里又多了一个能打仗的士兵。这个陈傻子,怎么说他呢?他和枪好像有仇,但却和手榴弹很有缘分,能把手榴弹投到七八十米外,全团,甚至全师都可能找不到第二个!
李茂才看了看赵二狗,说:“赵二狗,你带着陈傻子,再好好教教他如何投弹,我把他交给你了,你们两个打仗时都不要呆在炊事班了,上来一起打!”
赵二狗忙立正敬了个礼,响亮地说:“是,连长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日军暂时停止了攻击,整个阵地很静。士兵们疲惫地坐在战壕中,老兵们沉着地收拾着身边的弹药,新兵们似乎还没有从惊恐中清醒过来,尘土和硝烟紧紧地粘在脸上,他们脸上的表情像落在地上很长时间的苹果发皱、收缩,他们在战壕里走来走去地好像很忙,实际上什么都没忙,偶尔碰到老兵和军官的目光,就像炮弹在身边爆炸了一样,本能地缩一缩脖子,急急忙忙地把受伤的目光移开。李茂才看看他们,又扭头看了看身后,那个被他杀死的新兵的尸体还躺在那里吗?身上是不是落满了苍蝇?这样想时,他突然感到想要呕吐,他忙把嘴里的唾沫咽下去,把那种呕吐的感觉死死地压下去。这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枪毙逃兵,他几乎都想不起自己怎么会那样做了。但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办呢?不杀他,他也会被日军的炮火杀死,即使躲过了日军的炮火,后面的督战队还会把他赶到战场上来,甚至同样会把他枪毙掉的。这就是可恶的战争。这些新兵们,终于挺过来的,也许再经历过几次,他们就会明白,他们是军人,不管愿意不愿意,他们都无法逃离战争了,与其退下来死,不如冲上去死,也许消灭了鬼子还能捡条命回来!你不想打,那么就逼着你打!也许你打着打着就明白了,这是在为民族的生存而战。
战争,就是最残酷的课堂。连长也会死的,所有的人都会死的,日军根本就没有停止战争的迹象,拼光自己这一代人,杀死全部日本男人,也许中国才能熬到胜利那一天!
那个新兵,那个可怜的农民,愿他的灵魂能到天堂,希望他不要怨恨自己的长官,长官并非一定要杀死他,请他在阴间看着,长官总有一天,也会死掉的……
李茂才的眼睛湿润,他收回目光,赵二狗在不远处正带着陈傻子练习投弹,陈傻子看着赵二狗,认真地比划着,不时地擦着脸上的汗水。李茂才仿佛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汗味。他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疼痛,陈傻子,这是一个真正的士兵啊。他感到有点后悔,新兵训练时,先是训练队列、射击,一看他射击不行就把他赶到炊事班了,根本就没机会让他投弹,真可惜了一个好兵。
在接下来的一天一夜里,陈傻子简直成了二连的英雄了,敌人只要一上来,士兵们就把成堆的手榴弹放在他身边,他也不知道累,闷着头一个劲地投掷着,偶尔朝给他递着手榴弹的士兵傻乎乎地笑笑,别人也忙带着很佩服的神情朝他笑笑,他就投得更加有劲,胳膊抡起,笨重的手榴弹像凶猛的老鹰一样向敌人扑去。敌人也很凶悍,成堆地往阵地上冲,但陈傻子的手榴弹一飞过去,他们就会慌成一团,因为他们根本没法躲。按照平常的经验,趴在地上就行,但陈傻子的手榴弹是凌空爆炸的,根本就没办法躲,威力甚至比一门迫击炮还厉害。二连这仗就打得轻松多了。谁也不知道陈傻子到底投出去多少颗手榴弹,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实际上连一百个数字都数不到。
敌人终于退下去了。李茂才关切地问他:“傻子,是不是累了?要不,下去休息一下,弟兄们能顶住敌人的。”
陈傻子朝连长笑了一下,说:“报告连长,我不累,就是胳膊有点疼。”
李茂才把他的手拉过来,陈傻子的手上已经磨出血泡,血泡又被磨破了,流出了血水。李茂才摇了摇头,心疼地说:“傻子,你看看你,手都磨成这样了,你怎么也不吭一声?”
陈傻子低头看了看,朝连长嘿嘿地笑了笑,说:“报告连长,我自己也不知道磨出血泡了,一打仗就什么都忘了,手不疼,就是胳膊有点疼。”
李茂才看了看他的手腕,肿得很高,手指一按就是一个坑。李茂才忙说:“傻子,你把胳膊从棉衣里褪出来让我看看。”
陈傻子很听话地解开棉衣扣子,但他的胳膊却怎么也褪不出来,他咬着牙,使劲地扯着棉衣袖子,还是脱不掉。他好像又做错了什么,脸红红地看着连长,傻乎乎地笑着。李茂才帮他拽着,但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差点把袖子拽下来,也没能把他胳膊褪出来。陈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连长,不脱了吧,我胳膊又不疼了,你就不要看了吧。”
李茂才说:“不行,如果肿得厉害,你得到医院看看。”
最后用剪刀剪开了,周围的士兵们一下子愣住了,陈傻子的胳膊已经肿得像小腿肚一样粗了,整个胳膊像烧熟了一样红彤彤的,皮肤因为虚肿而变得薄而透亮,仿佛吹口气就能把它吹破了。李茂才他们吃惊地看着陈傻子,胳膊肿成这样,他居然眉头都没皱一下,也没吭一声。陈傻子很真诚地看着连长他们,大大咧咧地笑了:“报告连长,我现在真的不疼了!”
这个傻子啊!
在黄昏的太阳的照耀下,前国军连长李茂才眼中泪花闪闪,眼睛发红,他的声音像水面上的落叶一样颤抖个不停,他看着我,喃喃地说,那天我听陈傻子这么一说,泪水就哗地涌出来了,多么好的士兵,我们忽视他,甚至故意欺负他,他从来都没吭过声,甚至再恶意地对待他,他都不记仇。我们一直拿他当傻子,他也笑呵呵的,实际上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士兵,一个伟大的士兵!
陈傻子是名真正的士兵了,当然得有支枪了。第三0五团撤回淳化镇以后,李茂才让王大猛立刻拿来一支枪给陈傻子,要最好的枪。
陈傻子拿到那支枪,咧开嘴朝连长笑了,他低头看着那支枪,那是支从日军手中缴获的三八大盖,几乎是新枪,刺刀锃亮,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光地耀人眼,枪身也比中正式步枪长一点,看上去更结实,还打得准,子弹的穿透力很强。连队这种枪不多,但考虑将来有可能肉搏,陈傻子有力气,能更好地发挥它的威力,所以李茂才就让他扛了这支枪。陈傻子抚摸着枪托、枪身和刺刀,眼神迷离、激动,像抚摸着情人美丽的肌肤。李茂才笑着说:“傻子,武器就是军人的第二生命,你可得把它保护好啊。”陈傻子紧紧地拄着枪,“啪”地朝连长敬了个礼:“报告连长,人在枪在,除非我死了,谁也别想从我这里拿走这支枪!”
李茂才怎么也没想到,没过一会儿,陈傻子就拿着枪跑来了,他垂着头,哭丧着脸,闷闷地说:“连长,我不要这支枪了,你还是给我几颗手榴弹吧。”
李茂才愣住了:“怎么回事?这支枪坏了?”
陈傻子脸有点红了,吞吞吐吐地说:“报告连长,这支枪没坏……我不会用枪,怎么弄都不顺手,我擦枪时,刚把枪拆开,手就被弄破了。枪擦好了,我手上也都是伤了。我太笨了。”
陈傻子说着,下意识地缩着身子,想把手藏在后面。李茂才抓起他的手,上面碰破了好几处,皮肉翻起,有些地方还流着鲜血。他皱着眉头,看了看陈傻子,他个子很高,长得又壮,应该是个用枪的好把式,但他的确有些笨手笨脚。他拍了拍陈傻子的肩膀,安慰说:“傻子,你又在说傻话了,你怎么能不用枪呢?你现在是个士兵,你投手榴弹是很好,但你想过没想过,我们有可能和敌人肉博,那时手榴弹就没用了,你只能用枪上的刺刀。你有力气,使起刺刀来,几个敌人都近不了你的身。”
陈傻子张着嘴巴听连长说着,终于有点醒悟过来了,他拍着脑袋惊喜地叫起来:“哎呀,连长,我怎么这么笨啊,我怎么没想到肉搏的时候呢?”
看着他恍然大悟的样子,李茂才也笑了:“傻子,你还要不要枪?”
陈傻子急急忙忙说:“我要,我要!”
陈傻子高高兴兴地走了,一边走着一边端详着那支步枪,就像他第一次见到枪一样,目光里都是欣喜。走了一会儿,他看看四周没人,突然跨开大步,向前猛地一刺,然后又回头向后刺,接着干脆挥舞起来。舞了一会儿,他又把那支步枪紧紧地抱在胸前,仔细地抚摸着,可能是在想象自己在战场上正在和敌人肉搏吧,一个人站在那里嘿嘿地傻笑着。
李茂才说,我们以后还是喊他傻子,但含意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是一种昵称了。包括我们长官在内,全连的官兵都很尊重他。我也觉得从前亏欠他的太多,根本就没把他当做一个真正的士兵,谁都看不起他,这对一个军人来说,是件非常耻辱的事情。大家心里想的和我一样,行军时都不让他背枪了,傻子饭量大,有时饭不够了,别的士兵也都假装自己吃饱了,尽量让着傻子。军队就是这样,只要你能打仗,你就是瘸子瞎子,也不会有人看不起你的。这对那些新兵们的鼓舞也很大,他们安定了许多,眼睛里那种惊惶的神情也少了很多。
湖熟镇一战,李茂才得到了一个能打仗的士兵,但也遇到了一个难题,那个叫大老冯的老兵想收养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前国军连长李茂才朝我摇了摇头,一脸苦笑地说,这个大老冯,他也不想想,这哪里行啊?我们是用来打仗的,又不是开保育园的,你说说,我能答应他吗?我甚至还有点生气,觉得这个大老冯太过分了,根本不拿自己当一个军人,只有老百姓才会有这样的念头啊……
三0五团在湖熟镇抵挡了日军一个联队两天以后,日军从四面八方向南京包围过来。三0五团不得不收缩阵地,撤回淳化镇。
整个湖熟镇几乎被夷为平地,房子要么被炸掉,要么被日军投下的燃烧弹引燃烧尽。整个镇子成了一个瓦砾堆,被炮火熏黑的断墙冰冷地耸立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
尽管是主动撤退的,并不能算是一个败仗,但三0五团的官兵心情都不是很好,弟兄们伤亡太大,许多人都不见了,日军仍旧源源不断地从远处扑来,伺机发起更凶猛的攻击,他们就像夏天繁殖迅速而又无处不在的苍蝇一样挥之不去。一天不打败日军,军人就一天也睡不好觉,前国民革命军第三0五团二连连长李茂才说,三0五团的老兵尽管不是很多了,但留下来都是身经百战的,大都抱了必死的决心,宁愿和敌人同归于尽,也不愿苟活。在那些老兵的带领下,新兵们打得还算可以。李茂才的声音低了下来,当然,这可能也和我枪毙了那个想逃跑的新兵有关系,我以后很少再想这件事了,这是件让人难过的事情。但战争就是这个样子。
老人说着,眼中泪花闪烁,苍老的头颅被往事压得沉甸甸地垂在胸前,放在膝盖上的手神经质地抖动着。他想起了那个新兵?他还记得他的模样吗?他叫什么名字?我不敢去问老人,怕伤害了他。他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不提这事了,我们接着讲大老冯吧。”
第三0五团奉命撤出湖熟镇,第二连行走在破烂的街道上,那些来不及逃走的居民,大多数都是非死即伤,有的胳膊被炸掉,有的头被掀开,有人甚至成了一堆肉泥,整个身体四处散落。整个湖熟镇,到处都是悲痛的哭声。第二连的士兵们低着头匆匆走过,尽量不去看那些破烂的尸体和痛哭的百姓。队伍就要走出湖熟镇了,这时他们看见了那个小男孩。
在一间倒塌的饭馆前面,一个妇女被炸死了,她的双腿不见了,鲜血在地上已经凝结成黑色。她瞪着眼睛,无神地盯着天空,她的身上趴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呜呜地哭着。他身上的棉袄已经破得不像样子,露出了肚皮和胳膊,脚上的鞋子也不见了,脚丫冻得像两根丑陋的红萝卜。他摇着母亲,喊着“妈妈”,嘶哑的声音像锯齿一样来回在士兵的耳朵里钻来钻去,他们站在那里,看看那个小孩,又忙慌慌地把头扭开,去看天上飘着的云彩。李茂才的鼻子有点发酸,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摇了摇头,说:“走吧,我们走吧。”队伍又开始向前蠕动了,谁也没想到,这时大老冯突然跑出来,把身上挑的担子放在一边,解开棉军装的扣子,把小孩抱起来,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胸口用棉军装裹了起来。那个小孩瞪大眼睛看着他,大老冯笑呵呵地看着他,小孩使劲地朝里面缩了缩,竟然不再哭了。
第二连的官兵愣在那里,都以为这个年纪可以当他们父亲的老兵只是抱抱这个小孩,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大老冯解下了背包,把一个箩筐里的锅碗盆勺拿出来,包起来背在身上,把棉军被铺在箩筐里,把小孩放进去,紧紧地裹了起来。李茂才惊讶地问他:“冯班长,你这是干什么?”
大老冯小心地看了连长一眼,低低地说:“他挺可怜的,我想收留他。”
李茂才低头看了看那个小孩,小孩眨着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大老冯,他的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小男孩,李茂才也很喜欢,但这有可能吗?到处是战争,到处是破败的乡村和城镇,到处是孤儿,军队不是慈善机构,是用来打仗的,怎么能带着一个孤儿行军作战呢?李茂才把脸扭向一边,硬起心肠,口气很坚决地说:“大老冯,你把他放下!”
大老冯为难地说:“报告连长,他家的房子已经塌了,母亲已经死了,你让我把他放到哪里?再说,我们前两天在他们这个饭馆还吃过饭,他们都没有给我们要钱……”
李茂才说:“你从哪里拿的,还放到哪里去。你是一个军人,这事不用你操心,地方政府会来照料这些孤儿的。”
大老冯朝四处张望,破败的湖熟镇,除了哭声和冰冷的寒风呜呜声,宛若一座死城。他讨好地朝连长笑了笑,带着恳求的语气说:“连长,地方上管事的人都跑了,谁知道他们什么时间能回来啊。要是没人管他,这个小家伙恐怕连今天晚上都活不过去了。我还是把他带上吧。”
李茂才必须硬起心肠:“大老冯,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是军人,只要打好仗就行了。”
大老冯弯腰挑起担子,小孩扒在筐沿,左右张望,坐在箩筐里让他感到好奇,咯咯地笑了起来。大老冯抬起头,对连长说:“你总是对我们说,我们军人要爱国家,爱人民,不怕死,尽职责,我们是为民族生死存亡而战。人民遭苦受罪了,我明明知道,我要是不救他,他就要死掉,你说我该不该救他?”说完,甩开脚步就走了。
李茂才是说过这些话,可现在是在战场上,爱国家爱人民是要战死沙场上,而不是去收养小孩。如果是平常,也就算了,可现在他不能让他这样做,这会给连队的行军作战带来很大的麻烦。李茂才追过去,压抑着几乎要爆发的怒火,诚恳地看着大老冯,认真地问他:“大老冯,你很善良,心眼好,我没意见,但我问你,咱们随时要打仗,你虽然是在炊事班,但战场上枪弹无眼,要是伤着了他怎么办?”
大老冯嗫嚅道:“这,这个,我,我没想过,我就是想收养他……连长,我四十多岁了,也没家,看来这一辈子得打光棍了,我一直舍不得离开部队,可我也知道,我不可能在部队呆一辈子,得有人给我养老啊……”
李茂才吃了一惊,瞪着眼睛看着大老冯,他突然发现,这个可怜的士兵,的确已经老了,背有点驼,头上也夹杂了不少白发,又黑又瘦的脸上被岁月的暴风、冰霜刻出了一条条皱纹,在松弛的眼睑之间,混浊的眼睛里流露出沮丧、悲伤,好像又有点不甘心,带着尴尬、恳求和讨好。他只有四十来岁,但衰老得看上去就像五十多岁的老头一样。
李茂才心里的怒火消失了,涌上心头的是对这个老兵浓浓的可怜和同情,他老了,根本就不应该再当兵打仗了。如果不是这场战争,他会立即给他些钱,让他离开部队。他只是一个老人,不应该是个军人了。李茂才叹了口气,还要坚持让他把孩子留在这里吗?他扭过头看了看破破烂烂的湖熟镇,到处都是硝烟弥漫,连一间完整的房子都没有,吃的用的都没有,谁也顾不上谁,这个孩子留在这里只能等死。如果让他带着,也肯定行不通。他想了一会儿,低低地说:“大老冯,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到了淳化镇,就送到地方上专门收留孤儿的地方,如果有老百姓愿意收养,咱们就送给人家养着,等这一仗打完了,你什么时间想离开部队了,再去把他接走,你看行不行?”
大老冯皱着眉头,看了看那个小孩,又看了看连长,最后使劲地点了点头:“连长,我听你的。”
李茂才心里一松,对着大老冯很真诚地笑了。
这个孩子跟着二连呆了一天。
大老冯是真喜欢这个孩子,他还给他起个名字叫“丢儿”,一有空就逗着让小孩叫他“爹”,小家伙竟然也这么叫了,大老冯一听到,就欢喜得不行,把小孩高高地举起来逗他,然后再抱到跟前,用胡子去扎小孩的脸蛋,小孩被逗得咯咯地笑,大老冯也傻呵呵地笑个不停。大老冯的举动很快感染了所有的官兵,大家没事就聚在他们周围,争着带那个小孩玩,他成了官兵们逗乐的玩具,开心的笑声让每个人的心情都充满了阳光。这在随时都有可能战死的冰冷现实里,多了一丝难得的温暖。大老冯这时最开心了,他坐在一边,笑呵呵地看着大家,目光不时地落在小孩的身上,慈祥得真像一个父亲。
陈傻子也没事就去找孩子玩,他没什么花样,就趴在地上学狗爬着,学公鸡打鸣,把丢儿逗得咯咯地笑,陈傻子也笑,笑声比丢儿更响,好像是丢儿在逗他一样。
李茂才坐在不远处看着这个傻子,心里突然有点不安,全连士兵的情况他差不多都摸了一遍,哪个士兵家里有什么人,大致有什么经历,他了解得八九不离十,偏偏是这个陈傻子,他甚至连他家里有多少人,父母在不在都不知道呢。他看了看陈傻子,他正在用一个干枯的狗尾巴草逗着孩子。李茂才走过来挨着陈傻子坐下来,问他:“傻子,想家不想?”
陈傻子愣了一下,看了看连长,又抬头看了看远处苍茫的群山、寂寥的天空,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喃喃地说:“报告连长,你不提还没事,你一提我还真有点想家了。”
李茂才笑了一下,又问:“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陈傻子开心地笑了:“报告连长,我有爹有娘,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弟弟。”
李茂才还想和他多说一会儿,一时又找不到什么话题,这个傻子,你问一句,他答一句,能说什么呢?他没话找话说:“傻子,你来部队当兵,你爹妈舍得吗?”
陈傻子想都没想地说:“舍得。我们家里穷,我当红军时,就是部队从我们村庄过,我爹说,到部队有口饭吃,你到部队去吧。我就跟着他们走了。第二次当兵时,他们到我们家说,如果我去替我们镇长的儿子当兵,可以给我们家很多钱。我爹一下子就答应了。”
李茂才的心里像被什么叮了一样疼了一下,他皱着眉头,问他:“你爹你妈没难过吗?”
陈傻子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认真地说:“他们不用难过啊,你想啊,我能到部队找口饭吃,家里还能得到钱,这样的好事到哪里去找?”
李茂才说:“你爹你妈没想过你有可能会战死或者被打残废吗?”
陈傻子说:“报告连长,他们想过没想过我不知道。我死了也没啥,我家兄弟多,他们都比我聪明,他们会给我爹我娘养老送终的。”他盯着自己的脚看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李茂才,说:“连长,你放心吧,我也不会被敌人打残废的,如果这样的话,我就身上别上两颗手榴弹和他们一起死,反正我不会残废着回家拖累我爹我娘他们的,我们家穷,会养不起我的。”
李茂才呆呆地看着陈傻子,心里有点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这个可怜的傻子啊,他甚至都不知道,和那些千方百计地让自己的儿子逃避兵役的父母比起来,他的爹妈根本就没拿他当回事,别人的父母都是尽可能地让子女逃离战火,而他的爹妈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往战场上送,而这仅仅是为了让他少吃家里一些饭,或者就是为了一点点钱。李茂才看了看他,他瞅着连长,还是没心没肺地傻乎乎地笑着。李茂才有点恍惚,他到底是不是个傻子呢?他是因为心眼太实太好而看上去有点像傻子,还是因为太傻了而心眼太好太实了?他很真诚地看着傻子,说:“傻子,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死掉的,把日本鬼子打出中国了,你会完完整整地回到家里的,你如果不想回家,就跟着我,有我吃的,也就有你喝的。”
陈傻子摸了摸头发乱得像杂草一样的脑袋,说:“连长,你对我真好。”
李茂才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傻子,你也该讲点卫生了,有空洗洗头吧,我这里有香皂,洗头时到我这里来拿。”
陈傻子呆呆地看着连长,眼睛竟然有点红了,喃喃地说:“谢谢你,连长,你对我这么好,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李茂才站起来,慌慌地把脸扭向一边,说:“傻子,你又在说傻话了!”
陈傻子有点急了:“报告连长,我说的都是真的!”
李茂才闭了一会儿眼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转过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像个大哥一样真诚地说:“傻子,我的好兄弟,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是我的一名最好的士兵!”
陈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地笑了,虽然看上去还是有点傻,但在连长李茂才的眼里,他这已经不是傻了,而是一种可爱。
第二天上午,李茂才不得不带着大老冯把丢儿送走了。
南京的冬天潮湿阴凉,北风呼呼地刮起来,像狗一样撕咬着每一个人。丢儿小脸被冻得通红,尽管大老冯总是把他用棉被捂得严严实实,但露出来的鼻子和嘴巴上还是结了一层冰。更严重的是,他开始咳了起来。
还有一个更严峻的情况,日军在南京周边集结了数万大军,一场恶战即将打响。
大老冯不得不面对一个严酷的事实:他必须把丢儿送走。
李茂才找到大老冯商量这事时,大老冯一直低着头看着丢儿,丢儿的脸颊红彤彤的,有些地方已经发暗,那是即将长出冻疮的迹象。大老冯终于抬起了头,喃喃地说:“那就把他送人吧……但要找个好人家,丢儿太小了……”
李茂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这个问题他已经想好了,忙说:“这是当然的,我想了想,先送到朱老板那里养着,你什么时间退伍了,就什么时间去把他接走。我想,朱老板应该会同意的,如果他不答应的话,咱们就再给他点钱,就算是他帮咱们一个忙吧。”
大老冯抽着鼻子,使劲地点了点头:“连长,我听你的。”
第二天上午,两人搭乘一辆到市内的卡车,抱着丢儿到了长乐路朱老板家。朱老板见到他们,张口就问:“长官,这仗真要在南京打了吗?”
李茂才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说:“朱老板,我们实际上已经开始打了……我也是为这事来找你的,你能不能帮我们抗日军人一个忙,暂时把这个小孩寄养在你家里?我们带着小孩实在无法打仗。”
朱老板接过丢儿,眼睛里充满疑惑,李茂才忙给他解释一下,朱老板一口答应了,很爽快地说,你们放心,各位将士在前方卖命打仗,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为大军做点事也是应该的。这个小孩就留在我这里,我一定会把他养大成人,冯班长可以随时带走。
前国军连长李茂才说,这个朱老板人其实挺好的,我很感激他,要留下一些钱作为抚养费,他不但说什么都不要,还要让我们留下来吃顿饭再走。我们当然不能在他那里吃饭了,我向他道了谢,还劝他说,如果觉得不安全,现在离开南京应该还来得及。他却说没事,他们是老百姓,日本人应该不会怎么着他们的。我就没再坚持,我那时也没想到这支野兽一般的军队到了南京居然会发疯地做出那样的举动来。我给大老冯使个眼色,准备告辞了。大老冯怯怯地缩了缩脖子,慢慢地跟着我出了门。丢儿很乖,就站在那里,皱着眉头,睁大眼睛看着我们,目光里恋恋不舍,但不哭也不闹。大老冯的眼睛红红的,泪水在眼里打着转,我怕再呆下去,他又后悔了。我很了解他,他虽然很老实,但脾气上来了,比驴子还倔,他要是后悔了,我还真没办法,就催着他快走。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泪水淌了出来,他抹了一把泪,又跑回来对朱老板说:“老爷,我求你一件事……”
我有点哭笑不得,他是个军人,哪里有军人向别人喊“老爷”的道理?朱老板果然被吓了一跳,忙一个劲地冲着大老冯摆手:“大兄弟你千万不要这么称呼我,你们为国家为人民流血牺牲,该让我们这么称呼你们才是。你有什么事,尽管给我说,我一定答应你。前段时间多有得罪,我会好好弥补……”
大老冯脸胀得通红,低着头,声音像蚊子一样低低地说:“我喜欢这个孩子,我想打完仗把他带回老家。你能不能帮我写个纸条,把你的名字,还有你住的这个地方写下来,我将来来找你们。”
我心情复杂地站在那里,冬天的风吹过来,身上很冷。我本来一直半信半疑,觉得大老冯是头脑发热,现在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收养这个小孩了。这样也好,他的确是不能一辈子都呆在部队的,将来总会离开的,有个孩子,老了也是个伴儿。好在朱老板通情达理,满口答应了,回屋一会儿就把纸条拿过来了,让他放心,他随时都可以把孩子带走。
我们一起向村外走着,我问大老冯:“你将来真的要回来把他领走?”
大老冯点了点头,说:“连长,他没爹没娘了,怪可怜的,我也没老婆没家,也挺可怜的,有个孩子,我俩都有个伴儿了,我会对他很好的。”
我抬起头来,望了望远方,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偶尔有一两只麻雀匆匆地划过天空。我心里有点沉重,但愿这场可恶的战争快点过去,让大老冯能真的带着这个孩子离开南京,回到老家。
前国军连长李茂才说,大老冯回到连队,又把那张纸条掏了出来,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上面的每一个字,脸上不时露出开心的笑容。他这时真的比陈傻子还要像个傻子了,因为他根本就不识字。我看过那张纸条,朱老板并没有骗他,人名和家住在长乐路几号都写得清清楚楚。大老冯把那张纸条整整齐齐地叠好,把棉衣拆开,把那张纸条塞进去,又把棉衣缝了起来,然后用手捏了捏,恐怕它跑掉了一样。他抬起头,看见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我也朝他笑笑。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他活着有目标了,也就有了奔头,这会让他很踏实的。我那时做梦也没想到,几天之后,第二连的兄弟几乎全死了,大老冯也死了,剩下的几个后来都在战争中死去了,就我一个人活了这么长时间,成了一个糟老头了还活着……
回忆往事,前国军连长李茂才已经泪满流面:“我这个连队里年纪最大的老兵死得悲壮,也死得惨啊,连一块骨头和肉都找不到了……他是个英雄!”
老人的儿子也哭了,他脸上淌满了泪水,甚至比老人脸上的泪水还要多,他也完全沉浸在父亲的回忆之中,握着老人的手,整个身子都在抽搐着,他和老人一样伤心和悲痛。我抬起头来,望着这个安静的村庄的上空,看着头顶上洁白的云彩和蓝天,心里感慨万千,这真是一对情真意切的父子啊,愿他们能有一个健康幸福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