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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就要到门边的时候,赵如意的歌声隐约可闻,阿如猛然抬起头来,两只原本毫无光彩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她一下子扑到门上。门边的什么霍庆阳、什么青年、什么王头小劳,她谁也没看见。
青年用目光示意,小劳将房门打开。阿如毫不犹豫地扑了进去,就如同飞蛾扑向火焰。
赵如意正在款款起舞,突然迎头被一双手紧紧抱住。
霍庆阳和那青年都紧紧盯着赵如意的反应,他们刚刚说了“阿如竟然……”,虽然没有说出怎么样,但谁都会往阿如已经死了或者重伤之类的事情上联想,心中必然记挂,然后让阿如突然出现,赵如意至少应该有一点震动。关心、焦虑、询问、释然、放松……什么反应都好,只要有一点反应,眉毛一挑或者眼睛里流露出喜悦,或者松一口气……什么都好,只要有一点反应,就可以断定他是装疯的了。
门外两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却见赵如意抬起头来,笑靥如花,主动牵起阿如的手,柔声道:“来,我教你跳舞!”
阿如眼泪完全止不住,前一颗还没有落下,后一颗就迫不及待地从眼中挤出来,一颗颗、一串串,争先恐后地滑落。滚烫的泪珠如珍珠般抛洒在他伤痕累累的手上。
“来,我们跳舞……凌波罗袜势轻轻。烟笼日照,珠翠半分明……你的脚步要轻一点,像这样……凌波罗袜势轻轻。烟笼日照,珠翠半分明……”
阿如抬起头,赵如意此时此刻如此不正常的表现,这么多天的等待煎熬,此刻乍见,她目光中却没有半分疑问,只是冲他温柔地点点头,然后竟然真的跟着他的脚步,一起轻轻起舞。她似乎什么疑问也没有,什么愿望也没有,不祈求,也不期盼,只要能看到他,她就已经心满意足。
窗户上横七竖八的木条本来毫无美感,可是此刻阳光从中间透进来,被木条隔成大小不一的细碎光棱,洒在两个翩翩起舞的身影上,如同无数宝石发出的光,竟然美丽异常。
舞步越来越难,她已经跟不上了,便停下来,痴痴地看着他。赵如意额头泛起汗水,她就温柔地给他拭去,静默无声。
门外也好半晌都静默无声。霍庆阳过了许久才轻声问道:“白先生,你看如何?”
依他的官职年纪,叫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为“先生”,已经是对他相当尊敬了。原因无他,这个青年白随云,乃是白家商号派来的,身怀惊人的医术,就是他把赵如意从鬼门关上抢回来的。
白随云摇摇头:“他身上的伤势还挺严重,但已经不会致命了,不过人的脑子十分奇妙,自古就有很多高烧之后变得异常的例子,惊、喜、疑、惧都没有反应,在下也不敢说他是真疯还是假疯。”
霍庆阳神色颇为无奈,长长叹了一口气。如果仔细端详,就会发现这些天他也憔悴了很多。
白随云眉毛一挑:“霍大人,有句话不该由在下说,不过在下也不得不说一句。那女人冒充陛下,绝对不是从最近才开始的,也就是说,陛下失踪已经很久了。霍大人想过没有,即便如意郎神志清醒,恐怕他也交不出陛下来。”
霍庆阳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明白,白随云虽然说得有所保留,实际意思是皇帝恐怕早就死了,赵如意根本交不出皇帝来。要是在刚刚发现阿如假冒的时候有人和他说这话,他惊怒之下,就能一剑将那人杀了。可是这么多天苦寻未果,不用别人说,他也老早就想到这个问题了。不光是他,几乎所有的人都往这方面想了。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希望一点点破灭,越来越多的人往这方面想了。
这期间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皇上找不到,两个主犯一个昏迷不醒、生死难料,另一个不会说话也不认字,而且恐怕也是真的不知情。霍庆阳等人什么也问不出来,心急之下就只能在房子里找线索。不过皇帝下落的线索没有找到,却在乾清宫密格里找到一个十分要紧的东西——景帝的遗诏。
这封遗诏让他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身冷汗,遗诏中明确写明,传位于九皇子,称青瞳是忤逆篡位,要九皇子进京勤王。用词丝毫不留余地,这封遗诏如果颁布,青瞳就会是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现场同时看到遗诏的三个人分别是太府寺卿楚惜才、中书左丞田泽和霍庆阳自己。
三个人都是青瞳的亲信,在那个时候,如果不是她的亲信,也不会心急到那般地步,连一丝希望也不放弃,亲自坐镇,在已经找了无数遍的乾清宫继续寻找。
所以三个人十分有默契,职位最高的太府寺卿楚惜才不动声色地将此物慢慢卷起,放回原处,另外两个眼望左右,好似根本没有看见。之后乾清宫就被严密看守,不许任何人私自进入了。
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连青瞳的亲信心中也放弃了,在他们看来,青瞳已死的可能性极大。就在昨晚,田泽郑重来找霍庆阳,直接说出要推新皇的想法。其他朝臣势力更是早就做起了准备。
田泽是能决定大苑政事的弘文殿六卿中最年轻的一个,比萧瑟还小两岁。他是青瞳看中、亲自破格提拔的。并且由于他做事直指核心、绝少顾忌的风格,田泽在朝中是个孤臣,没有党羽,他的前程全取决于青瞳,换个人当皇帝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所以他也真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依照大苑的形势,提出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他们谈了很久,霍庆阳辗转良久,心中已经慢慢有了决定。
今天霍庆阳来,不过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再试一次而已。既然真的没有办法了,他也只能接受现实,就是白随云不说,他也决定和田泽等人一起,另立新君了。
这是一个很难下的决心,但是他最终还是下了。
皇帝虽然是国家至尊,但当皇帝不能行驶保护国家责任的时候,臣子基本上都会重新选择帝王。这并不能说他们不忠,只能说在国家和帝王之间,他们更忠于国家。
白随云端详着他的脸色,微笑道:“看来元帅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可喜可贺。”
霍庆阳眉尖一皱,避开他这个话题,道:“白先生,我还有点事要回营中,恕我怠慢不能相陪。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白随云道:“正好在下也想去营中给九殿下诊治一下嗓子,霍元帅介不介意在下和你结伴而行?”
霍庆阳微微一笑:“先生客气了,请!”
十一
霍庆阳回到营中,命人送白随云去王庶营帐,自己回到中帐,略作准备就出了门,第一件事便是去见田泽等人,既然最艰难的现实都接受了、最艰难的决定也下了,拖延就不是军人的习惯了。
楚惜才、田泽、武本善、霍庆阳……几个平素关系好的人在一起策划起来。党派其实就是这么形成的,共同目标或者共同利益将若干人联系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党派,如今他们几个就是一党成员了。朝中现在早已经暗中党派林立,不差他们这一党。
目标明确,剩下的就是推谁登上皇位的问题。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很可能带动整个朝堂的权力大洗牌。
要让霍庆阳选择,他当然选择九皇子王庶。并不是因为王庶和他交好,他登基对自己有好处,而是众多皇子中,他了解的只有这一个,放心的也只有这一个!他有信心,九皇子登基能对大苑社稷好,能对大苑百姓好。
但是谁做皇帝的事情,他一个西北行军主管可决定不了。
如果前面的皇帝是个十分弱势的,朝中就会出现一个有绝对权威的强势臣子,那么他自己就可以决定新皇人选,反对声音成不了气候。比如当日青瞳继位,便是萧瑟筹划经年之后的结果。反对的人当然有,却没有一个人有萧瑟在景帝朝中那般分量,也就没有能力反抗他策划很久之后做出的决定,所以青瞳继位,并没有引起大规模的内乱。
但青瞳自己是个强势的皇帝,所以她执政时朝中各个势力基本是均衡的,哪怕是楚惜才、武本善这等亲信,甚至相国萧瑟,都没有这么大的分量了,霍庆阳就更加没有办法了。
于是在人们心目中,新皇人选就有了好多个,支持谁的人都有一些,各种势力渐渐分化成不同派别,彼此钩心斗角、暗中斗法。
这些事当然都是暗中进行的,并没有摆到桌面上来。中原文化熏陶出来的党徒,本就习惯暗中进行,一切都要有了足够把握才会说。等摆到桌面的时候,基本都是尘埃落定的时候。
朝中早已经激流暗涌,这是无可调和的矛盾,恐怕古老的大苑王朝,马上就要迎来新一轮的夺位之争。
但是大苑现在能经得起内乱吗?经济好不容易因新政而复苏,社会好不容易因战胜而安定,难道气刚刚喘过来,就要开始新一轮的内乱吗?中原大地上的贫苦百姓,为什么要一次次承担高官世家欲望产生的苦难?
楚惜才、田泽、范愈筹、郑当时、汪幕涵……一部分忠国的大臣终于达成了共识,要想不掀起内乱,那就需要尽快确定新君的人选,让其他人断了念头。并且这个人选必须是有足够理由,能让大部分人都认可的人选。
在众多姓苑的皇子藩王中,他们最终还是看好九皇子。让他们把目标定在九皇子身上的原因,并不是九皇子这段时间的表现征服了他们,九皇子从青州起兵以来的种种表现虽然可圈可点,让他们喜欢钦佩,却都是一个将领的优异表现,并没有做一个统帅该做的事。从这些只能看出他爱国、有担当,却不能看出他将来会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国君。
九皇子素有贤名,学识武艺都是皇子中一等一的,又曾带兵勤王,又曾亲自打开京都城门,在朝在野都深孚众望。但这些全部都是个人素质,不能说他个人好,将来就一定会是个合格的国君。将来一切都是未知的,现在看着再好,日后也可能变得不好,现在完全不看好,日后也有可能大放异彩。所以这些都不是他们选择九皇子最重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是景帝的遗诏。
为了避免内乱,新国君必须是有独一无二的理由、能让绝大部分人都心服口服的人。
景帝的遗诏将这个问题彻底解决了。
因为这是最有分量的砝码,先帝传位于九皇子!这一句话,就可以让支持其余皇子皇叔的势力提出的所有借口,都立即不堪一击,也可以让绝大部分被中原文化熏陶出的儒者甘心服从。遗诏一出,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但是推举新君是一回事,拿出遗诏就是另一回事了。
帝王普遍把身后名看得比生前事更重。遗诏上说青瞳是篡位的,这在青史上是最严重的指控了。
青瞳的确是篡位的没错,这点不止霍庆阳,相信很多人心中都清楚,除了上古三皇五帝,哪里会有那么温和的禅让?禅让之后不到一年景帝就死了,哪能没有蹊跷?只不过青瞳率军打回京都,她确实有坐这个位置的资格。古来篡位的皇帝不在少数,只要当时这皇帝有资格、能让人服,日后也有担当、能对社稷好,做到这两点的每个曾经篡位的皇帝的位置都坐得稳稳的,青史上也未曾留下骂名。
不过这一次的情况不同,这是先帝亲笔所写的遗诏,那就没有人能给她掩饰了,她无论做了多少好事、多少大事,她的名声都将因这一笔而遭受莫大损害。
所以霍庆阳心中难以接受,激烈地反对。
楚惜才等人劝说他没有结果,就不想等他,直接拿出遗诏。可是楚惜才去乾清宫拿的时候,却发现遗诏不见了,问守门的护卫,却说只有霍元帅进来过,而且是他们发现遗诏的当天晚上,霍庆阳就进来过了。想必他终究不放心别人,竟然一早就将遗诏拿走了。
事情顿时陷入僵持,没有遗诏的支持,九皇子继位的呼声依旧较高,却没有十足的把握,眼看内乱不可避免。
几天之后,那个医术高绝的青年白随云来到霍庆阳府邸,他们谈了一夜,不知道说了什么,只看到第二日清晨,那青年抱着一封黄绫离去,而霍庆阳,一夜之间,白发满头。
十二
黄昏时分,王庶坐在营房中静静不动。
亲兵掀开营帐,道:“殿下,白随云先生来看您了。”
王庶站起身,道:“请白先生进来。”
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不过白随云说再吃几次药,就能和以前一样了。
当天他被毒哑了喉咙,御医说无法医治,他还已经做好了这辈子再无法说话的准备。死的准备都有了,不能说话又算什么,所以王庶也并没有为此过于沮丧。只是那药物实在霸道,喉咙剧痛不已,连他这样战场上滚打下来的人都对那般剧痛心有余悸。
不过等御医辗转请来这个叫白随云的年轻大夫,一看他的喉咙便认出他们中的是一种来自遥远他国的毒草。他写了几种常见的草药,煮了给两人喝下去,没过两天,王庶的喉咙就能发出声音了。王敢比王庶恢复得慢一点,此刻也已经无大碍,只有阿如因为中毒时日太久,是真的无法可治了。
这个白随云不但医术过人,学识也极为丰富,王庶对他颇为尊敬,两人这段时间见面次数不少,相互之间已经颇为熟悉,所以王庶听说他前来,立即起身相迎。
白随云笑着走进来,冲王庶躬身下拜:“草民拜见殿下。”说罢当真屈膝拜了下去。
王庶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扶起,沙哑着嗓子道:“先生快请起,相交日久,我可是听说,你见了太府寺卿楚大人也未曾行礼的,怎的突然对我如此多礼?”
白随云笑道:“谁对臣有用,臣就对谁恭敬。”
“先生说笑了。”王庶哑声道,“先生是神医,我的喉咙是先生治好的,是先生对我有用,我对先生有什么用?”
白随云摇摇头,道:“别忘了臣是白家的人,白家的人不管是会剑术还是会医术,那都是末节,归根结底,每一个姓白的都是商人!”他笑起来:“商人逐利,殿下眼看便要更上一层楼,将来必然对臣有莫大用处,臣岂能不对殿下恭敬?”
王庶抬头,冷冷地看着他道:“先生还请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