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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节 笃志而体】
午歇起身后去遇乔宫向昱贵妃邢茜仪请安。昱贵妃正在暖阁里教授三皇子高晔认字,见我来了,只得打发乳母宫女下去。我见她一心只在儿子身上,无心与我交谈,请过安便出来了。走出遇乔宫,我不觉呆了片刻。遇乔宫从前是周贵妃的居所,相比章华宫和粲英宫,更加宽敞奢华。然而居住在里面的人,尽管身处高位,多年来却沉默得像一道埋没在深海中的影子。大约不但是我,连她自己也当自己是影子——周贵妃的影子。
银杏见我站住了,以为我心里不痛快,便道:“这位昱贵妃是很美,只是太骄傲,像是……嗯……”她一怔,忽然说不下去了。
我笑道:“像是不屑与我交谈,是不是?”
银杏忙道:“请姑娘恕奴婢放肆。”
我笑道:“你没有说错。昱贵妃就是这个骄傲的性子。当年她还用剑指着我呢,如今已经好了许多了。”
银杏愕然:“昱贵妃娘娘当年竟如此粗鲁?!”
绿萼在后掩口笑道:“不是粗鲁,是瞧不上咱们姑娘的出身罢了。”
我笑道:“瞧不起也是应当的。本来嘛,出身高贵就是好多了,不然姐姐比昱贵妃得宠多了,孩子也生了三个,怎么却坐不上贵妃的位子?”
绿萼不服气道:“那——”只吐了半个字,便戛然收住。银杏好奇地瞟了她一眼,想问却不敢问。
向北到了章华宫,只见辛夷姑姑带着两个丫头,已经在大门口翘首盼望了。辛夷的高髻梳得圆润光滑,簪了一朵喜气洋洋的赤色宫花。她堆下一脸笑意,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我笑道:“姑姑怎么站在这里?”
辛夷道:“娘娘知道大人要来,午后一起身就命奴婢在这里等着。大人快请进,我们娘娘早就盼着大人来了。”
我笑道:“颖妃娘娘这两年还好么?”
辛夷道:“旁的倒还好,只是宫里寂寞,没个可以说体己话的人。娘娘正在后头坐着,茶点都备好了,单等大人过来了。”
颖妃史易珠正在后院葡萄架子下的贵妃榻上躺着,拿一本书盖着脸。水红色的蹙金牡丹长裙流云般飘落在地,一线七彩披帛牢牢压在腰下,一端挂在她洁白的手背上,力不从心似的掩住了大半滑落到腕间的赤金臂钏。两年前我和颖妃一同从御书房出来,曾在这里有许多豪兴笑谈:“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且养凌云翅,俯仰弄清音”。葡萄又发新枝,鸿鹄都飞远了,等得人也倦了,又是两年过去。
辛夷正要上前通报,我忙止住了她。我悄悄走上前去,只见《论语》上顶着高髻,扣着五色花环,不觉好笑。目光落在她胸前熟悉的赤色美人蕉璎珞上,这才有一些久别重逢的悲喜,是在玉枢那里都不曾有过的。我轻声唤道:“易珠妹妹……”
颖妃把书向下一扯,缓缓张开眼睛:“姐姐来了,就坐在那里吧。”说罢把脚往里面缩了一缩,慢慢坐起身来,双手乱摸。我忙从她脚边掇了两只靠枕放在她的腰下。正要起身行礼,她一把拉住我道:“这里又没有旁人,姐姐不必行大礼了。”
我也不和她客气,依旧坐下,合上《论语》,微笑道:“妹妹的气色倒还好。”
颖妃接过淑优手中的热巾,一面敷着脸,一面含糊道:“小产罢了,又不是什么久久不愈的疑难病症。姐姐不必担忧。”
我见她面如桃花,肌肤光洁如旧,不由笑道:“看来妹妹的身子是全好了,如此我便放心了。”
颖妃抚一抚右颊,微微苦笑:“身子好了又有什么用,该抓住的终究没抓住。”我正预备浣手用点心,听闻此言,心头像刚刚沾湿的指尖般沁凉,只得默然。颖妃又笑道,“姐姐回宫来,可去看望婉妃姐姐了?”
我忙笑道:“昨天便去瞧过了。”
颖妃道:“当初姐姐辞官的时候,尚未与婉妃姐姐相见,就匆匆离开京城了。婉妃姐姐伤心得很。”
我无力地辩解:“见了,只是……没等她醒罢了。”
颖妃正低头漱口,忍不住白了我一眼:“姐姐几时变得这样无赖了!”说罢坐正身子挽了挽披帛,又从丫头手中亲自端了一杯碧螺春递给我,“姐姐该多谢我才是,为了婉妃姐姐的伤心失意,我可没少费口舌。”
我双手接过茶盏,感激道:“多谢妹妹。”
颖妃微笑道:“本来呢,我和婉妃姐姐一样,心里也是怨姐姐的。明明已经到了景园,为何不来与我告别?转念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姐姐终究还是要回来的,暂时的分别,又算得了什么呢?”说罢轻轻握住我的指尖,恳切道,“玉机姐姐,我早就盼着你回来了。”
我不禁笑问:“妹妹在小书房的时候,也盼着我回来么?”
颖妃的手指没有丝毫悸动,一如她波澜不惊的口吻:“是,我一直都盼着姐姐回来。哪怕我在小书房代看奏疏的时候。因为我早知道姐姐回来会是如今这般情形。小书房的门本来就是通御书房的,不是么?”
我自觉失言,叹息道:“好妹妹……”
颖妃笑道:“是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好不容易进了小书房,又出来了。听说封大人昨日升了官,她算是坐稳了这个位子。”
我忙道:“妹妹的身子既然已经好了,再求陛下让你进御书房,陛下会准的。”
颖妃摇头道:“‘福不再来,时或易失’[217],有些事情,过了就是过了,再也回不去。好比……我怕是再也不能生下孩子了。”她的语气中有刻意压抑与长久沉淀后的悲凉和隐恨,都化作一句‘福不再来,时或易失’,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时运的感伤。
我只得道:“妹妹也不必如此悲观。妹妹若真的想去御书房,我愿意尽力为妹妹一试。”
颖妃道:“难道我不能自己开口去求么?又何须劳动姐姐?”
我见她面有难色,不禁疑心道:“莫非有什么旁的隐情么?”
颖妃叹道:“实不相瞒,本来我身子好了以后,姐姐现在的公务,是由我来做的。谁知年前有一个御史参了我父兄一本,说他们数年前在朝廷铸新钱的事情上窃获暴利,与盗铸无异,还参了别的罪。陛下正派人查问,如此一来,我如何还能进御书房?”
“盗铸?”是了,当年我出宫休沐的时候,朱云曾向我提过,颖妃的父兄窃知朝廷机密,买卖铜器获取暴利。我回宫后将此事告诉了颖妃:“我记得我向妹妹提过此事,妹妹当时派人回家去问了么?”
颖妃道:“问了又如何,奈何错已铸下,我在宫里也是鞭长莫及。”
我好奇道:“论起来,妹妹的父兄并未在少府任职,如何会被御史参劾?”
颖妃道:“他们虽没有任职,却因我的关系,少府官员人人巴结。不然,他们如何会知道朝廷预备铸新钱的机密?本来这件事已经过去两年多了,我父兄早已收手。奈何他们又做了一件蠢事……”
“什么?”
“我哥哥在江南游历的时候,竟然和当地守令沆瀣一气,放出谣言,说朝廷又要改币法,导致物价腾踊,市贾惊扰,他们又因此获利。这才被巡行御史参了一本。”
“我记得当年有一个颍川赵雩,在京畿放谣言,炒作纸钞获利,还是妹妹助陛下拿下的。如何令兄会犯同样的过错?”
颖妃冷笑道:“我的父兄,根本就不顾念我在宫里的境况,只一味地爱钱。偏偏我困守在宫中,只能眼睁睁看着。”
我忙道:“妹妹放心,即便查了出来,陛下也不会迁怒妹妹的。”
颖妃道:“我家若得罪败落了,我一个人在宫里,又有何意趣?况且我早已派人查明了,那御史间接收了慧贵嫔的银子,这才参了我家的。”
我震惊道:“慧贵嫔竟然与外臣结交?”
颖妃哼了一声:“内阜院在她手中,多少人巴结。有什么稀奇?”
“妹妹告诉圣上了么?”
“朝廷有我家犯罪的证据,我却没有慧贵嫔行贿的证据,告诉圣上又有什么用?难道我能指望圣上信我不信她么?这一点,姐姐当比我清楚才是。”
她说的是漱玉斋数度被皇帝查问抄检之事。的确,在我恩宠最盛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相信过我。何止是我,陆皇后又何尝不是?我叹道:“妹妹所言不错。”
颖妃微笑道:“慧贵嫔这一回,当真赢得漂亮。”
我哧的一笑:“都怨我,那两铳惹怒了她。”
颖妃笑道:“她与我有毁家之仇,没有姐姐这两铳,她也会拼命置我于死地的。只是姐姐不在宫里,我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未免凄凉了。”我无言以对。颖妃拿了一个点心,施施然放在口边,又放下,“我如今是无能为力了,自求多福而已。姐姐也要小心些才是。我听说她把漱玉斋的人全部换掉了,是不是?”
我淡淡道:“不但如此,还摆了一个姑姑在我身边。”
颖妃冷笑道:“她倒不含糊。”
我笑道:“我这个人最是多疑,她明刀明枪也好,暗度陈仓也罢,都讨不了好去。所以何须掩饰?能拿住我的把柄就是好的。”
颖妃细细品着点心,依旧懒懒地倚在榻上:“也是。怨不得她老大不客气的,已经把沈嫔的儿子抢了过去呢。”
宫苑安静寂寥,连飞鸟振翅的声音都显得那么刺耳,金色的翅尖划破蓝天,也划破我悠闲平凡的乡村岁月。尤其说起慧贵嫔,让人既感无聊又觉新奇。
颖妃笑道:“沈嫔有儿子,将来未必不能封贵嫔,或者封妃也说不定。而慧贵嫔的恩宠不过如此,沈嫔把儿子送给她有什么意思?就算慧贵嫔再得宠,那孩子就是生一百条腿也赶不上弘阳郡王。沈嫔是个聪明人,我不信她会做这种毫无益处的蠢事。”
沈嫔虽然出身低微,对五皇子高晖却也有隐秘的期望。高晖刚出生时,她见颖妃无子,便想让高晖做颖妃的养子。后从秋兰和银杏处打听到我身子不好,又想待我做了妃子,将高晖寄托在我的膝下。或者许多人会讥笑她女御出身,却痴心妄想,但我不会。若连向往之情也没有,又谈何改变现状?她的慈母之心,连皇帝也不忍苛责。我叹息道:“也是。可是圣上如何会答应慧贵嫔的无理请求?”
颖妃啧一声,像是不屑回答我这个愚蠢的问题:“陛下素来纵容她,姐姐难道不知?别说她抢走我的内阜院,就说她散布谣言,意图谋害婉妃姐姐腹中的小公主,陛下也没有追究。若不是姐姐气不过轰了她两下,她的腿脚完好,还照旧得宠呢!小小一个沈嫔,算得了什么?!”
我淡淡道:“然而圣上心中未必不明白。”
颖妃道:“这倒也罢了。那沈嫔也安静,不哭不闹的,当真好涵养。”
沈嫔曾说:“虽说‘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可若生在乱世,便如何‘自求’,也无计‘多福’。”我至今记得当年在文澜阁空荡荡的书库,她被我惊破神思时眼中猝然隐约的锋芒。她是识时务的女子,又怎会哭闹?这样想着,不免可惜:“沈嫔的出身好比唐玄宗的梅妃,小家碧玉,却是家里花大夫栽培过的。如此才能‘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纵然不得宠,究竟气度不减。”
颖妃好奇道:“听说姐姐与沈嫔曾数番交谈。”
我摇头道:“只是说过两三次话,深谈算不上。沈嫔谈吐不俗,终究差了时运。”
颖妃忍不住大笑,继而掩不住酸楚之意:“沈嫔的时运差?寥寥数次就生下皇子,羡煞多少嫔妃。不说别人,慧贵嫔就眼红得要死。”
我不忍见她自伤,忙道:“罢了,总提慧贵嫔做什么?”
颖妃笑笑,慨然道:“不瞒姐姐,现下我后悔进宫了。早知道是这般结局,不如在家里,嫁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踏踏实实挣一份家业。我费尽心神那么多年,却一无所有,只有一身是非。”
当年她在守坤宫一举封为颖嫔,陆后刻意,皇帝随意,唯有颖妃自己,大约还有一些真心的欢喜。像那一夜守坤宫悄然绽放的昙花,难掩纯洁娇羞之色。那欢喜也像昙花,很快便谢了。我淡淡道:“妹妹不是不知道,‘不观高崖,何以知颠坠之患;不临深泉,何以知没溺之患’[218]。”
颖妃哼了一声:“我如今才知道,什么是‘不忮不求,何用不臧’[219]。”
颖妃十二岁入宫为女巡,本是服侍义阳公主的。为了转去服侍悫惠皇太子,不惜出卖姐妹之情,在车舜英处告发了锦素,致杜衡惨死。更不必说她成为妃嫔后,自内阜院至少府,一路兢兢业业,还帮皇帝处置过江南成氏一族、慧贵嫔的平家和颍川赵雩。成家与史家一样,都是巨贾,往常有不少生意往来,彼此利益趋同。颖妃毫不留情地揭发成家开矿盗铸之事,实与出卖锦素无异。而当年所求无关志向,不过是一点可怜的君恩。
我失笑:“‘不忮不求’?”
颖妃一怔:“不错。自我入宫为妃,自问忠心勤勉,既无怨望,又无妒行。我所望的,从没有越过我所付出的。”她越说越坦然,就像在告发锦素这件事上一贯的态度,“想一想这下半世我或在这宫里默默终老,人生还有何意趣?”
此言倒也不虚。我收起笑容,只能沉默相对。
颖妃叹道:“从前我以为姐姐不肯嫁,是不想在得宠失宠中消磨一生。现下才知道,事实远非如此。姐姐一心所求,是助弘阳郡王登位。为了这个目标,哪怕面对再深的恩宠和爱意,姐姐也可以一笑了之。心无旁骛,才能得偿所愿。‘笃志而体,君子也’[220]。”
这样听起来,我像是一个不凡的人:“妹妹过誉,其实并非如此。”
颖妃道:“那是为什么?”
我笑道:“不为什么。不肯嫁就是不肯嫁,死也不嫁。和妹妹一样,都是执念罢了。”
颖妃一笑,半信半疑:“理他什么执念?我只恭喜姐姐,终于得偿所愿了。”
我忙虚掩她的唇:“并没有,妹妹不可乱说。”
颖妃轻轻拨开我的指尖,微微冷笑:“弘阳郡王是最年长的皇子,又有大功。为何到现在都不封官进爵?不是显而易见么?表面上是效仿汉明帝——‘我子岂宜与先帝子等乎’?实际上,不过是虚太子之位以待之罢了。”
我苦笑:“让你不要胡说,越发口无遮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