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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莹撤回择子嗣的决定,催化了他离开安吴堡的决心。他认为,出尔反尔的事在众目睽睽下已经出现,以后还有啥出尔反尔的事不能发生呢?跟一个没有主见的主子打交道,需要承担的道义责任和风险,随时都可能落在头上,与其将来被人指责为主子的帮凶,不如早一日远走他乡,去过自己无憾无怨的清白生活。他决定不辞而别。但在收拾完行囊走出房门的一瞬间,他脑子里又闪出周莹的面孔,那双对他投来气恨爱怨的眼睛,令他打了一个冷战,也使他想到了她的勇敢和果断:一个十八岁的女孩能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毫不迟疑地推迟发丧;采取果断行动,召回各地掌管吴氏家族商业的管理人,制止了财富可能出现的流失;安抚遇难者遗属,稳定安吴堡内部,以图后进的种种措施,不仅获得了成功,而且对东大院在安吴堡早已确定的权威和地位,更增添了不可撼动的砝码。由此看来,周莹确实是一个工于心计,善于在大风大浪中逆风行船的主人,照此下去,安吴堡的来日定会变得更好,跟这样的主子往前走,咋会没有前途呢?
他收住了往外走的脚步,把背在背上的包袱放下,拍着脑门儿自言自语:“我到底咋了嘛!”
西边天上最后一抹红霞消失后,周莹走进花园,丫鬟红玉手提宝剑跟在她身后,像往日一样,两人之间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
周莹刚刚走进通向假山的鹅卵石甬道,一个黑衣人忽地从假山背后冲出,手中的柳叶刀直向周莹胸脯刺去。
周莹听到风声,见柳叶刀已逼近胸脯,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急忙侧身滑步,脚下用力旋身移动,硬生生躲过了一刀。
黑衣人出手虽快,似乎并不想真的伤到周莹,所以在周莹侧身滑步旋身躲避时,已收刀向后,待周莹站稳时才第二次挥刀进击。
丫鬟红玉吓得嘴张了老大,愣怔在一边,想喊就是喊不出声来,呆呆地看着周莹与蒙面人过招。
在黑衣人第四招出手时,她已看出对手并无意要自己性命,出招虽狠,但都是半招即收,明显是在试探自己的应变能力。一个不敢来真格的,一个手中没有兵器,只有躲避呼喊:“有刺客,来人哪……”
愣怔在一旁的红玉被周莹的喊声惊醒,忙把手里的宝剑抽出鞘喊道:“小姐,接剑……”
周莹怕被对手乘虚而入,所以没敢回身接剑,而是就地纵身上跃,顺手折得一根树枝,脚尖落地时,右腿往前一蹬,几粒石子风鸣疾起,直射黑衣人头脸。黑衣人举刀击落石子,才要收刀,周莹手中树枝已如剑扫在他肋下,咝的一声响,黑衣人后背衣服已裂了一条尺长口子,此时,被红玉的呐喊声招来的十几名庄勇与仆人,见有人持刀攻击少奶奶,哗啦一下,各持棍棒刀枪扑了上来。
黑衣人见庄勇仆人向自己扑过来,往后纵跃中将手中的柳叶刀往地上一撂,高声喊道:“少奶奶请住手。”声音没落已一把扯下罩头黑纱,双手抱拳说:“少奶奶,恕王坚冒犯之罪。”
庄勇与众仆役见是武师王坚,个个目瞪口呆,手持刀枪棍棒木立原地,进不是退也不是,脸一齐转向周莹。
周莹抛掉手中树枝,瞅瞅王坚,向庄勇仆役们摆手说:“大家回去吧,虚惊一场,原来王武师想试探我的胆量!”
王坚的用意被周莹一语道破,心里嘀咕:“看来我小看了她,也误解了她,她确实不是个甘居人下的女人。我王坚为她效力,不足愧也!”
周莹见众人退出花园,理理衣裳对王坚说:“先生试探我的胆量,用心良苦,但你小视我周莹了。我虽女流之辈,亦知不进则退、不搏而亡的道理,安吴堡生死存亡,今系我一身,我焉能高枕无忧?况且,一个年轻寡妇在长辈与同辈者的心目中,有多大分量,我心里清楚。宁在曲中求,不在直中取是上策。吴氏家族五门,现在每一门都比东大院人丁兴旺,我若与他们直面比高见低,出不了两年,东大院就将消失在安吴堡的凄风冷雨里了!”
王坚抱拳致歉道:“少奶奶心思王某望尘莫及,刚才莽撞万望海涵。从今往后,我王坚将一如既往跟随少奶奶左右以效犬马。”
“无须自谦也无须自责,自与先生结识至今,我从没把先生看作外人,因为先生为人我心中有数。如果说骆叔和房叔在我心目中是长辈靠山,你在我心目中便是安全的保护神。”
“少奶奶越是看重我王坚,王坚越感无地自容了。”
“此处不是谈话之地,我们到客厅相叙吧。”
王坚年已二十八岁,长得魁梧剽悍,一表人才,知书识礼,武功高强,是八卦掌创始人董海川得意弟子之一。十八岁时经人介绍投身安吴堡吴尉文门下,不久便以出色的智慧和非凡的勇武表现,赢得吴尉文赏识,成为吴尉文的左膀右臂。在安吴堡九名谋士武师中,是举足轻重者。过去十年间,他从不露锋芒于外,待人接物,平易可亲,一言一行,皆有分寸,在老老少少的心目中是一个文晓天下事,武不辱师宗的文武全才。十年间,他的八卦掌威震渭北,为武林人士所敬服。
周莹知道自己在安吴堡的地位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更清楚一旦失去管家骆荣,账房总管房中书,武师王坚、史明等人的支持,将面临的是什么结局。四个叔父中只要有两人坚持要她交出安吴堡管理权,她在吴氏家族中的权力,就将丧失殆尽,成为东大院真正的孤家寡人。四个叔父之所以不敢轻易向她发难,一是内部之争难以平息,二是顾忌会遭骆荣、房中书、王坚、史明等实力人物的抵制反对,三是担心官府出面袒护东大院。毕竟,吴尉文生前为自己身后构筑起的防护网,是那样的坚固,那样的庞大。上至京城,下到省州府县,各级官吏只要提及“武德骑尉卫守府”的名字,便会想到吴尉文和他的事业继承人吴聘、周莹,要从周莹手里夺走吴氏家族对安吴堡的管理权,吴尉斌兄弟四人心里明白,这许多关节打不通,等于是痴人说梦。
周莹以自己的诚实和亲切语言,把王坚易动感情的大脑,说得天旋地转一般时,他对自己早先的想法做法感到无地自容了。他像发誓般表白着:“少奶奶,放一百个心,从今往后,王坚若再胡思乱想,你就拿剑把我的心剜出来喂狗。”
周莹忍不住微笑道:“话重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在先生面前,我是小妹妹,焉能对自己哥哥起疑心?”
客厅里一时陷入寂静,红玉此时换了一对红烛,说:“小姐,西大院刚才来人说,二老爷出事了。”
周莹一惊,忙问:“出了啥事?”
“二爷坐的轿车连车带人掉进了泾河里。”
“二爷咋样?”
“好像灌了水。”
“真的?”
“我听得不准,骆总管马上就会来向少奶奶报告。”
“快点去把骆叔叫来。”
红玉刚要出门,骆荣便跨进门槛说:“少奶奶,二爷掉进泾河被活活淹死了!”
周莹一听,张大了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红玉急了,上前摇着她说:“小姐,你倒说话呀。”
周莹长叹一声,泪已挂在脸颊上,喃喃地说:“老爷走了才几天,二爷就跟上走了,安吴堡造了啥孽呀!”
“都是择子嗣过继惹的祸。”骆荣突然说,“我太低估了吴氏兄弟呀!”
“此话怎讲?”王坚问。
“半月前我听二娘讲,她看到有人盯二爷梢,当时以为是闲扯,谁知现在二爷就溺水而亡了!”
“这与择子嗣咋能扯上呢?”
“二爷虽为人尖酸刻薄,拈花惹草,在安吴堡却没啥仇家,除和五爷在少奶奶择子嗣上发生争斗外,这许多年,从没和他人发生争执,自和五爷闹翻后就再没安生过。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二爷溺水,逃不脱此事。”
“我劝骆叔慎言为要,人命关天,可不是道听途说的玩笑话,传出去,还了得?”
房中书这时闻讯赶来,进门便说:“骆兄一生出言谨慎,今晚咋啦?嘴上那把锁跑哪里了?”
“我只是在内宅说说,看把你们吓的!”骆荣也感到自己一时有失老成,转身对周莹说,“少奶奶别往心里放,权当我没说过。”
周莹叹道:“真也罢,假也罢,我们权当不知道就是了。现在你们先和我一道到西大院走一趟看看情况,若二爷真的殁了,治丧就得抓紧筹划。”
这时几个家丁已等在客厅外,每人手里提了一个白灯笼,等待主人发话前往西大院。
周莹在前,丫鬟红玉紧随,骆荣、房中书、王坚、史明在后,开路的家丁前六个灯笼,后四个灯笼,把路照得一片白,出了东大院街门,朝西大院走去。一行人到了西大院门口,见没一点动静,周莹说:“咋回事,西大院不该无事一般呀?”
家丁叫开西大院街门说:“东院少奶奶来了。”
西大院看门的说:“二奶奶在上房呢。”
周莹也不多说,径直进门往西大院上房走去。
西大院三进院子,没点一个灯笼,不像死了人的样子。周莹进得上房,见二婶正坐在炕上拿手帕擦眼,便上前问道:“二婶,我二叔出啥事咧?”
“刚才西乡来人说,你二叔坐的轿车掉进泾河里,人是死是活还不知道,我已打发你兄弟吴亮带人去看究竟。”
周莹长出一口气说:“接报把我吓得十魂跑了九魂,没停点就赶过来了。”
“回去吧,等吴亮回来,我打发人过去给你一个准信。”
回到东大院,一路没吭声的周莹说:“是谁报的信?连个准话也说不清!”
骆荣、房中书、王坚等人离去后,周莹和红玉往自己房里走去,刚走到水池西边,周莹转脸向西墙根望了一眼,恰巧此时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得西墙根的树荫铺了一地。就在同一瞬间,一个移动的人影闪进了她的眼帘,她一下来了兴趣,心想,谁黑灯瞎火顺墙跑啥?
毕竟还年轻的周莹,好奇心一来,拉上红玉就朝西墙根走过去。红玉不知周莹要干啥,问道:“小姐,西墙根有啥好去处?黑灯瞎火,踩住蝎子就有痛喊了。”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周莹说,“月亮出来了,我都不怕,你怕啥?走快点。”
两人到了西墙根,人影早不知跑到了何处。周莹有点纳闷,心想:我不是见鬼了吧?就在她想找到答案时,花园门侧的那三间厦房窗户上突然亮出灯光。她又一想:刚才那人影是二娘没错,可她黑灯瞎火乱窜个啥?当她拉住红玉走到狗娃子的住房窗下,准备戳破窗纸看究竟时,房里传出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我紧收拾慢收拾,还是来晚了半个时辰,让你等急了是不是?”
“我刚躺下你就来了。”是狗娃子的声音。
“三学明天要进县给马换马鞍,我为他烙了一个锅盔路上吃,耽误了我们的好事!来,我们先亲热亲热。”
周莹听出是二娘的说话声音,心里忍不住想笑:一个三十二三,一个十七八,居然打得火热,如今世道怪事真多呀。
她转身拉住红玉就走,红玉已吓得浑身打哆嗦,直到回到房里,也没敢大声出气。
周莹对红玉说:“别乱说,让外人知道了,东大院能叫人放火烧光。”
红玉小声说:“二娘一大把年纪,就不怕三学知道了要她的命?”
“馋嘴猫见了腥,总要伸爪子。”周莹卸了头饰洗着脸说,“百人百性百脾胃,喜恶不同啊!”
第二天早饭过后,周莹召来骆荣、房中书、王坚、史明说:“老爷和少爷过世后,内宅仆妇用人多出许多,我看把他们另行安排一下,免得整日四处转悠没事干。”
骆荣同意说:“少用几个人也能节省一些开支。少奶奶你看减少哪一方面用人?”
“厨房减少一人,让二娘回去照料家务孩子吧,她家那二十亩地少了人手咋成?”
“二娘做得一手好菜,让二娘回去,少奶奶今后怕吃不上可口饭菜了。”房中书说,“还是让老丁到大厨房去吧。”
“不,让二娘回去照料家务为好,三学老是住马厩里,二娘一个月不回家一次,长久下去咋成?”
“还减哪里用人?”骆荣问。
“让狗娃子跟刘甲斌当学徒去,过几年他能独当一面时,另做安排。”周莹说,“他跟少爷多年,没有功劳有苦劳,少爷不在了,我们不能亏待了他。”
“小伙子心眼蛮够用,若能学会做买卖,这一辈子就有福享了。”房中书赞同说。
“让庞甲、刘虎、朱玉章、拴虎、铁柱去学务花种树吧。”王坚提议说,“他们不是学武的材料,当庄勇太过胆小,紧要处派不上用场。”
“可以。”周莹说,“还有几个丫鬟年纪已大,该成家了,骆叔房叔考虑一下,替她们想想,有合适人家就让她们成婚自己过。”
史明笑道:“少奶奶菩萨心肠,我若是丫鬟立马就给你磕头谢恩。”
周莹也笑道:“你若愿娶哪个丫鬟,我陪她五千两做嫁妆,咋样?”
“谢少奶奶,只怕我奶奶得知我娶小妾,会拿剪子要我的命,你五千两嫁妆我要不起呀!”
笑声使周莹忘记了昨夜的不快,也使她考虑起该如何管家治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