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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他会笑得更持久些的,如果不是对方的眼神忽然转作犀利和不客气的话。
于是那个帮工非常知趣地退了回去。
几乎是在同时,端木翠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至少,在礼教如此严责的大宋,不应该讲这样的话。
“那个……”端木翠偷眼打量着展昭的脸色,“我错了,我保证没有下次了……真的,我发誓……”
语气和脸色都足够诚挚。
展昭沉着脸打断她:“我不怕人家说。”
“也是呀,”端木翠典型的给点阳光就灿烂,“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回应她的是展昭分量颇重的一记眼刀。
端木翠立刻垂下头。
同时腹诽:真是难伺候呀……
幸好这时候,突发的状况分散了展昭的注意力。
临街的一幢宅子里,忽然间哭声四起,哀声不绝。
展昭与端木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向那发出哭声的宅子过去。还没等近前,黑漆漆的门洞内,走出面色略嫌疲倦的一人,却是公孙策。
展昭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先生,莫不是何兄弟的爹……”
公孙策点头,叹气声越发滞重:“到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老人家走得太急……现下能到的亲眷都在,宣平的习俗,入暮时分哭丧……”
展昭心中一沉,面上亦现出戚戚之色。端木翠不解,看看展昭又看看公孙策,迟疑道:“又是……瘟疫吗?”
展昭摇头:“是中风。”
端木翠低低哦了一声,良久才道:“生老病死,都是命中的劫命里的坎,既躲不过,看开些才好。”
公孙策心中一震,只觉端木翠的话看似随意,细细咂摸起来,却别有一番透彻出世况味。老、病、死固然是命里劫数,但把“生”也比作命中劫的说法倒不常听说。再念及生平所见,开封府经手的无数冤案、那些个活得伤痕累累的苦主、目下宣平战战兢兢无一日安宁的百姓,不由心头酸楚:活着,何尝不是一件呕心沥血、披荆斩棘的艰难责任,某些时候,也许比死来得更困难些吧。
展昭见公孙策面色黯然,知他心中伤感,有心开解他,想了想道:“公孙先生,端木已经将城中的疫气祛除,想来这瘟疫不会再蔓延了。至于已病倒的百姓,多些大夫照料诊治,亦会大好的。”
公孙策喜道:“真的?”俄顷似是想到什么,又苦笑摇头:“庞太师在宣平城外设了枷栏路障,随行十二名太医都是拦在城外的摆设……他们医术高超,若得他们助力,何愁宣平疾疫不解?不过……就算宣平疾疫已除,依着庞太师的性子,他会心甘情愿撤了宣平之围?现下刚过年关,普通人家衣食贮藏尚足,再过一阵子,却要到哪里去寻饱腹之食?”
“庞太师?”端木翠秀眉一挑,“他设的枷栏路障?我说呢,那日入城,一群人撵着我穷追猛打,原来都是他搞的鬼。他听皇帝的话不听?让皇帝叫他撤兵便是。”
展昭苦笑,公孙策叹道:“端木姑娘,就是当今圣上下令让他围城的。”
“这个皇帝的脑子跟他爹有的拼啊。”端木翠没好气,“他爹搞出了个晋阳,他就跟上闹出个宣平,父子俩变着法儿折腾我,以为我很闲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展昭哑然,公孙策黑线。
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句话把这几十年为数不多的天字第一号人物浇得狗血淋漓。
只是这始作俑者似乎没什么反省的意思,想了想又开始出馊主意:“让皇帝的爹跟你们皇帝说说,别跟宣平过不去了。”
公孙策清清嗓子,好心提醒端木翠:“端木姑娘,先帝已经驾崩了。”
展昭生怕端木翠搞什么先帝鬼魂显灵斥责今上的把戏,紧跟上一句:“今上的身子不是很好,经不起惊吓。”
端木翠下半句话及时咽了下去——她的确是准备让仁宗先人的魂魄故地重游的。
之所以不说出来,倒不是被展昭那句“今上身子不是很好”难住了,反正在她看来,今上的脑子已经不好使了,身子不是很好也理所当然。她只是突然想到,皇帝的爹或者是爹的爹的魂魄应该早已投胎转世了,就算把地府翻个底朝天,也未必能找到。
“那……”蹙眉又想了一回,期期艾艾道,“那就托梦吧,公孙先生,你画个皇帝的爹的样儿给我,我作法让这个假爹去给你们的皇帝托个梦,你说怎么样?”
假爹?公孙策欲哭无泪。
放在大宋当世,谁敢弄个假爹去糊弄圣上?那可是一货真价实的欺君之罪啊。
这主意,也只有端木翠才想得出来。
再一想,似乎还真有那么几分……可行性。
但是身为大宋官府公务员的一分子,公孙策心中止不住地觉得别扭:这可是典型的知法犯法啊。
求救似的看向展昭:“展护卫?”
展昭的目光尽量不与公孙策碰触:“依展某看……不失为一计。”
公孙策倒吸一口凉气,心头直泛苦水:展护卫从前是多好的娃儿啊,抗旨不遵都要自我悔恨自请就铡刀,现在好了,受了端木翠的蛊惑,连假爹这样的大不敬行为都默许了……
“先生,”似是看出了公孙策的迟疑,展昭言辞恳切,“百姓即天下,都是为了宣平百姓,即便大人知道了,想必也会体察。”
“还有,”目光转向端木翠,好整以暇地一笑,“此事是端木姑娘主使,端木姑娘何等神通,我等即使有心阻止,也是无力回天,只得徒增唏嘘而已……”
这番话多少也是实情,叫公孙策心里稍微安慰了些。
倒是反应过来的端木翠恼怒不已:“展昭,你狡猾!”
“你才知道。”展昭的笑容中忽然就多了些许得意,凑近端木翠耳畔道,“展某未入公门之前,在江湖上行走多时,蒙江湖朋友抬举,赠号南侠,难不成你以为,那么些年都是白混的?”话未说完,眼角余光忽地瞥到公孙策脸上意味深长的微笑,蓦地了然此举有些亲昵,微微一窘,不易察觉地避开了些。
端木翠却不觉,兀自恨恨道:“你们皇帝看走了眼,你哪里是猫,分明是狐狸。托梦时要让皇帝把你的封号改一改,改叫御狐狸,玉面狐狸,玉面花狐狸……”
这一下,连公孙策都禁不住笑出声来,连连摇手道:“端木姑娘,我们展护卫是什么都好,可千万不能是花狐狸……”
“为什么不能?”端木翠瞪展昭,忽地想起小翠,“小翠不是喜欢花吗,展昭,她捧着花,穿上花衣裳,再牵上你这只花狐狸……真是……叫人难受……”
前头说得不怀好意,最后一句话忽地转作哽咽,脸色亦随即悲苦,抓住展昭臂膀低下头去。展昭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到身后步声,紧接着是何三贵的声音:“公孙先生,今日多有麻烦,不及送先生……”
原来方才三人说话时,展昭和公孙策背对门洞,只端木翠能看到里间,正言笑晏晏时,一瞥眼见到有穿孝服的人往这边走,立时省得在此说笑甚是不妥,对亡者亦是不敬,仓促间赶紧变脸。
展昭和公孙策也反应过来,心下不安,忙转身向何三贵还礼。何三贵是明理之人,虽然今日公孙策不及施救,依然好生谢过,这才转身离去。
才走了没两步,就听端木翠厉声道:“给我站住!”
何三贵这一下吓得不轻,回头看时,端木翠伸手向他一指:“说你们俩呢,给我滚出来!”
我们……俩?
何三贵茫然地打量了一下自己:虽然身子不算单薄,但怎么着也不会给人“俩”的错觉啊……
正莫名其妙,就见端木翠的目光自他身上徐徐后移,最后定焦在身前丈余处。看那神情,似是打量着什么人。
可她面前,明明什么都没有!
何三贵糊涂了。
倒是展昭,微微一笑,以眼神示意他离去。
何三贵对展昭很是信服,虽说疑窦丛生,还是点头离开了。
端木翠冷笑道:“你二人最近辛苦得很哪,屋前屋后、街头巷尾,忙坏了吧?”
展昭不解,公孙策却是心头一动:端木姑娘白日间说“黑白无常勤快得很”,莫非现下她面前站的,是黑白无常?
想想倒也合理,何三贵的爹新丧,算算时辰,此际黑白无常进来罗魂也不稀奇。
也不知黑白无常回了句什么,端木翠怒道:“胡说,宣平死了这么多人,亡魂不是你们收走的,还有谁?”
顿了顿,似是更加不耐,道:“生死簿拿来我看。”
说话间,劈手夺过什么,似是厚厚一本册子,一手捧住,细翻几页,眉头愈皱愈紧,大力将手上之物摔了回去,口中道:“真真荒唐,普天之下,除了阎罗殿,亡魂还有第二个去处?”
也不知对面之人答了句什么,端木翠的脸色突然奇怪起来,道:“说下去。”
过不多久,端木翠的呼吸便急促起来,眉目间尽是焦灼之意,几次欲言又止,双手无意识地缠绞在一处。
末了,展昭听到端木翠压得极低的声音:“那么……就只有人间冥道了?”
人间冥道,这一日一夜间,已是展昭第二次听到。
宣平不见的那些亡魂,是在人间冥道吧。
那么温孤苇余,很可能……也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