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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翔给素心买的小院在城北,安于僻静的一角,却又没有远离长街。
开门看到来人的时候,素心微微一愣,看着门外的夏初瑶,一时没有开口。
“半年多未见,状元夫人今日怎么会想起来奴家的小院?”素心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这几日徐子翔过来时都不太高兴,她知道是为着接她入侯府的事情,她也猜到徐家或许会来说客,只是没想到这说客会是夏棠。
“半年未见,没想到素心姑娘还记得妾身。”
“自从离开月瑶楼之后,奴家一直都在这小院里,倒也没机会见着更多的人。”侧身让夏初瑶进了小院,院里布置得清雅干净,三间小屋并排的院落里,只有她一个人。
徐子翔体贴,见她不要丫鬟在身边伺候,便叫了人每日送来时鲜的蔬果还会有人按时来给她下厨做饭。他在宫里当差,不能时常出宫,每逢休沐都是留在院里,少有的几次回侯府,也是去说服家里人接纳他。
只是他这般将她养着护着,对于素心来说,更像是一种囚禁。
徐子翔不在的时候,她不敢外出,因为害怕侯府的人会趁机在外对她下手,再者她出门也没什么事做,还怕被人指指点点。
“姑娘这院子,景致不错。”虽说她以往常听穆玄青提起素心,如今也不过是当初与沈临渊一起在月瑶楼见过她一次,这般贸然前来打扰,还是叫她多觉几分尴尬。
“夫人今日前来,可是为着劝说素心离开小侯爷?”将夏初瑶请进堂屋,素心煮水泡茶,在她对面坐下,倒也不与她客套,只是直言问道。
“我只是受了侯夫人所托,前来拜访一下姑娘,顺便替侯夫人送些见面礼过来。”让沉碧将先前准备的一小箱珠宝放到了桌上,虽说知道素心必然不会走,不过好歹是顶着侯夫人所托的名头,她也该做做样子劝上一劝,“这是侯夫人的一点心意,还望素心姑娘能喜欢。”
“侯夫人不是该恨奴家才对,怎么会这么好心,让夫人给奴家送礼来?”也不过是轻轻瞥了一眼那一小箱珠宝,素心将箱子推到了夏初瑶手边,“侯夫人这份厚礼,奴家愧不敢受。”
“不过是几件见面礼,姑娘若是喜欢,外面还有。”
“外面?”小火炉上的水壶里氤氲缭绕着湿热的水汽,素心起身提壶添水,听得夏初瑶的话,直起身子,扭头看向院门的方向。
“外面马车上的银两和珠宝,都是侯夫人替姑娘准备的。若是姑娘愿意,那些东西,可以保姑娘富贵一世,过上安稳无忧的日子。”
小院一角的桃花开得正盛,空气里带着几分清淡的香气,夏初瑶却总是觉得这香气里,有几分不对劲。
“只要我上了马车,离了故洗城,侯夫人便愿意给我一辈子的安稳?”素心坐回了桌边,抬眼看夏初瑶,“夫人可能不知道,素心少时便坠了风尘,这些年凭着这一点技艺谋生,如这般的珠宝,从前在月瑶楼,都是赏给身旁的丫鬟戴的。”
“我们这些卖笑讨赏的人,旁的没有,身边少不得一些愿意为了我们一掷千金的人。要是素心只是为了这些俗物,根本不会选择走如今这条路。”她虽然及不上秦惜舞那般一舞千金,可是也算得上是月瑶楼的门面之一,往日里接待的客人,都是非富即贵,又怎么会看得上侯夫人的这点钱财。
言及此,素心倒也觉得这些高门里面的妇人有些可笑,她们大抵觉得,以她们那般尊贵的身份,愿意纡尊降贵来请她离开,已是给了她莫大的荣幸,她若是再出言拒绝,那便是不识好歹。
“我只是有些不明白,当初沈将军相劝的时候,素心姑娘不是说不会与小侯爷在一起吗,怎么如今又变卦了?”
外间阳光倾撒,是难得的好天气,撇开她们此刻谈的内容不说,这一翻光景倒是十分祥和。
夏初瑶听得她话里的嘲讽,也不以为意,只是垂目看着手上新涂的蔻丹。思索着要如何遣开沉碧和黛绿,又要如何开口,跟素心表明心意。
“这是奴家自己的事情,夫人若是非要问个为什么,那奴家也想问问夫人,夫人当初不是说嫁不得沈将军宁可去死么,奴家瞧着,夫人这状元夫人倒是当得心安理得。”
素心一句话堵得夏初瑶开不了口,一旁的沉碧听得蹙眉,她本也不赞同夫人走这一趟,即便是拂不开侯夫人的面子,可这素心怎么说也是个风尘里出来的女人,出身低贱又不懂规矩,连侯夫人自己都不愿意来劝,夫人又何苦来管这个闲事。
“我既然已经跟了子翔,这件事情我便只听他的,旁人谁来劝都没有用。”素心起身合上那一匣子珠宝,已经有了送客之意,“烦请状元夫人替奴家给侯夫人带句话,便说奴家多谢侯夫人的美意,在奴家心里,对子翔的情意无价,即便是她搬来金山银山,奴家也丝毫不会动摇。”
言尽于此,夏初瑶本想开口再劝两句,却突然想起这周围弥散的淡淡冷香到底是什么味道,她心中暗叫一声不好,便也顺了素心的话,起身准备离去。
这才刚踏出堂屋的门槛,被院里的清风一吹,她便只觉一阵晕眩,浑身乏力,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三夫人,三夫人!”隐约间还能听到素心惊讶又急切的喊声,接着便见着眼前投下来的一片巨大阴影。
朦胧之间,只觉有人俯身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颈后一痛,她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眼前是一件昏暗无光的房子,四下无窗,门边那支火把是唯一的光源。
虽然不知身在何处,还被绑了手脚,夏初瑶却半点都不觉惊慌。
先前在素心屋里闻到的冷香,直到要离去前她才想起,那是扬春的香气。
那似是淡淡花香的气味,是当初张真人研制的迷药扬春的气味。
只需得一小块,捏碎了扬洒在空气中,便能充盈一室。
身在其间的人因为不会有任何状况,所以很难察觉,然而,在离开房间,离了那香气的一瞬,便会觉得全身乏力,晕眩无比。
先前在望都镇穆玄青曾派池暝扮作此刻将她劫走,只是那次他们遇到了桌管事雇的真杀手,她便也没有弄清楚他们当初绑她到底是为着什么事情。
只是,她本以为此番也是池暝扮作绑匪,小门推开,看到进来的穆玄青时,夏初瑶也着实吃了一惊。
他竟然在她面前暴露身份,若是今日她无法说服穆玄青相信她,只怕她便再无命回国公府里。
“夫人竟是半分都不觉得害怕,这点胆魄,真叫本王佩服。”这里是素心院子下面的地窖,先前他们知道了侯夫人给国公府递了请帖,便猜到那侯夫人大概是想请夏棠来做说客,所以今日一早便布下了这个局。
先前她提醒素心的那一句一直叫他们百思不解,南山之上她似乎也认出了池暝,还有国公府晚宴时,看似喝醉了的她那句“大殿下”更是叫穆玄青觉得其间太过蹊跷。
她似乎对他身边的人都有所了解,平素里,她也好,沈临安也好,对他也算友善。若是没有当初驿馆遇到二皇子那件事,他或许也不会这般想要查清楚她到底是何目的。
“妾身不害怕,是因为认出了素心姑娘屋里的那一味扬春。”抿了抿唇,夏初瑶镇定心神,缓缓开口,“妾身一直盼着能再见大殿下一面,奈何身在国公府,一直寻不到机会。今日,还要多谢大殿下成全。”
看到穆玄青眼里的晃动,夏初瑶也有几分提心吊胆。
她决定编个慌,只是,这个谎言漏洞太多,若是穆玄青细究或是怀疑,只怕今日她便真的走不了了。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默看了她片刻,穆玄青挑眉开口。
这一口一个大殿下叫得太过熟练,去叫他听得有几分心如针扎。
“妾身是夏将军安插在故洗城的人,这些年,一直在帮夏将军递送消息。”
一句话说完,一室寂然。穆玄青蹙眉垂眸,看着她,眼神明灭不定,似乎在思考她话里到底有几分可信度。
“三年前夏将军曾来过故洗城,当初妾身蒙受夏将军救命之恩,又得夏将军许我重诺,便开始替夏将军在这故洗城中收集情报,定期递送到夏将军手里。”
三年前她曾带着几个亲随来过一次故洗城,当时晋国和大齐都各有战事,她也是偶得了空闲,听说这故洗城是七国里最为繁华的都城,便悄悄跑来看看。
她在故洗城住了小半月,在这里遇到并策反一个官家小姐,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她许你什么承诺,能让你背弃大齐,选她为主?”夏初瑶手下的确也有许多眼线和密探,只是,眼前这位沈三夫人所言,实在是有些叫人难以相信。
“她说只要我替她收集她想要的东西,不出三年,她必助我和母亲脱离夏家,不再受夏家那般欺辱。”
“脱离夏家?你母亲是周太傅之女,她若是想离开夏家何须这般麻烦。夫人这胡编乱造的本事,倒是叫本王大开眼界。”本还在思量这夏棠话中有几分可信,听到这番言辞,穆玄青忍不住笑了,他上前两步,俯身蹲在夏初瑶面前,看着跟前这个没有半分惧意的女人,“夫人若是不说实话,今日便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周家家风森严,母亲又是自小便严守立法的闺阁女子,她即便是心中有千万般不愿,又岂会做出抛弃夫君的举动。何况,她即便是想,只怕夏家和周家都不会答应,谁都不想被当做笑话。”眼看近旁的人抽出袖中短匕,抵在她颈间,夏初瑶垂眸顿了一顿,才继续说,“夏将军答应我的,不是带我和母亲离开,而是终有一日,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那夏崇德的性命。”
“……”穆玄青微微一怔,他查过夏棠,自然是知道夏棠和她母亲在夏家的待遇,她会有此恨,倒也说得过去。
“当初夏将军也是见妾身与那沈临渊有往来,所以才给了这个承诺。妾身与母亲自小受人欺负,能有人愿意出手相帮,妾身自是感激不尽,何况妾身素来敬佩如夏将军那般的女中豪杰,与她相处又颇觉投机,之后我们经常递信往来,如是三年。”
“如你这般说,当日在月瑶楼,你提醒素心那句话,是真看出素心欲行之事,特意阻止她的?”
“妾身曾听夏将军提起过素心与雪锦两位姑娘,那日虽是巧合之下与素心姑娘相遇,可听得她曲中之意,便猜到了她欲行之事。当时的情势下素心姑娘很难得手,妾身怕她身份暴露,便先一步将她拉了出去。”夏初瑶想了一想,便干脆将池暝之事也说了,“当初南山之上被绑走,醒来时与池暝说了几句,便认出了他的身份。当时妾身本想表露自己的身份,只是错过了机会,便一直拖到如今。”
“你听过素心之名不奇怪,只是,即便你是阿瑶的人,可你身在大齐,如何能几句话之间便识得池暝的身份?”能说出雪锦这个名字,穆玄青便知道,眼前的人若不是夏初瑶的人,那她身后也必然不一般。毕竟不管是素心还是雪锦,在外她们都用的是同一个名字。
“殿下忘了,三爷与池光是好友,池光更是收了妾身做徒弟,池家的剑法并不难辨认,何况,从前夏将军除却传达指令之外,还将妾身当做朋友,许多不方便与身边人说的事情,都在心中与妾身说起,所以当初听得殿下提起紫岚山的茉莉,念及那一句‘亡妻’的时候,妾身才会那般反应。”
“朋友?”听得这话,穆玄青愣了一愣。夏初瑶长年在军中,身边有同僚,有部下,有一群愿意为之赴汤蹈火,与之同生共死的兄弟,却难得交心的朋友。
“即便你是阿瑶的人,可如今她已经死了,即便是她所统领的凤瑶军,也都是死的死,散的散,你并非晋国人,如今又得良配,为何还要在本王面前暴露身份,就不怕本王为保秘密,杀你灭口?”想起当初在望都镇上遇到的那群杀手,穆玄青轻叹了一口气。
“妾身想帮夏将军了却心愿。”夏初瑶抬眼,看向穆玄青,“夏将军对妾身有救命之恩,又是妾身的朋友,如今她身死战场,妾身别的帮不了,却是想替她完成她一直以来的心愿。”
“她有什么心愿?”要说起心愿,从前夏初瑶常与他说起,说起她想要的是什么,喜欢的是什么。他总会叫人记着,若是有机会,便替她将想要的,喜欢的都寻回来。他却是不知,她真正的心愿到底是什么?
“夏将军说,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看到殿下有朝一日,得偿所愿。”这话,她从前一直埋在心里,不对他说,只是去默默地做。如今换了个身体,换了个身份,倒是能这般大胆地说出来了。
她自小便知道,穆玄青是晋国大皇子,是将来要做晋国皇帝的人。她也知道,穆玄青的抱负,不止是一个小小的晋国那么简单。
七国纷争近百年,这片大陆上,从未有过大一统的局面。穆玄青所求,不是一国之主,而是真正的天下。
“她真这般说过?”缓缓开口,穆玄青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几分颤抖。
“夏将军从前常与妾身说起殿下,只是可惜,那些往来的书信皆被焚毁,到如今竟是没有什么能证明妾身所言。”听出了他的变化,夏初瑶知道,今日这谎,她虽然未能完全叫他信服,可也让他念及他与夏初瑶从前的情意,只要他念及此,想来今日不论如何,他都不会对她下手了。
“不管你今日所言是真是假,这件事情不能再对任何人说起。”拢了心神,穆玄青扬手将她手上和脚上的绳索挑断,站起了身,“这是晋国的事,夫人并非晋国之人,日后还是不要搀和其中才好。”
“可是,夏将军她……”
“阿瑶已经死了,今日你是因着她才能活着离开,你既然是阿瑶的人,自然也该知道本王素来疑人不用,夫人还是回去安心做你的状元夫人,不要再管自己不该管的事情了。”
按他以往的作风,眼前这人太过可疑,字句之间难辨真假,却是实打实地知道太多他们的秘密。对待这样的人,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只是,夏初瑶死了半年多了,到如今还能这般念着她的,除却她家中的二老,想来也只有眼前这个说是她朋友的人了。
这般一想,他便也暂时不想对她下手。
不等夏初瑶再言语,穆玄青已经推门出去,夏初瑶抬步要去追,刚到门口,却迎面进来一个人,还不等她看清是谁,便被那人捂了口鼻,刺鼻的气味叫她瞬时又昏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一片混沌,先前所经历的一切也都断断续续,有些回想不起来了。
“夫人在此也留了快两个时辰了,若是再不走,只怕永嘉侯府的人在外也该起疑了。”俯身将软榻上的人扶了起来,素心也只是一副淡漠的模样。
“沉碧和黛绿呢?”揉了揉额角,夏初瑶也知道她不能在逗留下去。
“都在外面候着了,奴家跟她们说是遇到了行窃之事,那一匣子珠宝也已经藏了起来。只是,若是她们起疑,还望夫人帮忙遮掩一番。”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起身下榻,夏初瑶点了点头,终还是没有再问穆玄青的去向。
她也知道要叫穆玄青相信自己太难,毕竟,任凭她怎么说,这本来就是一件无凭无据的事情。
她也不指望自己几句话便能叫穆玄青将她当自己人,她甚至不需要穆玄青将她当自己人,她如今的身份,不适合与他有太多牵连,她只是想做他的助力,在他需要,而她有力所能及的时候,推他一把罢了。
等得夏初瑶离开了小院,确认四下再无旁人之后,素心才又折身进了堂屋。
“殿下真相信那女人说的话?”低声开口,素心秀眉紧蹙,颇有几分凝重。
屋里的穆玄青正在喝茶,倒是一副闲适模样。
“殿下不会是因着她提起夏将军,所以心软了吧?殿下可不要忘了她是什么身份?”先前穆玄青与那沈三夫人的话,她与池暝都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见着穆玄青要放她走时,素心颇有几分担忧。
毕竟,那夏棠如今可是识得她的身份和她与穆玄青的关系,这件事情,若是夏棠与沈家人一说,不仅是她,连穆玄青都要受尽牵连。
“她那日阻止你时便知道了你的身份,当初在南山还认出了池暝,若是真想说,她早就说了,还能等到今日?”茶是今年滨州送来的新茶,清香可口,穆玄青看着杯中起伏的茶叶,话语间没有起伏,“何况,她说了,谁会信?”
“可是……”素心还是有几分不放心。
“要杀她的确容易,只是这一场大火之后,你便再无法留在徐子翔身边。本王不愿意为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失了一步好棋。”
今日之所以选在这里动手,穆玄青本是思量,若是觉得夏棠有除去的必要,便将这小院一把火烧了,叫她葬身火海。
到时候这件事情要牵连,那也只会牵连到永嘉侯府。
只是这般的话,他便是了徐子翔这可棋子。
若是以往便也罢了,如今徐子翔可是在宫中当差,做的还是保护圣驾的差事,这样一枚难得的棋子,他不想轻易失去,这也是他今日决定放走夏棠的原因之一。
“你便安心留在此处,若是再有什么变动,本王自会派池暝来通知你,在此之前,你唯一的任务,便是抓牢徐子翔的心。”低声嘱咐完,穆玄青盖上茶杯,起身欲走。
到嘴边的话终还是咽了回去,素心送了穆玄青和池暝离去,独自站在回廊下,看着院角那一树开的灿烂的桃花,清叹了一口气。
她一心想要抓住的,是这个匆匆自她身边离去的人。
可是,她又明白,这个人的心,历来都不属于任何人,即便是当初被他视为同伴的夏将军都无法抓住,又何况是她。
她不过是穆玄青手中的一颗棋子,她能做的,也不过是努力不让自己过早成为一颗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