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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的祭祀在北辰山山顶的祭坛举行,祭祀结束之后,大队人马便要启程回帝都,一早猎苑大营里的人大半都随圣驾往山上去了,因着昨晚行刺之事,一路还有北辰军开路,营中除却看守被抓刺客的金吾卫之外,所留之人甚少。
一早夏初瑶以身子不适推脱随行,此刻等得人都离开了大营,才小心翼翼地出了营帐,往放着刺客尸体的帐篷去。
因着还要彻查此事,那些当场被金吾卫斩杀的刺客便也没有立即抛尸或是掩埋,只是停放在了大营比较偏远的一个帐子里,等得验明身份。
想来也是觉得晦气,金吾卫们都留在了关押活捉的刺客的帐篷里看守,这边倒也无人。
夏初瑶也是见惯了尸体,也不觉得害怕,进帐之后,选了离得最近的一具,掀开盖着的布,伸手去翻尸体的衣领。
颈背后是一片焦灼的痕迹,仿佛是被人用烙铁烫过。一连看了六具尸体,皆是如此。
夏初瑶蹲在最后一具尸体前,迟疑着没有掀布。
这一具,便是昨夜她出手阻拦的那个人。是他们中身手最好的一个,也是夏初瑶那一晃眼见,最觉得面熟的一个。
抓着白布的手微微有几分颤抖,还不等她动作,却见得帐帘一展,竟是有人进来。
脑中思绪翻飞,还在想要如何解释自己身在此处。看清来人是谁时,她心中一舒,随即又一紧。
“夫人怎会在此?”穆玄青因着昨日之伤,今天也未去参加祭典。瞧见蹲在尸体旁的人时,身形一震,语气中惊讶不掩。
“我……昨日觉得蹊跷,便过来看看。”一手掀开白布,垂目看着面前的尸体,夏初瑶叹了口气。
既然穆玄青过来了,想来她心中所想,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眼前的人面上一片死白,夏初瑶并不认得,却是觉得这张脸,自己从前必然是见过的。
只是,此刻穆玄青在此,她倒不好直接去看他颈后的印记。
“夫人一介女流,倒也是好胆魄。”穆玄青走到她身边蹲下,见她不动,也不遮掩,径自伸手去扯开尸体的衣领,翻看他颈后的印记。
本该纹着徽记的地方一片模糊,夏初瑶没动,穆玄青便也没有起来。
“夫人可知道这个东西?”将随身带着的那枚玉佩拿了出来,穆玄青翻转玉佩,将背后的图样展示给夏初瑶看。
那墨玉麒麟佩是她送给他的,正面雕了一只麒麟,背面那只凤凰纹样,是凤瑶军的军徽。
“这是凤瑶军的军徽,每一个在凤瑶军中的将士,都会在背上纹此徽记,以示身份。他们纹身的位置,便在此处。”不等夏初瑶答话,穆玄青伸手指了指那尸体颈后那可怕的伤疤。
“殿下的意思……”昨夜那一眼,她只是猜想,如今听到穆玄青这番话,咬了牙让自己尽量不在穆玄青面前显露异色,声音却已是带着几分沉哑。
“他们毁得彻底,若不是昨夜认出了这个人,本王也不会想到他们是凤瑶军。”垂目看着跟前的尸体,穆玄青抿唇,顿了一顿,“凤瑶军将士数万,本王能认出来的,也只是几个跟在阿瑶身边的将领。只是这个人,曾给本王做过护卫,护我从桑泽城到晋国北界。他叫张德,是凤瑶军中为数不多,没有被父皇治罪的人。”
“治罪?”杏眼中满是惊异,夏初瑶转头看穆玄青。
“不过是我们晋国朝中之事罢了,夫人若是听了,大抵会觉得好笑吧。”伸手将白布盖上,穆玄青话语里竟是嘲讽之意,“当初阿瑶死在战场上,凤瑶军大败,两国休战之后,军中跟着阿瑶的将领皆因战败落罪,几个主将入狱斩首,余下的,多被除了军籍,终身不得再回晋国。”
夏初瑶身子一颤,只觉眼前一黑,跌坐在地。
穆玄青的话,一字一句,如利箭穿透她的心脏。那些都是曾与她浴血奋战,同生共死的兄弟。她以为,主帅身死已是对凤瑶军最大的惩罚,也想过他们大概会被编入其他军中,却不想,晋帝竟是对他们这般严惩。
“夫人,你没事吧?”见她这般反应,穆玄青满眼惊讶,伸手将她扶了起来,一双落在夏初瑶身上的眼中,却是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我……我大概是蹲太久了,有些头晕……”攀着穆玄青的手臂,夏初瑶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身形,却依旧是觉得眼前恍惚,猛喘了两口气,才叫自己静下来。
“本王还以为,夫人这是为着凤瑶军的遭遇感到愤慨,毕竟,你与阿瑶是朋友,该知道她有多在乎这帮出生入死的兄弟。”
“可……他们怎么会……”垂目看着脚边的尸体,夏初瑶声音颤抖。
“夫人是说为何他们会成刺客?”穆玄青稳稳扶着她,虽然知道她问的,大概是凤瑶军为何会受此对待,眼下却是故意曲解,只摇头叹气,“本王不知这些人为何会又此举,不过,夫人还记得当初在望都镇时,行刺夫人的那些刺客吧?”
“当初本王除了逼问出他们是受何人指使,还认出了他们的身份。”一句话刚落下,身畔的人便又是一抖。
“他们被除了军籍,遣出晋国永不得再回去,想来也是走投无路之下,便做起了这杀人越货的勾当……”
“别……别说了……”夏初瑶猛然摇头,伸手揪住了自己的衣襟,只觉得自己此刻心如刀绞,有些喘不过气来。
当初她在望都镇的时候还与御风和池光说起,总觉得那些此刻不像杀手而像军人。
她现在才终于明白,为何看他们的行事作风,一举一动,只觉熟悉。
“也怪本王多嘴,不该说这些来惊扰了夫人。”眼看着身边的人一脸的惶然不知,穆玄青发现他扶住夏初瑶的那只手,都忍不住有几分颤抖。
“我……”夏初瑶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已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心中思绪翻涌,她猛然甩开了穆玄青的手,转身大步跑了出去。
她害怕,害怕自己再多停留一秒,便叫他看到自己决堤而出的泪。她害怕,害怕自己再在他面前多留一刻,那些努力压制的心绪,便会忍不住倾数奔涌而出。
看着慌乱出逃的女子,穆玄青目光落在掀开又合上的帐帘上,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一般,垂眸抬手,掩住脸,站在这一地的尸体旁,笑得双肩都忍不住跟着颤抖,眼前的景象,却因着罩上了水雾,变得有几分模糊。
是她吧?虽然知道这样的想法太过荒谬,可是,真的是她吧?
若不是她,听得这些话,怎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是不信鬼神之人,可这一次,他却是真心期盼着,那些借尸还魂的鬼神之说,都是真的,眼前这个换了身份换了模样的人身体里,住着的却是故人的魂魄,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尽当初未尽之事,只当弥补以往因为不珍惜而犯下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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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跌跌撞撞奔回营帐,仰倒在床上的夏初瑶眼角泪不断,一双眼落在帐顶,空洞无神。
穆玄青的话在耳畔回响,夏初瑶脑中却半分思绪也无。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都辨不清自己到底是谁,又身在何处。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只是这一次昏得彻底,等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落松苑里,一睁眼,便对上了那双满含担忧的眼。
“棠儿……”
眼前的人双眼通红,眼下是一片乌青,薄唇张合,声音沙哑,抚上她脸颊的手指温热,带着几分颤抖。
“……”夏初瑶动了动唇,却没说出半个字,只是睁眼看着他,神思恍惚。
“棠儿,你到底怎么了?”
一双手捧着她的脸,落在额头上的唇是颤抖的,带着几分干裂。
“三爷……”脑袋里一片混乱,眼前的人却是叫她心口一绞,双唇张合,哑着嗓子吐出几个字,“我怎么了?”
“你在猎苑昏迷之后,到如今已有七日了,我……”听得她唤他,沈临安脸上终于有了笑,直起身子,忙唤了守在外面的沉碧去请俞大夫过来瞧瞧。
那日祭祀回来时,他便只见着夏初瑶倒在床上昏迷不醒,胡太医给她瞧过,回来之后,俞大夫还有他去请回来的几位太医都给她瞧过。
所有人都找不出这昏迷不醒的原因,试了许多药,却半分不得法,这几天俞大夫天天来看,虽然他不说,可神色却一日比一日凝重。
沈临安这几日在协同太子殿下追查刺客之事,每日从刑部回来之后,便一直守在床前,不分白日黑夜,只怕自己稍不留神,就错过了她醒来。
等得俞大夫瞧过,开了些安神养身子的药,听得说她无事之后,落松苑里的人才都松了一口气。
只是,她刚醒,沈临安却倒了。
“三爷这几日除却朝事,便寸步不离地守在夫人身边,夜里都不曾休息。”含了满眼的泪替夏初瑶将药端过来的沉碧望着望床上昏睡的沈临安,一句话说完,抬手抹了抹颊边的泪,“奴婢跟黛绿这几日日日给菩萨烧香,就盼着夫人早点醒过来,奴婢是真的怕……”
“怕什么?”先前还有些恍惚,瞧见沈临安骤然晕厥的时候,夏初瑶也是被吓得猛然清醒了过来,这会儿靠在软榻上,接过沉碧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看着满脸是泪的沉碧,伸手去替她擦泪。
“夫人当初受了那么多伤,都没有昏迷这么久,我们是真的怕……”即便是当初在夏府寻死,那也不过是昏迷一两日便醒过来了,这一次她这般毫无征兆地昏过去,接连几日都没有醒来的迹象,她们也好,沈临安也罢,每日这般苦守着,只一日比一日绝望,“夫人以后不要再这样吓三爷和奴婢了,你若是出了点什么事,叫三爷怎么办,叫奴婢怎么活?”
“沉碧,日后我若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好生照顾自己和黛绿,还有……”抬眼看了看里间床上的人,夏初瑶抿了抿唇,不再继续说下去,“放心吧,我不会再有事的,这些时日叫你们担心了。”
她若是真出事了,他又会如何呢?
失去至亲至爱之痛,他自小便有体会吧?她如今,也算得上他的至亲之人了吧?
那日那句“得妻如此,实是临安之幸。”轻轻落在她心上,却是叫她蓦然间体会到,他对他的那份深情。
能得他相伴,也是她的幸运。他是她想要常伴的人,他也是她如今在大齐,最亲最爱的人。
可是,她的至亲至爱不只在大齐有,晋国的父侯,娘亲,还有几位兄长,都曾与她血脉相连。
先前她不知晋帝竟对凤瑶军做出此般举动,若是他因着兵败迁怒与她有关的人,首当其冲的,便是威远候府。
醒来之后细想种种,此刻她心中只有一念,她要回晋国去,她要去确认穆玄青所说之事,她要去看看,父侯和娘亲是否安好。
若只为国事,她尚可说服自己,留在大齐,留在沈临安身边,才会有更好的机会,去助晋国,助穆玄青一臂之力。
可是,如今事关凤瑶军,事关父母生死,她再不为所动,这般躲在故洗城,那便是不义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