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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从层云中探出头,月华如练,淡淡清辉洒在地上。
立在前头的君熙被温柔月色笼罩,肤色更显凝白,脸颊处因剧烈运动而泛起两抹殷红。
目光下移,见他的衣衫被方才狼爪一番撕扯下来,早已破烂不堪,露出圆润肩膀和莹白肌肤,身形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未免有些瘦弱了。
而真正让宋暄目瞪口呆的,是他胸前隐约露出的白色缠带。
君熙胸前,怎么会有白色缠带?那缠带分明是一开始就有的,却也没有听说过君熙胸口有受过伤。
长睫抖了抖,脑中似有什么猜想呼之欲出。
宋暄尚未理清思路,却见君熙似忽然意识到什么,低头一瞧,眸色顿时暗了下去,慌忙将破烂的衣衫扯了扯,遮住胸前,然后背过身去,将身子隐藏在了月色的阴影中。
宋暄慌忙挪开眼,清咳一声道,“那个……你……你没事吧?”
君熙摇摇头,轻“嗯”一声,“我没事。”声线似带了微微颤意。
宋暄看向正在查看那头孤狼情况的沉星,“沉星,你清点下人数,然后将此处处理一下。”
沉星应了,自去清点人数不提。
宋暄看一眼背光而立的君熙,眼中狐疑之色更甚。他想了想,抬步朝君熙走去。
不想,尚未走近,君熙眸色一转,清冷地望来,语气有几分凉淡,“别过来!”
宋暄一怔,脚步蹲在原地。
刚要开口,忽的脑中一道灵光闪过——
君熙身上似有若无的香气,精致得有些女气的容颜,还有方才胸前缠着的绷带……
难道——
他诧异抬眸,看向不远处默然而立的君熙,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狐疑而审视的目光落在君熙流畅而精致的侧颜上。
宋暄沉吟片刻,忽又朝前两步。
君熙猛然抬眸,清冷的眸光射来,眼中有几分警惕,手指紧紧地攥住胸前的衣襟,神情凝肃。
宋暄转了目光看向一旁,将身上的外衫脱下,然后伸手递过去,清了清嗓子道,“那个……你先披上这个吧。”
君熙微愣一瞬,抿了抿唇,神色渐缓,轻声道了谢,伸手接过,将宋暄的外衫披在身上紧了紧。
宋暄这才再次抬眼。
君熙身量比他矮小半个头,披着他的外衫,略显得有些大,衬得身形有几分娇小。
宋暄定定瞧了几眼。
“他”当真是……?
抿了抿唇,不知该不该出口发问。
这时,沉星他们已将那头野狼的尸体拖走,又重新找了个稍远的地方生起火,然后过来请宋暄和君熙。
宋暄应一声,看向君熙,“夜晚风大,我们还是先去火堆那边吧。”
君熙“嗯”一声,跟在他身后走到火堆旁坐下。
沉星撩眼看他们,见宋暄似有若无地看向君熙,有几分欲言又止。她素来七窍玲珑心,心知五皇子怕是有什么要问君熙,便也不在这里碍事,借口去清理一下野狼的尸体和被狼咬死那几名侍卫尸体,离开了此处。
虽则如此,还是留了个心眼在这边,以防又出什么事故。
沉星一走,气氛更加沉默下来,枯枝的“噼啪”声在这样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愈加清晰。
“你……”
“我……”
君熙和宋暄同时一张口,抬头朝对方望去,目光在空中交汇,隐隐激起几分火花。
宋暄不好意思地笑笑,有几分局促地拨了拨火堆中的树枝,“你先说。”
君熙抿抿唇,没有推拒,头一垂,语气是惯常的清冷,仔细一听,却能听出几分苦涩,“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宋暄轻“嗯”一声,不知该如何接口,抬头看了君熙许久,方温声道,“你……你当真是女子?”
君熙一顿,点了点头,“是。”
饶是心中已有猜想,这会子听得君熙亲口承认,心中还是惊诧不已,手上一用力,握着的那根树枝便被他“咔哒”一声折断。
君熙吓了一跳,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地朝君熙咧了咧唇,语气也变得柔和起来,“不好意思。”
见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君熙反倒忍俊不禁起来,“我虽是女子,可扮了这么久的男子,早已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姑娘家了,你不必这般呵着哄着。”
宋暄笑笑,换了根树枝,将火挑旺了些,换了个话题,“你方才受惊了吧。”
烤了一会火,君熙面色恢复几许红润,闻言一敛眸,“还好,不过方才多亏了你,谢谢。”
说完这话,自嘲地一笑,“说起来,今日已同你说过好多次谢谢了。”
宋暄摆摆手,眸光清亮,“无事。若换了你,你也会做同样的事不是么?”话音落,忽然想起下午君熙说的玩笑话,脸颊不由一红,清咳一声没有再说。
见他似有局促的模样,君熙笑笑,悠悠然开了口,“你不好奇?”
宋暄知她所说是为何女扮男装一事,认真想了想,看向她道,“若是可以,谁愿意成天隐瞒自己的性别生活呢?想必这其中什么难言之隐。你若是愿意说,我自然很乐意倾听。可你若是不愿,我自不会强求。”
君熙似有几分意外,定定看了他一眼,方开口,“父皇只喜欢儿子,并不喜欢女儿,觉得皇子是天降福瑞,是上苍对昭国的一种庇佑。”
“我母妃虽容色出众,但出身并不高。母妃怀上我时,只有宝林位分,恰巧宫中另一名才人也同时有了身孕。父皇龙颜大悦,下旨言道,我母妃和那位才人,谁若生下皇子,便连升三级位分。”
因着身份已然暴露,她的语气少了些平日里刻意压低的沉郁,清亮而悦耳,却又带了缓缓的哀伤,听得宋暄心中有几分难受。
“父皇并非长情之人,后宫妃嫔众多,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是常有之事。母妃心知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上位,若是生下女儿,她这一辈子就没有指望了。”
说到这里,她嘲讽地勾了勾唇,“可惜……造化弄人,母妃最终还是没能得偿所愿。可是她不甘心就这么屈从于命运,买通了当时接生的稳婆,对外宣称生的是个小皇子。父皇果然大喜,将我母妃提为婕妤。”
宋暄闻言惊诧不已,“这可是欺君之罪,你母妃不怕昭帝会发觉么?”
君熙苦涩地笑笑,“在那种情况下,自然是走一步算一步,哪里还管得了以后?不过好在我既非嫡又非长,父皇也不会想着将皇位传给我,平素里身边伺候之人都是心腹,倒也没传出多少风声,就这么有惊无险地活到了现在。”
宋暄恍然,怪道这些年君熙行事极为低调,原以为是在韬光养晦,现在想想,分明是不想出头以免引起他人的怀疑和猜忌。
委实是步步维艰啊。
君熙抬眸,看一眼宋暄,语气凉凉,如同夜晚拂面而过的风,“你是第一个知道我身份的外人,所以,你若是想置我于死地,现在完全是轻而易举之事。”
感到她身上浓浓的孤寂和不信任感,宋暄并未着恼,反倒生出几丝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概。
皇家无情,他又何尝不知?
眉头微挑,不想把气氛弄得太僵,笑笑道,“我若是想置你于死地,方才就不会救你了。”
君熙神情一晃,半晌,才低了头,幽幽道,“抱歉,我这个人就是疑心太重,你别放在心上。”
宋暄朝她笑笑,示意自己不会多想。
两人都没说话,气氛一下又静了下来。
宋暄头微垂,盯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火堆,心中感慨万千。
“你……怨过吗?”抬眸看着君熙瓷白如玉的容颜,心底的话还是鬼使神差问了出来。
如果一开始她母妃没有走这一步,或许她现在的处境,又该是另外一幅光景?
君熙苦笑一声。
“一开始是怨的,可这么些年过去了,我逐渐体会到了母妃的苦衷。如果她当初没有那么做,我的处境,定不如现在。”
“你怎知?”宋暄心下生奇。
“你可知我的六皇妹,云和帝姬君晚?”
宋暄点头。昭国云和帝姬君晚,在四国中的存在感比君熙还弱,甚至有的人连她名头都不曾听说过。
“她的母亲,便是当年与我母妃一同怀孕的那位才人。”
宋暄瞳孔渐张,眼底是诧异之色。
之前宋清欢去查君熙时,也顺便查了些君晚的资料。传回来的资料上只说君晚母亲位分低,不受宠,早已被打入冷宫,连带着君晚也不受昭帝待见。
却不想……这里头竟还有这样的渊源?
“若论容貌,李才人并不在我母妃之下,如今却只能在冷宫中度过余生,委实让人唏嘘,便是君晚,这么些年的日子也过得并不好。”眼中一抹嘲讽之色闪过,语声冷冷,“宫中之人惯会捧高踩低,所以这些年我也渐渐想明白,母妃当年,确有不得已的苦衷。”
听到君晚的名字,宋暄心内一动,有几分好奇,“对了,怎不见云和帝姬?”
一开始君彻、君瀚和君熙三人都在一处行动,唯独不见君晚,这会子仔细想来,不免有些奇怪。
君熙神情淡然,“她一开始便退出了。”
宋暄微讶,忽的想起一事,“所以,我们刚入林中时看到的那发红色信号弹,退出的人正是云和帝姬?”
君熙点头,并未多言。
宋暄略一思忖,心中也大概明了。
君晚在宫中本不受宠,想来也没有多少武功伴身,各皇子之间又这般勾心斗角,与其继续留在知返林中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倒不如趁早退出为上。
这么一想,这位云和帝姬,倒也是个识时务之人。
眸色一转,思绪又回到君熙身上。
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孤寂寒凉,宋暄的情绪也有几分低落,沉沉开口,“那……你可想过日后当如何?”
君熙眼角一曳,声音带上些微沙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夜风凉凉,吹得她鬓发微散,这样的姿容,若着女装,容貌气度自是清绝。
只可惜,这辈子,她注定与红妆无缘。
心中唏嘘,微微叹一口气,“天快亮了,你再睡睡吧,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君熙轻应一声,合衣在火堆旁躺了下来,有些疲累地闭上双眼,却是许久才浅浅入眠。
*
夜色浓如泼墨,天上星子斑斓,偶闻山中不知名的动物长嚎一声,淡淡月华洒入林中,更添清冷。
知返林中另一处,同样有火光映照。
火堆旁坐着三人,正是宋清欢、流月和沈初寒扮成的“玄影”。
为了不再次与苏镜辞和苏娆他们撞上,下午三人快马加鞭,一路疾行到了林子中心,明日需要取旗的地方就在前头不远几里地处。
刚刚用过带来的干粮,宋清欢并无困意,便坐在火堆旁同沈初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你过来找我,尹卿容那边怎么办?万一真出了事……?”宋清欢抬头,似笑非笑地睨着沈初寒。
“旁人我管不着,我要护的,只有阿娆的安全。”沈初寒一本正经。
宋清欢尚未出声回应,流月倒是先红了脸,低垂了头,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自己钻进去才好。
沈相那是什么人?
四国中出了名的清冷性子,此时这等情话却信手拈来,着实让人惊掉了下巴。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再待在此处实在尴尬,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那个……殿下,我去那边看看马。”
宋清欢心知她虽性子爽朗,但面皮儿却是薄的,更何况,沈初寒又顶着玄影这张脸,她在这,委实有些坐立不安,遂浅笑着应了。
流月忙起身,朝宋清欢和沈初寒匆匆一礼,逃也似的匆匆走开。
沈初寒倒是神情未变,目光依旧落于宋清欢面上,炙热缠绵。
宋清欢睨他一眼,抿唇浅笑,眼底流光耀目,“你带着这人皮面具瞧着我,委实有些诡异。”
沈初寒清咳一声,转了目光,抬手将面具揭了下来,露出一张艳至绝伦的脸。
宋清欢神思一晃,想起下午在山洞里的缠绵,脸颊不由一红。好在火光映照,面上本就有几分潮红,若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来。
宋清欢轻笑一声,说回了尹卿容身上,“尹卿容若出了什么事,凉帝那里你如何交差?”
沈初寒唇角一勾,半开玩笑半认真,“那便留在昭国不走了便是,正好将这些人欠我的债,一一讨回!”说着说着,笑容渐敛,眼底一抹冷厉闪过。
宋清欢有几分心疼,明明昭国才是他的故国,再次回来,却是以这样一种身份。
她挪了挪身子,贴着沈初寒坐下,伸出素手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用力。
“放心吧阿殊,他们欠我们的,终究会让他们加倍奉还!”
“嗯。”沈初寒点点头,抬头看向漫天的星空,眼底有一抹哀凉浮上。
“母妃的忌辰,快到了……”良久,他幽幽吐出几个字,声音中带着压抑的痛苦。
宋清欢的手一抖,感到指尖有凉意传上,手上微一用力,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六月十五是吗?到时,我陪你去看看她。”她声音温柔,生恐激起了沈初寒心中更大的哀伤。
“好。”沈初寒淡淡吐出一字,将头一歪,疲累地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宋清欢动了动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让他靠,另一只手环过他的腰身,在后背轻轻拍打着。
头微垂,眸光微闪,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初寒精致的侧颜。
人人皆知沈初寒运筹帷幄,智多近乎妖,人人都觉得沈初寒强大到无所不能。可他仍是一个普通人,便是再强大,也总有疲累的时候。
更何况,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达到如今这个高度,那样炼狱般的日子,除了他,又有几个人能成功熬过,最后还能达到这样的高度?
想到这里,心底又是一阵心疼,忍不住低了头,在他微阖的眼睛上轻轻印下一吻,“阿殊,从今往后,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前世是她太过任性,太过固执,才会让两人之间产生那么多的误会,才会让那些小人能趁虚而入,从中挑拨离间。
好在上苍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让她还能弥补上一世的过错,还能将那些人前世欠他们的债,一一讨回。
感到那蜻蜓点水的一吻,沈初寒缓缓睁眼,正撞入宋清欢亮如星辰的眸中,只见瞳孔黝黑,如两粒浸润在清水中的黑葡萄,看得人心中一动。
想起山洞中她无比热情主动的娇娆,腹部猛地一阵热流涌上,盖过了眼底沉沉浮浮哀凉的暗影。
他抬了头,双手捧住宋清欢的脸颊,不待其反应,凑过去吻上了她的唇瓣。
宋清欢没想到他会突然袭击,愣了一瞬,沈初寒已经吮上了她的唇舌,温柔辗转,极尽缠绵。
叮咛声从唇齿间溢出,和着火堆中木柴“噼啪”的响声,给这样漆黑而寂静的夜平添一抹暧昧。
宋清欢伸手搂住沈初寒的脖子,渐渐闭了眼,沉浸在这个柔软而缠绵的吻中。
暖风拂面,更觉燥热难当。
忽的,耳边传来一声细小的惊呼。
宋清欢一怔,蓦地回了神,睁开眼朝一旁望去,却见流月站在不远处,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一脸羞涩,脸颊渐渐染上绯红。
宋清欢猛然反应过来,意识到沈初寒的唇还与她的唇舌纠缠在一起,忙用手捶了捶沈初寒的胸,嘴里抗议似的“呜呜”两声。
被宋清欢这声呜咽惊醒,流月似忽然反应过来,忙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俩,脸颊已是滚烫一片。
沈初寒这才慢慢松开扣住宋清欢后脑勺和腰肢的手,在她柔软的唇瓣轻轻啄了一下,这才直了身子,正襟危坐,只眉梢微挑,看向宋清欢勾起佻达的笑意,一脸满足的神色。
宋清欢无奈地瞪他一眼,抬起手背沁了沁脸颊。
被流月看到她与沈初寒接吻,宋清欢到底有几分不好意思,定了定神,方清清嗓子看向流月开口道,“流月,怎么了?”
流月也轻咳一声,试探着转过身来,见两人已经分开,方舒一口气,面容浮上一抹凝重,“殿下,有人朝这边来了。”
宋清欢眉头一皱。
有人朝这边来了?却不知是敌是友?
正要叫流月再去打探打探情况,忽听得有隐约马蹄声传入耳中,神色一凛,朝声音来源处望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终于,她看见几匹马驶出密密的树林,飞快朝这边奔来。
月光渐出,照在为首两人身上。
宋清欢看清打头两人的面容,不由墨瞳一狭,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居然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