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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里灯火通明,映出峥嵘染上悲伤的眼眸,即便事过境迁,那失去至亲之痛,也丝毫没有减轻半分。左利,她的父亲,蜀国的忠勇王,蜀王最信任的人,最终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战场。峥嵘强忍下哀痛,说道:“臣的父亲,是为保卫蜀国百姓而战亡,臣为能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自豪。”
“你的父亲也杀了许多郑人。”紫玉皇后冷冷地说道。
“战乱之下,受苦的永远都是黎民百姓,臣宁愿国泰民安,永无战事。”即便被两名太监押着跪在那里,峥嵘依旧似高高开在枝头的木莲,未在权势压迫下减去一丝风华。
紫玉皇后一眼眸子从她脸上扫过,问道:“你,恨郑国吗?”
宣远帝在圣元殿第一次接见各国质子时,就曾经问过楚南相同的问题,当时,峥嵘便是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却引来宣远帝的长剑抵颈,若非她从容应对,此刻恐怕早已经身受异处。
恨?
怎么能不恨!
若她的恨意能化为火焰,郑国早已是一片焦土;若她的恨意能变成雨滴,郑国已成汪洋;若她的恨意成为飓风,郑国已片甲不留。她的恨,融进了血液,刻在了骨髓;她的恨,是一把扎在心头的刀,是一支刺在脑海的箭,永不可能消失。
但是,在这郑皇宫里,她必须收起所有锋芒,只为了有朝一日,可以使蜀国、使楚南重获自由。
峥嵘没有躲避紫玉皇后审视的目光,反而抬起眼眸,坦然地对上去:“皇后娘娘,两国交战,死伤再所难免,臣的父亲是为保家卫国而死,而郑国也有许多人将生命留在了战场上。战事一起,生灵涂炭,臣不恨郑国,臣只恨战争,是战争夺走了臣的一切。臣为在战争中死去的每一个人感动悲伤,也为他们的家人感到悲伤,倘若郑国能使天下国泰民安,再无战事,即便俯首称臣,又有何不可。”
紫玉皇后站起来,一步一步,朝着她走过来。
她的眼中透出阴冷的光,一如那日在圣元殿下宣远帝的表情。殿上的宫人屏气凝神,生怕惹恼了紫玉皇后。
紫玉皇后在峥嵘面前站定,居高临下注视着她:“你若身为男子,必能成为国之栋梁,只可惜,今世你是女儿身。”
峥嵘嘴角微抿,恭敬地说道:“女子亦可为官,也亦可为国效力。皇后娘娘统率后宫,令陛下在前朝没有后顾之忧,功劳之大,不输忠诚良将。”
“你倒是会说话。”紫玉皇后嘴角微扬,似乎对这话颇为满意。
“后宫不宁,则家国不宁,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仁德贤淑,乃陛下之幸,郑国之幸。”峥嵘垂眉顺目,尽量将自己显得微不足道。
“你倒说看看,后宫若要平静,该当如何?”紫玉皇后回到软榻坐下,发髻间的五福点翠捧寿金步摇微微晃晃,满室生辉。
峥嵘心头一震,低头说道:“臣乃是女官,不懂后宫之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这后宫之中的三千佳丽,哪一个不是在陛下的掌控之中?”紫玉皇后的目光凌厉而迫人,“你是女官又如何,只要陛下喜欢,依旧可以成为嫔妃。”
“臣从未这样想过。”峥嵘一惊,忙俯身拜下。
“你有没有想过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的圣意。”紫玉皇后拨弄着指上的镏金嵌蓝宝石护甲,淡淡地说道,“容笃笃一舞获得陛下青睐,却没有福份享受恩宠,你心中嫉恨,便在药中作了手脚,将她给杀了,是不是?”
峥嵘身体一颤,缓缓抬起头,目无惧色:“皇后娘娘,臣若嫉恨容笃笃,只需放任她不管,不消几日她便会因捱不住痛病而去,我何苦多此之举,跑来这长乐宫请医?皇后娘娘,臣只想做楚南殿下的女官,陪侍在他左右,绝无关点争宠之心,现在不会有,将来,亦不会有。”
她字字恳切真诚,却没有令紫玉皇后舒服眉头,那脸色反而更加阴沉起来:“你是说,本宫在冤枉你?”
“臣不敢,臣只求皇后娘娘明察,找出真凶,还臣一个公道,亦让容笃笃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峥嵘清亮的眸子仿佛月光一般沉静,未显现出丝毫慌乱。
紫玉皇后嘴角一扯,笑意骇人:“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几下!来人,将她关进暴室!”
暴室是废黜嫔妃和犯了错的宫人前押受刑的地方,后宫众人对此讳莫如深,视之如毒蛇猛兽,可见其可怖之处。峥嵘并非嫔妃,亦非宫娥,即便有错,也理应交由大理寺审理,紫玉皇后此举,显然与理法不和。峥嵘意欲争辩,但见两名身形高大的太监奔将上来,左右将她提起重往宫外拖去。
“皇后娘娘……”峥嵘大声呼喊,一名身着四十余岁的宫娥快步上前,举掌便往峥嵘脸上掴来,厉声喝道:“长乐宫上,岂容你一个奴才大呼小叫,给我带走!”
峥嵘自小习武,身手较之寻常人要强上许多,这两名太监虽说人高马大,但要挣脱开亦不是难事。这一巴掌生生将峥嵘的满腔怒火刮熄,让她清醒过来。如今她不是蜀国郡主,脚下所踏的亦不是蜀国国土,倘若在长乐宫中动手,便是犯是对皇后大不敬的死罪,性保不保暂且不说,便是楚南和整个蜀国都要受到牵连。峥嵘惊出一身冷汗,不再挣扎反抗,任凭太监将她架了出去。
紫玉冷眼看着这一幕,眼中寒光迫人,朝那宫娥说道:“去跟暴室的掌刑姑姑知会一声,好好关照她。”
那宫娥心领神会,躬身应道:“奴婢遵旨。”
暴室住于掖庭宫右侧,这两处皇宫中最黑暗残酷的地方比肩相连,犹如两座黑石,在夜色中散发沉闷压抑的气息。那两名太监乃是长乐宫的执刑太监,早已对暴室的规矩熟门熟路,进门之后一把将峥嵘推给两名掌刑宫娥。那两名宫娥年约四十余岁,身着靛青色宫女服,袖口流云纹滚边,腰间系着黑色绦条,身形高大壮实,鬓发一丝不乱,眸子精光四射,个子较高者唤冬桂,稍矮者名唤香兰。
她们将峥嵘架在中间,向太监问道:“皇后娘娘宫里的人?”
“蜀国正三品掌事女官左峥嵘,谋害贡女容笃笃,还请两位姑姑收押审问。”其中一名较年长的太监打着官腔说道。
两名掌刑宫娥在暴室侍候了这么多年,见过多少犯事的宫人进进出出,对太监的话丝毫不惊奇。香兰将峥嵘往狱房推去,冬桂往太监跟前一凑,赔笑地问道:“不知道皇后娘娘有什么知会没有,也让奴婢心里有个底。”
被收进暴室的人,有的是真犯了错,也有的是得罪了高位被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更有的是纯粹来走个过场,罪名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以什么走进来。三类人,自有三种不同的方法,若不事先询问清楚,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这些掌刑宫娥便是有九颗脑袋,也不够人砍的。
太监横了冬桂一眼,正欲说话,那被紫玉皇后指派而来的宫娥从门外走进,冬桂见了她忙迎上去,谄媚地笑道:“春然姑姑,您怎么过来了?”
那冬桂比之春然仍年长了几岁,却是满脸恭敬之意,可见春然在长乐宫的地位不低。但见春然一身青绿底缕花蝴蝶暗纹衣衫鲜艳夺目,眉眼微挑,神情据傲:“皇后娘娘懿旨,此女身份与寻常宫人不同,你们需得好好侍候。”她拿眼睛扫着冬桂,将最后四个字重重的重复了一遍:“记住,好好侍候!”
冬桂何等机敏,立即心领神会,点头哈腰道:“请春然姑姑回去禀报皇后娘娘,奴婢不会辜负她所托,必将那女子照顾的妥妥当当。”
春然满意地点点头,提醒道:“都警醒着点,可别误了娘娘的事。”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冬桂赔着笑说道。
春然向那暗无天日的狱房扫了一眼,嘴角一抹笑容充满轻蔑。她对那两名太监使了个眼色,三人便离开了暴室。
狭长的永巷灯影暗淡,透出压抑之气,两名太监跟在春然后面,其中一人忍不住说道:“姑姑,我瞧那左峥嵘是没命出暴室了。”
“可不是,看她那细皮嫩肉的模样,哪捱得住掌刑宫女的鞭子。”另一个窃笑道。
春然横了他们一眼,神情中似有不悦,那两名太监忙噤了声,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安静了这片刻,春然仰脸看着无边黑夜,淡淡说道:“生得那般模样,便不该到宫里来,否则,就别怪这祸事找上身了。”
狱房里,墙上几盏油灯散发着昏暗的光芒,墙壁潮湿阴冷,一股经年累月留下的腐臭味弥漫在空气里。香兰掏出钥匙打开木门,将峥嵘推了进去,叫道:“给我在里面老实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