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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沉将钟采的声音当成了背景,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人只要一回忆,就会陷入痛苦与快乐中。
昔日的回忆是美好的,那便是快乐的,昔日的回忆是痛苦的,也今日的感受也会是痛苦的。
还有一种就是昔日的回忆越是美好的,好到无可挑剔,好到让人羡慕,今日的状态越是与昔日相差巨大,回忆起来,给人带来的痛苦就越大。
不错,他听到了那声音,像是在说——“沉哥哥,日后你叫我什么好呢?我才不要你叫我宁儿,我要你叫我阿宁,我才不要叫皇上,沉哥哥,那样显得我们之间太遥远;我也不要叫你钟沉,那样显得太普通;更不要叫你沉儿,那样太矫情……我要用跟这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名字来称呼你,这样才能证明我对你来说,也跟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对你来说,是与众不同的,对吗?我的……沉哥哥。”
“啊,沉哥哥,你的眉头为什么皱得这么高,你的眼角好像也在抽搐,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吗?为什么呢?你不喜欢我叫你沉哥哥吗?”
在他的这段回忆里,他留有遗憾地笑了,很快,这段声音被另外一个声音所替代:“钟沉,我不知道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是只要每次看到你,我的心里都会暖暖的,都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每当我看不到你时,只要心里想着你,吃饭想你,睡觉想你,连泡茶也想你,瞬间也就觉得这天,也不怎么冷了。”
“空雾山上的生活很闲逸,去年娘种了好多花,全长得很好看。跟着娘,这半年内,我学会了剪枝、折花、最终拿到了集市上去叫卖,这个过程原本是很枯燥,很漫长的,但是,每当我觉得枯燥漫长时,只要时刻想着你的模样,想着你那好看的笑容,想着你跟我说过每一句话,以及又将要说什么样的话,那瞬间,时光就仿佛变得飞速,嗖地,就那么过去了。”
“这是多么神奇啊,为什么在一个人的生命里,会出现这样的奇迹呢?实际上,明明是什么都没有被改变,但只是因为多了那么一个人,从此,我每天看到的阳光都像是新的,每天闻见的空气都像是香的,每天看见的陌生人,也都变得顺眼亲和起来……”
“钟沉,你是不是那个娘经常说的,传说中的仙人啊,对我这个小女子施展了不可思议的神奇法术?从而让我变得无比快乐和幸福。钟沉......”
“我真高兴你是出身贵族,家世显赫嘛。咦?你好像对于我这么评价你,显得有些惊讶,钟沉,你不高兴了么?你听我说完嘛。你好好听我说话。你知道吗?我好感激上天对你这么偏爱,让你从一出生开始,就拥有了这世上最好的一些东西,你是被出类拔萃的精英师傅们所教导出来的,是被那些高贵上流风雅的文化所熏陶的人,因为你是皇帝,它们令你变得学识渊博,变得如此视界开阔,你是那么谦恭雅量,比别人更快地站到了凡夫俗子们因缺乏显赫的家世而终其一身都无法到达的高度上。”
“钟沉,你的出身成就了现在的高贵、与众不同的你,所以我现在才会遇到这么好、这么优秀的你,所以一方面,我真的好高兴。可是......”
钟沉回忆起,多年以前,从空雾山寄到皇宫里的一封迷信,那封信上写的一些字,他清楚地记得每一个字的模样,那是她对他说过的话,他都记得十分清楚。
在她给他的信中,无一不夸赞了自己的优秀,自己的与众不同,但为何每次回忆起那信上的内容,他总有一种深深的忧伤感。
只是因为那么一个“可是”吗?
可是你的身世不及我的高贵,家世不及我来得显赫吗?那份信里,写了太多的可是,每一个“可是”,都像一根刺,扎在钟沉的心,每多看一个“可是”,这根刺也就扎得越深,疼得他无法自拔,他很痛苦。
明明是一封诉说美好的书信,为何却偏偏要带了这么多的伤感。
陆昭宁啊陆昭宁,到底为什么。
“阿宁,这世上没有第二个阿宁,就算是钟宁,也不能取代朕对你这个唯一的称呼。阿宁,只有属于陆昭宁,不是宁儿。”
“钟沉,我要你叫我阿宁,不要唤我宁儿。阿宁是最亲的称呼,娘说,是我家乡那边最亲的称呼。你说好不好嘛,我要你永远只唤我一个人阿宁,我要做你心里最特别的人。”
这阵声音就像真实一样盘旋在他的耳边,一遍一遍地回绕着,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一遍一遍......
每个字的发音,现在忆起,都显得那么地清晰,而说话者当时脸上的一颦一笑,她的一挑眉,她的一眨眼,如今浮现在脑海里,也显得犹自鲜明。
这世间,最销魂的恐怕就是“特别”二字。
当你真正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当这个人对你所说的话,对你所做的事,完全与其他人区别开来时,那么,那一刻,就注定了她将成为你心中最为特别的刻骨铭心,拥有不可能抹灭的印象。
尤其是,那年那日的那刻,那夜那星那月,那天地,那般天真的你,阿宁......
钟沉沉默了片刻,不觉有人为他披了一件外衣,他回头看到钟采正冲着自己微笑。
钟采推了殿门,搀扶着他,走到了殿外,外面的夜,凉如水,煞煞地。
“这月光,照着皇宫,也照着大宣。”
面对钟沉突然来的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钟采半点惊讶都没有。
钟采瞪大了眼睛,陪他一起仰望月色,淡淡地接道,“这月光里,有您所牵挂的东西。”
钟沉听闻之后,神情显得却越发地沉重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身,直视着钟采的眼睛,眼里渐渐现出一道光来,道,“这月光里,是否也有你所牵挂的?”
钟采受到他提及,垂下了眼帘,他沉默了一会,低声道,“不,皇上,我没有敢牵挂的东西。”
钟沉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他用的是“敢”,那是一种对他的表态。
钟沉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才重新抬起了头来,望向皇宫夜空上的那道忽明忽暗的弦月,嘴里喃道,“没有也好。”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来,注视着钟采,认真道:“因为,一旦有了,就会割舍不下。一如朕此刻站在这里,思念故人。竟是如此……如此地想离开这个地方。”
他顿了一顿,再次重复了一遍,他道,“小采,朕想离开这个地方一阵子。”
钟采的眼神在他的瞳孔里连着闪烁了好几下,接着现出了一阵惊讶,最后也跟着变得寂寥了。
“皇上,这里不是您的家吗?这整片天下都是您的,并不像我,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钟采瞪着大眼,怔怔地望着他。
钟沉摇摇头,“不,朕的心,早已经和这里不合了。这片江山,朕苦守了多年,如今也有些厌倦了。过几日,朕要御驾亲征,真正奔赴战场,做一个实实在在,勇敢的英雄!”
他说完,东面的宫灯一下变得璀璨,灯火辉煌。
放眼四望,竟是一片寂静而祥和之状。
“小采不明白,您做的好好的,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并不像我,我只是一个奴。”钟采有些感伤地低下眼去。
钟沉摸摸他的头,说道:“你是朕的兄弟,不是朕的奴。小采,你可愿意随朕一起出征,去边关打战,保卫朕的这些子民。救出朕的将士。”
钟采心中啊了一声,他抬起眼来,又惊又喜地看着钟沉,过了良晌,两只大眼噙满了泪水,他用力地点点头:“嗯!”
今夜钟采眼里的这个救命恩人,这位异国主子,显得比平日里落寞很多,但多了一些豪情壮志,这种情绪和抱负交际在一起,形成了另外一股蠢蠢而动的力量,隐隐牵动着钟采。
背负着国恨家仇的他,如今却要咬着牙,暂时放弃仇恨,随着别人前去边关大战。看似有些可笑,但对他来说,其中,兴许也不乏一些机会。
钟采的一双小手垂在腿边,渐渐地握成了拳,他给自己下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从大宣开始。
只要自己为大宣,为钟沉建立了军功,那便意味着,自己还有翻身的一日,只要抓住了大宣和钟沉这座大靠山,慢慢地让自己的力量变得强大起来,那么,他就有机会,在将来同萧瑜抗衡。
他的亲人被雪国人害死,这个仇恨,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过,更不敢忘记。
别说是钟沉,任何人都劝不住他报仇的心,只是早晚的问题。
他想到这里,一双拳头又渐渐地松开了,放了下来,抬头看着钟沉,这个皇帝,在他眼里显得那么高大,那么伟大。
一时间,钟采觉得自己在他的面前,显得极其地渺小,极其地自卑,他同自己曾经同样是皇子,而他如今却坐上了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高位,而自己呢?
钟采想到这里,不禁自惭形秽。
他不敢拿钟沉跟自己对比,毕竟这是不能比的,因为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自己的命是他救的,总有一天,也会还给他。
不是吗?
戏里说书的,都是这么演的。
小小年纪,钟采的肩头比同龄人沉了许多,他的眼里满载着忧伤和被迫的成熟,十一岁,不错,只有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