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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霜的话一下子把展照白问住了。
他从来只看到了城中乞儿没了,却从来没有深入地去问过,兖州的民生真的有改善么?
展照白一下子不说话了。他知道冷素白问到了点子上,有些自己连个女儿家也不如的难过,却又偏偏有些冷素白这样厉害,自己与有荣焉的快乐。但这些悲喜交织的感情远没有他对百姓的愧疚之情深。
展照白抿了抿唇。
“你……”
他顿了顿,说,“你说得对,素白。”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些呢?——素白,所以我们应该怎么做,才能真正地了解民生呢?”
他黑而亮的眼睛看着寒霜,寒霜对上他的眼睛,责怪的话一时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寒霜偏了偏脑袋,避开了他的注视,然后道:“若是要了解百姓真的状况,怕是不能只在城中看见,倒是已经去乡野地方看一看才是。”
她想了想,问道:“说起来,我看到兖州从前的文书里说,兖州有一面登鸣鼓,是用来让百姓诉其冤情的。——不知从登鸣鼓立而至今,有没有敲响过?”
展照白摇了摇头。
他道:“这办法还是我从古书上学来的。但是却一点用也没有,没有百姓前来诉冤。——也正是因此,我才会觉得,大抵兖州的百姓都是生活的极好的,于是登鸣鼓不响,当是一件好事。”
寒霜叹了一口气,道:“那登鸣鼓立起的时间是你任兖州知州的第三个月,那个时候你分明自己都在文书中写到,百姓们尚且还过得不好,虽较之从前有所进步,但终究还不够好。——这种时候,竟也没人敲响登鸣鼓,难道你就从来不觉得奇怪不成?”
展照白一愣。
“原……原是如此么?”
寒霜的脚步顿了一下,险些被他气了一个仰倒。
但她很快稳住了脚步,心道:“自己怎么跟展照白计较呢?他这样单纯的性子,若不是买官进来,本身有着点儿后台给他支撑,恐怕早就被人给弄了下来,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依然保持着这样的单纯性子?”
但这样单纯,却又委实有些不好。
至少那些县官们心里的弯弯绕,展照白从来都不知道。要是他们合起伙儿来给展照白使个绊子,恐怕展照白被他们卖了,都还会反过来给他们数钱。
寒霜在心里叹了一声,然后回答展照白,“所以大人,我们还是去乡野的地方看看才是。是真是假,是好是坏,总要自己看一眼,才知道。”
展照白点了点头。
——不然若真是因为底下的人将城中的乞儿尽数赶出去了,把这样的表面功夫做得再好,终究不是真正的民生安康。
那他自己先前的自鸣得意,才像是一个笑话呢。
展照白抿了抿唇,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了下来。
但他不会将这种不好的东西传递给冷素白,所以面上倒还是从前的样子,同冷素白一道回了府,便吩咐人去准备去周遭乡野的东西,准备明日径直去那边看看。
——趁着如今还没多少事情。
却不想他刚回到府上,一旁的家老便过来躬身对他说道:“大人,府中来了一位公公,已经等了大人好些时候了。”
展照白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他可说了是什么事?”
家老摇了摇头,“那位公公未曾说过,奴才也不知,但大人还是快些去看看罢,莫要让公公等得太久。”
展照白当然只能点头。
但他耐不住他心中的惶恐。于是他往后推了两步,苦着脸同寒霜道:“素白,你说这个时候,怎么陛下突然派了人过来?莫不是发现了兖州虚假的繁荣?”
他一直以为兖州境内民生安定,所以从来往上写折子,都只管写兖州的好的,没说过多少不好的东西。曾经陛下还曾经夸赞他将兖州治理得好。
——但是,但是,若是陛下发现他从前写的都是假的,那可就是欺君的大罪!到时候自己可是有口都说不清,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他心里唯恐极了。他今日才知道,也许兖州平静底下的暗流自己从来都没有看到,还以为以为兖州花团锦簇。他今日才被迫面对兖州可能存在的不好的一面,正说自己先去看个明白,却不想陛下这就发现了?
他到底没有经历过什么过大的场面,这会儿又有些自己吓自己,额头上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寒霜看着无奈极了。
她道:“大人不要惊慌。陛下最近正在运河上巡视,估摸着时间,这会儿也到了兖州附近了。想是陛下到了这里,想来看看,所以先派个小黄门过来安排安排接驾的诸事罢了。——大人切莫自己吓自己了。”
她心里到底有些不忍心。她止不住地盘算:“她本来就是因着卖官鬻爵的事情来得,这案子势必会好生地查下去,到时候背后的人物被搬倒,想来会树倒猢狲散,届时展照白的命数如何,还真是一点儿也说不准。但自己知道展照白究竟是个单纯的人啊,不知道到时候自己能不能保下他来。——到底,他也是除了自己的那些好友之外,对自己展露最多善意的人。”
寒霜想到这里,心里不免有些伤感。
但她到底是心志坚定的人,这份脆弱和伤感便只在心中闪过一瞬,便又很快地消散了。
却说展照白听了她的话,不由自主地便信服了。他明明年纪比冷素白还要长些,明明自己入官场也比冷素白要早些。但也许是因着冷素白自来了州府展现出来的不一样,展照白对她非常信服。听她这样说,心里果然没有那么慌了。
但他却还是道:“素白,我从未见过宫中的人,心中仍是有些惶恐,你与我同去如何?”
寒霜下意识地就要拒绝。
——不说旁的,只她先前就在御船上待过,再加上她又是唯一一个曲飞泠临到出发前加进去的人,所以船上的人大都认识她。她当初打着和顾怀渊一并出来的旗号,现下顾怀渊回了京,她却在兖州,还换了名字。明眼人就能察觉这其中的不对劲。若是刚好来的人是心怀不轨的人,那又如何是好?
寒霜冒不起这个险。
她摇了摇头,“大人,素白也同样惶恐,大人就不要为难素白了。”
展照白到底没有为难人的习惯,他虽是极失望,却还是道:“既是如此,你便回去好好休息罢。今日又是见了许多大人,又是去逛街的,想来你也累了。”
寒霜于是颔首,“素白先行告退。”
——寒霜猜得不错,那小黄门正是因着兖州即将接驾的事情而来。他同展照白说明了接驾的日子,在那日又应该注意什么,提前要准备着什么,倒也算是尽心尽力。
展照白旁的不会,但交际场上却从来不曾吝啬银子。见那公公语气态度都甚好,所说的东西也是详细又明白,他便按照一贯的方式,叫身边的小厮去取了三百两的银票来,放到了那小黄门的面前。
小黄门何曾想到他这样大方?一面笑着推拒,一面却又忍不住去看那银票。
展照白笑了一下,将那银票递到了他的手里。
“公公便收下罢。公公这么冷的日子里跑一趟,委实非常不易了。这点银票,全当照白的一点心意,还望公公莫要再推辞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公公遂笑了。
“既是如此,那便却之不恭了。”
他将那叠银票放进了袖子里,又好好地摁了两下,见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异常来,又不会掉出来了,方才放下了心来。
然后他笑着道:“既然大人投之以桃,那小人便再说个消息,报之于李好了。”
他顿了一下,说道:“先前陛下在墨州见了那边的知州大人,却查出来了墨州的知州大人私自调整税收的事情,陛下可是大怒,甚至还下了命令,若是再见到不按上面规矩行事,肆意搜刮民脂民膏的人,必定严惩。”
他看了看展照白,说道:“大人警醒着些,若是治下有些不平的,趁着这几日陛下还未曾过来,赶紧提前整治整治,可不要在关键的时候出了岔子。——否则陛下心里不痛快,大人恐怕也不能痛快了。”
展照白这会儿心里正唯恐这件事,听闻小黄门这样一说,立刻慌了。
但他好歹在面上绷住了,勉强笑了一笑。
“谢过公公提醒了,不过本官行端坐正,倒是没什么好怕的。”
那小黄门闻言笑了一下,“小人说出来,也不过是告诉大人这么个消息罢了,并没有旁的意思。”他拱了拱手,道:“大人,陛下的意思,小人已经传达到了,还请大人静待几日,等陛下过来。”
展照白拱了拱手。
他目送那小黄门一路走了出去,等他出去了之后,却再也忍不住,手都颤动了起来。
他对着外面唤了一声:“快!叫冷姑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