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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话说出口,我就已经后悔了,然则雷续之因此勃然大怒,再没给我解释的机会。”
想到当时情形,刘封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好在他行事还讲规矩,并没有拿我们如何,只是请我们同往乐乡,见证了雷宗主身故的现场。当时这件事情已经激起了城里百姓哗然一片,雷氏部曲也大规模的骚动,甚至有人当场刺臂出血,立誓雪恨的。雷续之在灵堂前号令全军集合、戴孝,并号称……号称他要的不是补偿,而是道义。”
刘备沉沉叹了口气。
他自己也素来是高举道义旗帜的,但这时候,他比任何人都烦这道义二字。皆因在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道义,出于利益的争执,还可以退让、划分和妥协,可一旦牵涉到了各人心中的道义,往往就是不死不休。
古人有云:“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为了这份道义,就连君父都可以放在一边……难道雷续之也要做到这个程度吗?
不,雷续之未必想要做到这个程度。雷远是聪明人,他不可能不明白孙刘联盟对左将军府的重要性。在这个时候,任何事都不能动摇孙刘联盟,同样也就不能触及孙夫人。别说庐江雷氏不行,刘备自己都不行。
但雷远又不得不如此。
早就听说了,近数十年来,灊山是无数流民、败兵、贼寇、亡命所聚集的渊薮。身在灊山之人,天然就缺乏对朝廷、对政权的尊重,甚至很多人还充满了仇恨。而要驾驭这群剽悍的部下,有些时候必须顺应他们的基本要求,甚至要表现的比他们更加强硬,更加凶狠。
既然部曲百姓们绝不接受宗主受人欺辱而死,雷远也绝不能接受。只要他想继任庐江雷氏的宗主,就必须紧紧抓住这个道义所在,哪怕为此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刘备看了看案几上的两卷竹简。那是雷远让关平带来的文书,一份的内容是向左将军府告丧,另一份是雷远自请解职居丧。雷续之已经把份内事都做了,等到明天,恐怕他就就要做些份外事。
想到此前为了招揽庐江雷氏耗费的心力;想到这支宗族抵达荆州以后,为稳定局势发挥的作用;再想到之后双方可能的冲突,或许今后再也无法回到此前合作无间的姿态,刘备忽有些意兴阑珊。
“军师,你可有什么妙策?”
白羽扇微微晃动,诸葛亮端坐沉吟。
刘备看了诸葛亮一眼,待要再问,却听诸葛亮慢慢地道:“伯昇、坦之,有一件事,适才不曾听两位提起,须得请你们仔细再想一想。雷续之说不要补偿,而要道义。但他有没有说过,他所主张的‘道义’为何?”
续之要的道义不就是……嗯?刘封差一点就要张嘴说出“血债血偿”之类的话语,可他仔仔细细再想了一遍,却发现自己没法回答。似乎整桩事情从头到尾,群情固然汹涌,雷远固然愤怒,可他真的从未明确表示过,庐江雷氏究竟主张一个什么样的道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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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封茫然地摇头:“或者说过,或者没有说过?实已不记得了。”
诸葛亮再看关平。
关平略作思忖,确定地道:“军师,续之从未说起。”
诸葛亮起身在厅堂里走了几个来回。
其余众人的眼神紧随着他,同样打了几个来回。
“孔明,你想到了什么?莫非其中有什么讲究?”刘备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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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左将军府中连夜议事的时候,乐乡县城里,正在执行早已准备就绪的殡殓之礼。殓衾、铭旌、沐浴、栉发之类的流程,雷远一点都不熟悉,于是只能有些迟钝地跟着别人的指挥行事。
偶尔他会想起父子之间发生的故事,那是独属于此世的、潜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雷远本以为,那些记忆与拥有崭新灵魂的自己并无关系,现在他知道了,这些记忆仍然鲜明。虽然记忆的主角之一离开了人世,那些喜怒哀乐也失去了意义,但父亲依然是父亲。
好像没过多久,又好像过了很久,东方天色发白,繁星渐渐隐没于天穹,晨风吹来,寒意阵阵。
雷远走出正房,站在院落中央透气。
许多仆婢之类的人从他身边穿梭奔走,间或有人向他鞠躬。
他看到雷绪的小妻吴氏带着两个孩子站在房门边。两个孩子一个叫雷深的,已经是少年;另一个叫雷遐,大概十岁上下。看神情明显都哭过了,但又有些懵懂。
他抬手指了指那妇人和孩子。
樊宏立即上前一步:“小郎君?”
“胡闹,怎能让他们站在外头?”雷远道:“让他们都进去陪着吧。好生安置,莫要失礼。”
雷绪的治家之道似乎是有些问题的,所以当他离世,便有人试图用这种方式向自己示好吧。但雷远不会做欺凌孤儿寡母的事情,何况那两个孩子在血缘上确实是他的亲人。
雷深显然机敏些,一直关注着雷远这边。看到雷远向这边示意,忽然就蹬蹬地小步跑来,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
“见过兄长。”
雷远微微点头,端详着雷深,并不说话。
这少年的面貌比雷远更秀气,显然像父亲雷绪少些,像他的母亲多些。
在这个瞬间,雷远忽然想到了战死疆场的兄长雷脩。雷脩和自己的年龄差距,大概就和自己与雷深一般,小时候兄弟两人亲密无间的相处,是雷远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即便雷远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雷远,但当他翻找细碎记忆的时候,仍然体会到那种温情。
看到雷远不说话,雷深似乎有些畏惧,但并没有明显表现出来。
“照顾好你的母亲和弟弟,告诉她们,什么都不要担心。”雷远道。
“是。”雷深施了一礼。
雷远说话的时候,吴氏犹豫着想过来,被樊宏拦住了。雷深折返回去说了几句,吴氏看看雷远,露出感激的神色,匆匆行了礼;雷远微微颔首,他们便进屋去了。
而雷远举步向外。
当他走到院门以外的时候,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数百名全副武装、臂缠白布的甲士,黑压压地站满了门外的街道,他们默然等待着,寂静肃杀之气贯穿全场。雷远静静地注视着他们,好像看到了一头头被逼迫到绝路的野兽。
这些人都是庐江雷氏真正的骨干,是悲喜慷慨、轻身重义的勇士,是以主君之耻为己身之耻、毅然奋发而欲雪耻的壮士。雷远相信,哪怕现在自己一声令下,要求他们向公安城发动决死进攻,他们也会立即行动,毫不迟疑。
将士们注视着雷远,等待着他的命令。
经过了一夜,冷静和理智已经回到了雷远的身上,但愤怒依然像烈焰在灼烧着,并未熄灭。
他甚至想到了,某种角度来说,正是自己在灊山中血腥排除了诸多反对者,力主前来荆州依附于刘备,才造成了现在这样的结果。
这使他感到强烈的愧疚。而愧疚又加剧了愤怒,促使他下定决心做一些事,来逼迫有些人低头。
他深信,自己有这样的力量,能够做得到自己想做的事!
雷远深深吸气,深深吐气。
正要向将士们说些什么,忽有一骑从城外奔来。
奔到近处,骑士纵身下马禀报:“启禀小郎君,从公安城方向,有一行数人前来吊孝。为首者,自称乃是军师中郎将诸葛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