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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
凤流匆匆离开老宅,去了胡大探长住的地方。
镇子北街胡同里,一栋二层小洋房,矗立在小花园里,四面圈了竹篱栅栏,雅致得紧!这地方是大探长年前花了八根“小黄鱼”买下金屋里藏娇用的,藏的是本镇大美人、他新纳的那房三姨太,闺名宛如。
凤流大清早就寻上门去,探长与三姨太却还在床\上睡着,一个打扫做饭的阿嫂出门来笑脸相迎,迎着客人进了小楼,领到客厅木沙发上让了个座,敬了茶水,让人先喝茶稍候,阿嫂“噔噔噔”奔上楼,给老爷太太通报:稀客上门。
坐在楼下的客人茶还没喝几口,就听楼上被佣人阿嫂敲开的门里传出声响,竟是夫妻俩在床\上拌嘴争吵,大探长新纳的娇妻嗓门却也不小,拔尖儿唱高音似的嚷:
“你回来都这么多天了,整日里闲着,串门子找人家小媳妇调情,个死相!野出去偷腥的老毛病,咋就改不了?”
大探长“哎哟”了一声,想必是遭三姨太葱尖儿玉手拧了耳朵,疼得直哼哼:“哎、轻点!轻点!疼疼疼疼……”
“你还晓得怕疼?我看你就是皮痒讨打!上回还说带我去大城子里头开开眼界,这都耽搁多少天了?你想把我藏这小楼里藏到几时?你那两个在大城子安家落户的大太太、二太太可啥也不知,还当你乖乖回乡下老家省亲来的!我又不是被你包养了的窑姐儿无名无份,好歹也算你胡家的人了!娶了人家还不敢声张,有你这么怕老婆的么?有你这么委屈人家的么?
“我看啊,你就别成天赖着不肯走了,拖来拖去都拖成老油条了!赶紧回你那两房太太那里当你的‘孝子贤孙’去,我另找个男人相好得了!”
“小辣椒”的称号也不是白白得来的,三姨太这一通数落,嘴皮子可算厉害,把个大探长呛得跟软骨头小生似的作揖求饶:
“哎哟亲娘唉,你饶了我吧!在这穷乡僻壤找野男人能有什么出息?你再宽限几日,过几日我先回去跟两房太太打个招呼,让她们有个准备,再接你到大城子里住,人前也风光!”
“你说你个当探长的,溜到乡下村镇里头穷待着不走,我倒也没什么,可别人怎么想?郭家那个长舌头老三,昨儿还在茶馆子里乱嚼舌根,说你个大探长在上头犯事了,被长官一脚踢出局子!旁人听了,还以为你丢了饭碗赔了太太夹着尾巴溜回老家躲债来的!可叫隔壁刘家那个在租界当巡捕的小后生都瞧不起!”
“我呸!郭老三是哪根葱?本探长连见都没见过他,还敢在背后乱嚼舌根,要是给我撞见这厮,我不拆了他那身贱骨头我就不姓胡!”
“对,不姓胡,改姓王八乌龟去!”
这位三姨太显然是与丈夫赌了气的,下床来“噔噔噔”跺着木地板走出卧室,披了件柔亮丝绸缎料的宽松睡衣,袒露了大片酥胸,手里抓着把木梳子,边梳理长发边往楼梯口那么一站,往楼道木扶手外探出半个身子,冲一楼客厅张望,正巧坐在客厅木沙发上的客人抬了个头,四眼相交,凤流笑笑的点个头,算是礼貌的打了招呼,楼上的三姨太却惊了魂儿,杏眼圆睁,手里的木梳子“啪嗒”掉了下去,紧接着是拔尖儿的女高音震动房顶、余音绕梁:
“啊啊啊啊——疯少?疯少啊啊啊啊啊——”
大清早仿佛听到猫叫\春,把个胡大探长惊得直接滚下床,赤着上半身奔出卧室,一把拽住挂在楼梯扶手上险些直扑下去的三姨太,使了吃奶的劲道硬是把人拽回卧室,“砰”的甩上房门,将人反锁在了卧室里头,他自个飞快冲下楼,抓起衣架上挂的长袍围巾,胡乱穿套在身上,也顾不得吃早饭,冲上去一把拉起木沙发上坐的客人,直接把人拉出家门外、奔出胡同口,走到街上,离家远了些,他才呼出一口气,拍拍胸口,压下惊,回过头来,瞪着一路被他扯带出来的疯少,见对方笑嘻嘻的,打趣儿似的看着他,心头火起,冲口就骂:“一大早找晦气来的?个死相!”
“不是你让我来的么!”
大探长这么个大男人嘴里蹦出“个死相”来,疯少手上都起了鸡皮疙瘩,一低头,才发觉这人还紧拉着他的手,两个大男人手牵手走在大街上,难怪招来周遭那么多路人的怪异眼神,赶紧甩甩手,却没能甩开,胡大探长跟逮着个犯人似的,拉了他的手紧拽不放,“今儿你要是说不出个正经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痴娘昨夜捎口信来了。”
一句话,把胡有为吓得急忙松手,倒退几步,狐狸般细眯的一对儿小眼瞪得老圆,“谁、谁谁谁来了?”
“痴娘。”“她、她她她她不是死了么?”
“死了就不能捎口信么?”疯少偏着头看他,他口吃得更厉害,“那那那她都说说说说、说什么了?”
“跟我去一个地方。”疯少反手去牵他,见他惊疑不定,忙着往后躲闪,便又说了一句:“去找郭老三!”
一听“郭老三”,胡有为脑门子上都升腾了火气,当即二话不说,由着疯少拉住他奔镇西那个方向去。
两个男人便是这样手牵手的一路走,往郭老三家登门“造访”来了。
进了杨柳巷,敲开一户人家的门,进了门才知:郭老三不在家。只他老母亲一人在灶旁剥番薯、正吃早饭呢,见来了客人,也不招呼,咽了口地瓜,翻着白眼冲人一挥手:“找老三?去东街酒楼,他一准儿粘在酒楼东家那里打混讨酒吃!”
二人只得往东街去。
镇子东街最显眼的位置,矗立着一座酒楼,酒馆子里生意不错,平日里还有两个酒保忙进忙出的,招呼客人。今儿却是去得早了些,虽有两三个嗜酒如命的酒鬼、清早就敲开门来泡在馆子里头买醉,酒保却还没从厨房内转出身来,前门里,只有酒楼东家与其好友在柜台那头闲唠嗑。
东家话不多,在柜台里头坐着,拨算盘,其好友趴在柜台上碎碎念,一个劲儿讨酒吃。估计是被他念得烦了,东家赏了酒,他就擅自去厨房端了一碟炒豆儿当下酒菜,随随便便站在柜台前就吃了起来,嘴里头吧唧着,咂摸出了酒的滋味,学着诗仙李白,即兴作诗:“妙呀妙呀妙……”得,词穷掰不下去了,又重重叹一口气,他憋不住地讲真话了:“这酒吃起来,怎么就没原先的味道了?痴娘也真是的,不多花点心思,酿壶好酒来给人解馋,你瞧这来的客人,稀稀拉拉的,哪能跟往日相比……”
东家抬头看了友人一眼,没吭声。友人却是得寸进尺,“嘿嘿”笑着:“丁老弟,酒窖里头还有没有好酒?”
东家笑了:“没有。”见好友皱眉怀疑地瞅着他,东家也不生气,只道:“你要是不信,自己去看看。”
好友忙不迭点头,拔脚就往里头走,穿过柜台,掀开布帘子,到了里间。里头是一间储藏室,摆满了泥印儿封口的酒坛子,还有些是开了盖的,荡出一股子醇浓酒香,飘得满屋子都是,人一进去,就有些醉了。
舀酒的长柄勺子就浸在坛子里,进去的人也不舀酒来尝,直接走到角落,那里有块四四方方的木板,盖在地上,抓起拉环将木板掀开,底下露出个黑乎乎的洞口,一排石板阶梯蜿蜒而下,直通藏酒的地窖。
友人下去前,听到东家在前面喊:“你那口箱子什么时候搬走?搁在酒窖里头这么多日,老散着怪味儿,不好闻,连缸子里的酒都要熏得变味了。”
友人闷闷地答了一声,约莫是下地窖了,不多会儿,又从里间急匆匆转出来,扑到东家面前张口就说:“老弟,借我一把榔头。”
东家一呆:“要榔头做什么?”酒窖里几口大缸,是刚从土里挖出来搬进地窖的,还有拔开软木塞子就能流出琼浆玉液来的圆木桶子,都好好的酿着酒呢,难不成是友人嫌那酒味不够火候,要拿榔头去砸了?
“快、快快!借我榔头!”友人满脸焦灼之色,连声催促:“那口箱子松皮儿了,我拿榔头再敲几枚钉子,加固一下,很快就好。”
东家这才指了指货柜角落里一个工具箱,“在那儿,你自己拿。”见友人蹿到角落翻找起来,东家又问:“你那口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怎么老透着股怪味?”
“裹了小脚的女人穿过的绣花鞋!”友人埋头忙活,恨不能将整个工具箱里的东西全翻倒出来,找找能派上用场的,除了榔头、钉子,铁丝也是能用上的,一边扒着箱里的匠人工具,友人一边解释:“我太祖母那一辈开始传下来的,我娘舍不得丢,还怕搁在家里遭贼手,就让我找个地方先保管起来。你这酒窖风水好,阴凉干燥,先搁你这儿,等我找到好地儿,再来搬走它。”说话这当口,就找齐了工具,连抓带搂的,统统带上,友人急匆匆转回里间,下酒窖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