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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旧是熟悉的灰暗色调,泛着年代感的黄绿色氤氲。模糊中,冉斯年看见了“永坪街”的路牌,路的两侧皆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矮楼。
远远小跑着迎面过来一个穿着难看校服的十几岁的少年,他与冉斯年擦肩的时候,打了一声招呼,他叫道:“嗨,一烽!去马戏团找你爸啊?”
还没等冉斯年回话,少年便头也不回地跑远了。冉斯年借着路边小店的橱窗玻璃看清了自己,自己也是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同款难看的校服,梳着难看的寸头发型,长着一张白一烽的脸。
原来冉斯年现在在做梦,梦里他是白一烽。一定是那本日记,匆匆扫过一遍的那本白一烽的日记,把冉斯年带入了白一烽的少年时代。
冉斯年经过刚刚那个同学的提醒,已经清楚了自己现在要去马戏团找白一烽那饰演小丑的父亲白霖。从现在开始,冉斯年必须入戏,把自己当成白一烽。
白一烽步行了一会儿,很快便看到了一处被生锈的铁栅栏围起来的空地操场。这里是几年前就废弃的一所中学,现在的月光马戏团的大本营。月光马戏团就是父亲任职的地方,每年大概要在全省巡回演出两次,剩余的时间里,就在大本营这里休养生息、训练、排演新节目。今年马戏团的生意不好,明明应该是巡演的季节,可是一伙人仍旧留在大本营里吃老本。听说马戏团的团长正在考虑裁员。
白一烽快步朝那栋二层小楼走去,现在正值中午时间,他得趁午休时间去马戏团的食堂,跟自己的父亲一起吃午餐,因为马戏团的午餐是免费的。吃完午餐,他还得快步走回学校继续上课。
食堂在一楼,仅仅三十多平米的空间里,已经是人满为患,马戏团所有的团员,还包括一些举家就住在马戏团里的家属都集中在这里。白一烽和父亲不住在这里,他们住在离马戏团不远的一栋筒子楼里,但父亲早出晚归,一天24小时,几乎有20个小时是在这里度过的。白一烽不明白,既然家里这么困难,为什么还要另外在外面买房住,为什么不直接住在团里。团里虽然贫穷,但是空房间还是多得是的。
“小烽啊,你也……”盛饭的赵婶儿歪着嘴,扯着嗓子像是要发泄不满,可话还没说完,却被白一烽的父亲给阻止了。
“赵姐,赵姐,不好意思啦,这孩子现在青春期,敏感得很,您关照一下,关照一下,有什么话,别当着孩子的面说,回头跟我说,跟我说啊。”白一烽的父亲白霖及时出现插嘴,让那个赵姐悻悻然地闭了嘴。
白一烽埋头吃饭,偶尔抬头就会看见周围人都会时不时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白一烽小声问父亲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父亲慈爱地拍着他的头说:“没什么,你只要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就可以,其余的事情不用管。而且,你忘了吗?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快吃,吃完了赶快回去上课去。”
草草吃完饭,白一烽忙往学校跑,跑到操场门口的时候,他敏感的耳朵还是捕捉到了两个刚刚吃完午饭从食堂里出来的阿姨的对话。
“真是拖油瓶啊!”
“唉,别这么说,孩子嘛,正在长身体呢。”
“不行,我得跟团长说说去。”
“我说你别多管闲事啊,别忘了,你也是个妈!”
白一烽隐约觉察出了这两人话中的含义,准确来说,是敏感的冉斯年觉察出了话中的含义。根据日记的记录,白一烽当年根本不知道,也没多想,这对话里的深意。
白一烽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他没有母亲,听团里的叔叔阿姨们说,母亲刚刚生下他就抛下他们父子出走了,因为她嫌弃白霖的贫穷。白霖是给团长下跪,才得到了团长的同意,留下白霖和白一烽这个拖油瓶,给白一烽一口饭吃。
白一烽不恨母亲,因为他可以理解母亲,他这十几年一直生活在对贫穷的憎恶之中。虽然不愿意承认,其实白一烽骨子里也是怨怼父亲的,因为父亲软弱无能,除了饰演小丑搏观众一笑,成为众人的笑料之外,他什么都不会,是个懦弱且安于现状的小男人。白一烽更加喜欢马戏团里的驯兽师,那个整天与狮子老虎为伍的大男人,他不但长得比父亲帅,工资比父亲高,更是一个能言善辩的开朗男人,完全不像父亲是个少言寡语的老好人。要是有谁欺负他了,他告诉父亲,父亲就只会让他忍一忍,说家里没钱没势,惹不起麻烦。可是如果是向驯兽师黄叔叔诉苦的话,黄叔叔就会带着白一烽去报仇。白一烽能够感觉到黄叔叔对自己的喜爱,可能是因为黄叔叔一把年纪没有孩子的原因吧。
时间跳跃到周一的升旗仪式,每周一的升旗仪式,学校规定全体学生都必须穿校服。学校刚刚统一订购了一批新的校服,不再是难看的运动服,而是像偶像剧里那样的藏蓝色西服,女生则是西服搭配及膝的裙装。
白一烽好不容易才凑够了新校服的钱,可是班上的另一个男生却在背地里传闲言闲语,说白一烽根本交不起校服钱,他的校服是偷来的,偷的正是他的校服。
周一的升旗仪式,那个男生没有穿校服,被校长直接点名批评。那个男生脸面上挂不住,直接当着全校的面指控白一烽偷了他的校服。白一烽为了证明校服的确是自己的,直接跑回家去找当时交校服钱的时候,老师开具给他的收据。
在跑回家的路上,白一烽遇见了马戏团的那位盛饭的赵婶,赵婶冲他叫道:“小兔崽子,又逃课啊?看我不告诉你爸去!你爸也是个没用的东西,孩子三番五次逃课,也管教不了!”
白一烽懒得理会这个泼辣的女人,冲她做了个鬼脸,脚下根本没停,可是心里却在暗暗咒骂这个老女人,你儿子才三番五次逃课呢,胡说八道,嚼舌根子的坏女人,我爸爸当然不会管教我,因为根本是你诬陷我!
最后,白一烽拿着收据跑回学校。老师和校长没有追究他升旗仪式还没开始就跑回家的逃课行径,主要是忙着追究那个男生的诬陷行为。
冉斯年继续在梦里扮演着白一烽的角色。
仍旧是那条稍显冷清破败的永坪街,色调也仍旧是昏黄暗绿色的。白一烽身处父亲白霖低价买下的破旧筒子楼里,傍晚拆迁办的人再次上门,赶上父亲不在家,白一烽再次转达父亲的意思,拆迁补偿款不达到他们的要求,他们是绝对不会搬走的。
好不容易赶走了拆迁办的那两个人,白一烽伏案做作业,专心学习,因为他认定,只有努力学习,考上好大学,才有可能扭转现在窘迫的局势,他和父亲的未来,全都背负在自己的背上,他除了拼了命学习,没有别的出路。
走廊里传来了杂乱沉重的脚步声,听声音就听得出,走路的人气焰嚣张,不是什么善类。果然,砸门声响起,与白一烽仅仅隔着几米的门外是三个流氓混混,他们大声咒骂着,时不时还去砸邻居的门,像是寻衅滋事。可是筒子楼里的钉子户们心里都清楚,这些个混混是拆迁办的那位能耐的小头目雇来的帮手。他们白天来文的,苦口婆心地劝,晚上就来武的,直接威胁恐吓,目的都是想要他们搬走。
这一天,混混们似乎特别卖力,竟然直接撞开了白一烽他家单薄的木门。三个纹身大汉气势汹汹,就站在白一烽面前,像是三只饿狼包围了一只无助的小鹿。
白一烽想也没想就抓起电话拨给父亲,可他耳边只有无尽的拨号声和三个混混的邪笑声。
白霖没有接电话,不知道是因为在忙没听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一刻,白一烽的心凉了。他第一次萌生起了要杀人的念头,他恨不得杀死这三个总是来欺负人的流氓混混。而事实上,不久的将来,这三人里,其中那个殴打过白霖的混混真的死了,死在了白一烽的梦里,死在了现实中。
就在三个混混揪住白一烽的衣领,想要给他第三个巴掌,并且在他的手背上烫下一个烟花的时候,黄叔叔黄勇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与三个混混扭打起来,一如他周旋在猛兽中时一样的勇敢无畏。
也是在那时,黄叔叔成了白一烽心中的英雄,他更加蔑视自己的父亲白霖,更加崇拜黄叔叔,有的时候,他甚至萌生过一个念头,如果自己的父亲是黄叔叔该有多好。他甚至怀疑过,也许自己真的是黄叔叔的儿子,不然他怎么会对自己这么好?而且,他也听见过马戏团里的闲言碎语,的确有八卦大妈怀疑过自己是黄勇的儿子,因为自己长得跟黄勇有那么几分的神韵相似。
混混们终于被赶走,黄叔叔的脸也挂了彩,他匆匆告别白一烽,说是让白一烽去邻居家暂住一夜,明天白天他上学的时候,白霖会找人来修好木门。
结果第二天晚上,木门真的修好了,可这一天,白一烽却没看见父亲。马戏团里的人说白霖害怕那些混混报复打算躲起来几天,他把白一烽托付给了黄勇。白一烽更加蔑视父亲的胆小如鼠,因为惧怕混混,居然把儿子丢下自己躲了起来,这算是什么父亲?可父亲毕竟是父亲,这么多年的含辛茹苦,白一烽也是看在眼里。
白一烽在矛盾中冒出了一个念头,他要杀死那三个混混,他要成为这个家里的英雄,保护者,捍卫者,他跟他那懦弱的父亲不同,他要反击!而不是躲藏!他得为了父亲和自己,为了这个家未来的安宁,也是为了争一口气,更是为了让拆迁办那些人死了夺走他们唯一的家的念头,他要杀了那三个混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