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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让舂米事半功倍的器具?”
阎诤看了黑夫一眼,又瞧了瞧自己吃剩一半的年糕饼子,若有所悟。
不过他却没有过多的追问,而是沉吟思索起来,半响后才道:
“这些器具机巧,都归工师管辖。《工律》有言,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功有不当,必行其罪。百工之事,由咸阳内史监管,各郡、县则由县令监管,县令之下有县工师,负责管理县中百工。每一年,县工师都要上缴所制的器具、兵器到郡上评比,若被评为下等,便要受罚,若连续三年被评为下等的,加重惩罚。”
黑夫颔首,秦国的农、工,都有设置了一套从上到下的官职进行管理,难怪能把国内资源统统集中到战争上。而且手工业以官办为主,还经常搞考核评比,像他姊丈那样的个体工匠反倒是少的。
说完罚,阎诤开始说赏了:“反之,我秦国素来不喜没有实用的奇技巧淫之物,而提倡功至为上,若百工之人有增加实效的器具献上,且真的能达到所说的效果,也应当有赏赐,或赐爵、或赐钱……”
黑夫听懂了,所谓的“功至为上”,就是注重效用,或谓“功能至上论”。
这的确很符合秦国人的性格,打个比方,铁剑虽然经过千锤百炼,可以比青铜锋利耐用,但既然无法大规模制造,大规模装备军队,便不为秦军所青睐。
铁甲也是同理,虽然燕国、楚国已经开始有身披铁甲的精锐部队,但秦军依然清一色的皮甲,毕竟这东西光靠罚款,每年都能罚得上万副。
再者,想要铁兵、铁甲,大败敌军后,从俘虏尸体身上拿不就行了……
总之,低成本、大规模、好用,这才是秦国官府青睐的要素。
黑夫这下乐了,自己家里的踏碓,不就是这样的好东西么!
他可算明白了,为什么秦国没有像推广牛耕一样,将北方齐鲁一带已出现的石磨推广开来了。大概是因为石制的磨在这时代造价不低,难以做到泽被家家户户吧,也就是富贵人家学着造一个,传播极其缓慢。
可踏碓不同,其构造简单,随便来个工匠瞧一眼,就能仿造,而且材料也好找,造价低廉。
“这可是大功一件啊。”
黑夫正开心着,觉得这回去县城考核,顺便向县工师献宝,说不准又有爵位、赏钱要到手了。以后要是能持续不断地推出类似的发明,一路升爵发财不是梦。
然而,阎诤却给他当头浇了一盆凉水。
阎诤面色严肃下来,对黑夫语重心长地说道:
“老夫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若不是百工籍贯的人献上此物,官府或许会先收下东西,却要惩罚献物之人一番。嘿,到时候别说做亭长,黑夫,你恐怕连这公士爵位,都要保不住了!”
……
这天午后,黑夫早早辞别阎诤,结束了自己的最后一堂课,明天一早,他就要前往县城,参加腊月初一的官吏考核。
离开匾里,走在回家的路上,黑夫依然满脑子都是阎诤告诫他的事。
阎诤浇灭了黑夫的美梦,并且给黑夫说了一个许多年前,他在咸阳御史府核对律令时,听御史府法官讲的故事……
从前韩昭侯喝醉酒睡着了,掌帽官怕他冷,就给他身上盖了衣服。韩昭侯睡醒后看到身上的衣服,问近侍说:“盖衣服的是谁?”近侍回答说:“掌帽官。”昭侯便同时处罚了掌衣官和掌帽官。
韩昭侯处罚掌衣官,是认为掌衣官失职;他处罚掌帽官,是认为掌帽官越权。不是不担心寒冷,而是认为越权的危害超过了寒冷。所以明君驾驭臣下,臣下做好本职工作即可,不能越权去立功,超越职权就该治罪……
那个口吃的韩非还将这个故事总结为:“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上乃无事。”
这就是法家思维了,对于官员如此,对百姓户籍,同样如此。
秦国从商鞅变法,给社会各类人员划分籍贯后,就规定什么籍贯的人,就应该干自己本职的工作:
士伍种田打仗,百工制造工具,商贾贩卖有无,官吏好好管理地方。
所以在秦国官府眼里,若是一个士伍不好好种田服役,而整天琢磨机巧、赚钱,那就好比猫儿不好好捉老鼠,却跑去学公鸡打鸣一样。
就算你真做出了好东西,也绝对不能褒奖,若是为了一件小器物,却树立了不良的风气,给人非分之想,争相效仿,那还了得?这秦国的秩序,不就乱了么?
所以,对这种不安分的人,官府要先收下他献上的东西,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口头表扬一番,然后再狠狠地处罚此人……
器物无罪,人有罪。
正因如此,过去百年间,哪怕张仪、甘茂等山东游士入秦后靠着一张嘴骤然成为显贵,秦国人却只是默默地看着,而不会动心思也学着去做游士,谋富贵。
因为他们不是专门给外国人才设置的”游士籍“,所以秦国人哪怕再艳羡,却也清楚,那条路,永远都不属于自己。
他们只能一代接一代的种地、当兵,遵循着商鞅划定的利出一孔。
后世的人恐怕有些无法理解,秦国的籍贯界限,不是你随便能跨过的,拦在黑夫面前的,是高山,是雷池,是天堑……
“这么说,除非我有朝一日做了工师,或者负责此事的主官,否则,想靠创造发明创造升爵位的法子,是不可能了?”
黑夫欲哭无泪,原来走了半天,前面是一条死胡同啊。幸亏自己没有急冲冲地去县城献宝,不然就陷进这个大坑里去了,前面无数努力,顿成白费。
虽然道理是这样,可黑夫依然觉得不对,怎能因为户籍管理,而抹杀了人们发明创造的积极性呢?
“这一定是体制问题!”他愤世嫉俗地朝着老天挥了挥拳头。
看来关于踏碓,黑夫不得不重新思量一番了。
正想着时,他却看见,前头的路上,有个人影急匆匆地朝这边跑来,却是他的弟弟惊!
惊也看到了黑夫,跑得更急了,还在半道上摔了一跤,滚了一身泥。
“出何事了?是不是阿母?”黑夫心中感到一阵不安,第一反应是母亲是不是又生病了,连忙过去扶起惊问道。
“不是……”
惊满脸焦急:“里正不知从何处得知,我家有能舂谷更便利的踏碓,便逼着姊丈也给他家造一个,姊丈不从,里正竟煽动全里的人,将咱们家围了!”
“还有这等事!”黑夫面色顿时一变,但随即却反应过来:“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当时在外砍柴,回到家见状不妙,便想来寻你,里监门放我出了里门……”
“原来如此。”黑夫又问道:“里正煽动里人围了我家,到底想作甚?”
惊气得咬牙:“里正要伯兄和姊丈将踏碓交出来,分享给全里的人,一起用!其实就是他自己想要!如今十几户人受他怂恿,都堵在门口呢!仲兄,快随我回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