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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让王千阳相信世上有神仙,这样的人,应该不会籍籍无名吧!”谢不言左思右想,愣是没想起这么个人物。
“这你就说错了,病酒鬼在这人间还真没什么名气,要是王千阳不说,我都不会往这个人身上想。”景百晓嘴里片刻不停,剑匣内的菜,眼看就要清空。
谢不言慌忙拦住,将最后一盘青菜抢到手中,“天下不敢想的太平世道到底是什么?你怎么就确定那徐子东有这本事?”
“小家子气。”景百晓舔了舔手指,拿过半壶酒喝了一口,倒是没再去剑匣中抓东西,只是说道:“打李长生这等远古人物开始算,人间王朝更替不少,汉家以前不设史官,是以汉家之前的历史一直都是口口相传。到得汉家以后,写史的人物开始出现,以手中笔记载人间兴替。纵观史书,历朝历代的更迭大同小异,人间太平个几十年或者几百年就会有一场大乱,一如眼下这般生灵涂炭。”
“如今的七国制度混乱,各有不同,但归根结底,用的还是儒家那一套,以后不管是东齐还是南楚坐了天下,估计也逃不开儒家那些条条框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道理倒是没错,只是那帮做皇帝的,和那些个跪在皇帝面前的奴才,生生把圣人训诫,转化为奴役万民的规矩,美其名曰教化。”
“读书人的腰杆子弯了,整个天下也就弯了,慢慢的天下人都得跪着。其实跪着也没什么,只要主子胸中有韬略,让跪着的人吃得起饭,穿的上衣,大多数人心里都是满足的,不会去计较跪着吃还是站着吃,有的吃就行。这个时候,天下基本太平。”
“怕的就是有那么一天,坐着的人脑子不好使,害的跪着的人饿肚子,这个时候,跪着的人就会有意见,会想找吃的,会慢慢开始想自己干嘛要跪着。等有人想吃东西又不想跪的时候,他们就会站起来。这一站,乱世就来了。”
“乱世过后,天下又会有人坐着,剩下的人继续跪着,过几十年太平日子,等着下一个想站起来的人,如此反复,周而复始,是以汉家之后有五胡,五胡之后有大新,大新覆没,想站起来的人太多,结果就是七雄并起。”
“等有一天七国之争结束,这天下又会太平,但这只是下一个乱世的开始。谁也不能指望每一个做皇帝的都是汉高祖,都是李沉威,总有那么几个不争气的要毁去江山。”
“因此,儒家那些东西虽然好,但却不够好,能约束天下万民忠君,却不能让高高在上的帝皇忠民。不对等的情况下,矛盾的激发是迟早的事。”
耳朵听出茧的谢不言一头雾水,“没明白你想说啥。”
景百晓哈哈一笑,解释道:“简单来说,当皇帝的借着儒家那一套约束万民,皇帝手中有兵马,百姓不听也得听。大部分皇帝也按儒家的规矩要求自己,但少部分却没这般懂事。这样的情况下,百姓却是没有兵马去要求皇帝按规矩来,只能任凭皇帝胡来。这就好比你谢不言的徒子徒孙做错了事你能揍他们,但你谢不言做错了事,谁敢揍你?没人敢揍你,你的胆子就会越来越大,开始最多欺负欺负人,过后发现无人能治你,变本加厉,慢慢演化成欺男霸女,杀人放火,哪个徒孙老婆长得好看,叫来睡一晚,哪家祖传的宝贝入得你眼,伸手就抢。久而久之,被你欺压的人会怎么样?”
“我可不是这种人。”谢不言不悦道。
“知道你不是,可这天下有的是。”景百晓笑道:“大新末代帝王不就是这样的人,他要不把陈友谅的姑姑强行拉到床上,陈友谅的爹会划江而治,第一个跳出来反大新?”
“这些只是少部分,和你前面说的那一大堆有什么关系?”谢不言困惑道。
“当然有关系,儒家教化万民,却没给万民教化帝皇的权力,这才是人间更迭的根结所在。试想你谢不言欺男霸女的时候,若是有人敢站出来收拾你,你还敢肆无忌惮的做坏事?假如天下读书人都是站着的,不是跪着的,都敢指责帝皇不是,甚至揍他,那再糊涂的皇帝也不会做对不起天下百姓的事。”
“照你这么说,做皇帝的和做臣子的还有什么区别?”
“都是人,干嘛要有区别?”景百晓指了指自己的膝盖:“这个可不是用来跪人的。”
谢不言张大嘴巴,好半晌才道:“你的心可真大啊!以后这人间怕是没有皇帝了。只是这样就能实现你所谓的不敢想的太平世道?”
“谁知道呢?往日的天下一直在轮回,换一种方式总归是多一种办法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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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金关内。
张盼默默看着一言不发的徐子东,他能够理解徐子东此刻的想法,这大概是得偿所愿之后的迷茫。
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心里要是想到什么,在得到之前都会兴致勃勃,拼死拼活去争,去抢,但得到之后,短暂的快感不会持续太久,紧随而来的就是失去目标和动力而带来的长久迷茫。
寻常人体会不到这种感觉,因为大多数人的目标仅仅只是活着。
张盼知道徐子东不是这种人,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目标。
只是现在,他最重要的一个目标达到了,剩下的那些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天下太平,谁做皇帝,都与他无关。
这种实现目标带来的失落感,张盼也有过,是以能够明白徐子东的感受。
他也明白这种内心的纠结与挣扎其实不会持续太久,因为生活总会推着人继续前进。
但他还是打算说些什么。
回身搬过一个椅子在徐子东身旁坐下,“老板,有个故事你有没有兴趣听听看?”
“苏信讲故事,你也讲故事,人间的故事还真他娘的多。”平日最爱听张盼胡吹海侃的徐子东,今日可没有半点心思。
张盼像是没有听出拒绝之意,还是自顾自道:“这是我家乡的事,在我家乡那边,男子若是想娶老婆就得有马车,有大宅子,这两样东西在我家乡那边是顶值钱的物件,没这两样的东西,女子都不拿正眼瞧你。往日我还觉得那些女子市侩,自从遇到你和谢仙子之后,我倒不这么觉得了。”
没什么兴趣的徐子东听到与自己有关,稍微提起点兴致,“这个怎么说?”
“道理很简单,谢仙子要的东西和我家乡那些女子要的东西虽然不一样,性质却是一样,女子估摸着都是这心态,希望自家男人有些本事,本事这东西不是说说而已,得让人看到,最直接的莫过于看钱,看地位。家乡那边的女子求个车与房,不过是用最直接的方式考验男子值不值得托付终身,这就好比谢仙子要千军万马,看得就是一个地位。诚然这些都说明女子市侩,但这市侩不无道理,谁会想嫁给一个没本事的人,你说是不是?”
徐子东想了想,“是这个理。”
“没错吧!”张盼浅浅一笑,“早前在家乡有个哥哥,长得和你差不多,夜里出来要是不遮着脸,指不定吓死多少人。”
徐子东拍了拍刀鞘,“有事说事,别讨打。”
视线扫过新亭侯,张盼收起笑意,“我那哥哥家里没啥银子,买不起马车,买不起大宅子,说了几门亲事都黄了,二十七八还是孤家寡人。没办法,那些个女子一听他没马车,没宅子,面都不愿意见,直接拒绝。我那哥哥也争气,外出几年愣是赚了不少银子,一回来就买了最好的马车,最好的宅子,把那些往日拒绝他的人肠子都悔青了。跟着上门说亲的一个接一个,十里八村的待字闺中的娘们都托人来说。我这哥哥,左挑右选,最后选中一个顶漂亮的姑娘,年纪差了十好几岁。”
徐子东,听得意兴阑珊,兴致缺缺道:“老牛吃嫩草。”
“对对对,周围人都是这般说。”张盼笑着点头,接着道:“成亲那日我去哥哥家喝喜酒,喝的昏天暗地,就在他府上歇了。谁知半夜尿急,起来入厕,结果却看到我那哥哥没睡,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喝酒。”
略闻男女之事的徐子东兴致又起,“娶媳妇不陪老婆睡觉?”
“我也是这么想的啊!”张盼一拍大腿,痛心疾首道:“当时我就去问他为何不在洞房,你猜他怎么说?”
“少卖关子,快说。”
张盼竭力想了想,“我哥说,他没回来之前,在外面累死累活,为的就是赚了银子回来娶老婆,可真到娶了老婆,又感觉没什么意思,根本就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开心。好像往日做的一切都是白费,以后要做什么也没个想头。他说这些的时候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别提多可怜。”
徐子东若有所感,闷着不吭声。
张盼假装没有注意到徐子东的变化,继续道:“后来我那哥哥浑浑噩噩的过日子,没过几年家财散尽,老婆也跟人跑了,最后窝窝囊囊的死在家里。”
“那时候小,不太理解哥为何会那样,现在长大一些,大概明白这可能是他异于常人的地方。像他这么极端的人,达到目的又找不到新的目标代替,等待他的只能是煎熬与死亡。”
徐子东苦涩一笑,没来由道:“多谢。”
张盼摇摇头,“如今我又有一个新的想法,早前听闻裴鼎文死的时候说过一句人有所信,心有所仰,这话简化下来其实就是信仰二字,或者说信念也行,我哥缺的就是让他活下去的信念。大多数人一辈子的信念就是三餐温饱,夜寐有床,但这个世界不止有大多数人,总还有那么一部分人不仅仅只是为活着而活着。要是没有这一部分人,人其实和猪牛没什么区别,都是求个果腹,没有更多的追求。”
停声片刻,张盼轻舒一口气,异常坚定道:“老板,我觉得你应该是这一小部分人之一。打你说要还天下一个太平的时候,我就这么认为。”
“你的意思是,这也算信念,或者说信仰?”徐子东问道。
“算,也不算,这应该算目标才对。”张盼应下一句,迟疑片刻,又道:“老板,天下太平不止是你想看到,这天下的百姓一样想看到,这并不算是小部分人的追求。促使人向前走的这一小部分人,求的不应该只有这个。”
“那该求什么?”
一句之后,屋内静悄悄,张盼不答,徐子东也不追问。
不知过了多久,张盼冷不丁道:“佛家有句话在帝王眼中是诛心之言,叫众生平等,周武陵说正是因为这句,致使中原无佛。在我看来,这话其实半点没错,那些和尚许多做派我不喜欢,但这一句却说到我心坎。在我家乡那地方,人与人之间基本平起平坐,皇帝出行都没资格让人下跪,不像在这里,芝麻大点的小官,都要老百姓跪地相迎,叫声老爷。”
这话有些惊世骇俗,即便徐子东再大大咧咧都直起身子四下张望,确定无人之后小声道:“张圣人,佛家言语诛心不诛心两说,但你这番话却是地地道道的杀头大罪。”
“老板,杀不杀头无所谓,你不是问小部分人该求什么?这人间其实有答案,谢不言求的剑道,王千阳求的一座城,武当山求的不争,他们就是这一小部分人。到了你我这里,若是去求这些,不说有没有那本事,就算求来也是拾人牙慧,倒不如去求一个天下人不敢求,或者从未想要求过的东西。”张盼坐直身子,手中烧火棍搁在膝盖,掷地有声道:“咱们何不求个众生平等,求个见人不跪,让这天下人再也不用跪着,都能直起腰杆而活?”
“闭嘴,别说了。”徐子东怒目而向,低吼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